一、吃喝小引美食家這個名稱很好聽,讀起來還真有點美味!如果用通俗的語言來加以解釋的話,不妙了:一個十分好吃的人。
好吃還能成家!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想到的事情往往不來,沒有想到的事情卻常常就在身邊;硬是有那麼一個因好吃而成家的人,象怪影似的在我的身邊晃蕩了四十年。我藐視他,憎恨他,反對他,弄到後來我一無所長,他卻因好吃成精而被封為美食家。
首先得聲明,我決不一般地反對吃喝;如果我自幼便反對吃喝的話,那末,當我呱呱墜地之時,也就是一命嗚呼之日了,反不得的。可是我們的民族傳統是講究勤勞樸實,生活節儉,好吃曆來就遭到反對。母親對孩子從小便進行“反好吃”的教育,雖然那教育總是以責罵的形式出現:“好吃鬼,沒有出息!”好吃成鬼,而且是沒有出息的。孩子羞孩子的時候,總是用手指刮著自己的臉皮:“不要臉,饞癆坯,饞癆坯,不要臉”。因此怕羞的姑娘從來不敢在馬路上啃大餅油條;戲台上的小姐飲酒總是用水袖遮起來的。我從小便接受了此種“反好吃”的教育,因此對饕餮之徒總有點瞧不起。特別是碰上那個自幼好吃,如今成“家”的朱自冶以後,見到了好吃的人便象醋滴在鼻子裏。
朱自冶是個資本家,地地道道的資本家,決不是錯劃的。有人說資本家比地主強,他們有文化,懂技術,懂得經營管理。這話我也同意。可這朱自冶卻是個例外,他是房屋資本家,我們這條巷子裏的房屋差不多全是他的。他剝削別人沒有任何技術,隻消說三個字:“收房錢!”甚至連這三個字也用不著說,因為那收房錢的事兒自有經紀人代理。房屋資本家大概總懂得營造術吧,這門技術對社會也是很有用的。朱自冶對此卻是一竅不通,他連自家究竟有多少房屋,座落在哪裏,都是稀裏糊塗的。他的父親曾經是一個很精明的房地產商人,抗日戰爭之前在上海開房地產交易所,家住在上海,卻在蘇州買下了偌大的家私。抗日戰爭之初,一個炸彈落在他家的屋頂上,全家有一幸免,那就是朱自冶——到蘇州的外舅家來吃喜酒的。朱自冶因好吃而幸存一命,所以不好吃便難以生存.
我認識朱自冶的時候,他已經快到三十歲。別以為好吃的人都是胖子,不對,朱自冶那時瘦得象根柳條枝兒似的。也許是他覺得自己太瘦,所以才時時刻刻感到沒有吃夠,真正胖得不能動彈的人,倒是不敢多吃的。好吃的人總是顧嘴不顧身,這話卻有點道理。盡管朱自冶有足夠的錢來顧嘴又顧身,可他對穿著一事毫無興趣。整年穿著半新不舊的長袍大褂,都是從估衣店裏買來的,買來以後便穿上身,脫下來的髒衣服卻“忘記”在澡堂裏。聽說他也曾結過婚,但是他的身邊沒有孩子,也沒有女人.隻有一次,看見他和一個妖冶的女人合坐一輛三輪車在虎丘道上兜風,後來才知道,那女人是雇不到車,請求順帶的,朱自冶也毫不客氣地叫那女人付掉一半車錢。
朱自冶在上海的家沒有了,獨自住在蘇州的一座房子裏。這房子是二十年代末期的建築,西式的。有紗門、紗窗和地毯,還有全套的衛生設備。」台上有兩個大水箱,水是用電泵從井裏抽上來的。這座兩層樓的小洋房座落在一個大天井的後麵,前麵是一排六間的平房,門堂、廚房、馬達間、貯藏室以及傭人的住所都在這裏。
因為我的姨媽和朱自冶的姑媽是表姐妹,所以在抗戰後期,在我的父親謝世之後,便搬進朱自冶的住宅,住在前麵的平房裏。不出房錢,盡兩個義務:一是兼作朱自冶的守門人,二是要我的媽媽幫助朱自冶料理點家務。這兩個義務都很輕鬆,朱自冶早出晚歸,有家沒務,從來也不要求我媽媽幫他幹什麼。倒是我的媽媽實在看不過去,要幫他拆洗被褥,掃掃灰塵,打開窗戶。他不僅不歡迎,反而覺得不勝其煩,多此一舉。因為家在他的概念中僅僅是一張床鋪,當他上鋪的時候已經酒足飯飽,靠上枕頭便打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