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代價
生存或者是大膽的冒險,或者一事無成,而麵對不斷變化的命運卻表現得如自由精靈一樣的乃是一種永不被打敗的力量。
——海倫·凱勒
人生底根本欲望是生底意誌,如果修己治人要無欲無為,就不能不否定人間,像佛教一樣,主張除滅意誌和無生。
人生論
——[中國]許地山
老子底人生論是依據道底本性來說明底。這也可以從兩方麵來說明:一是人生底歸宿,一是生活底方術。人生底歸宿屬於曆史哲學底範圍。老子所主張底是一種尚古主義,要從紛亂不安的生活跑向虛靜的道。人間的文明從道底觀點說來,是越進展越離開道底本性。第十八章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十四章說,“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又,第三十九章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這樣崇尚古昔,所謂仁義,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廢後的發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沒有大過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別。所以要“絕聖棄智,”使“民利百倍。”“絕仁棄義,使民複孝慈。”(十九章)古時沒有仁義,忠孝,智慧等名目,卻有其實;現在空有其名,卻是離實很遠。
老子底曆史哲學既然是一種尚古主義,它底生活方術便立在這基礎上頭。生活方術可以分為修己治人兩方麵。修己方麵,老子所主張底,如第十章所舉底“玄德”,乃至不爭,無尤,第九章,任自然,第十七章,尚柔弱,第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第七章,知足,知止,第四十四章,等都是。崇尚謙弱,在修己方麵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麵,有時免不了要發生矛盾。老子底曆史觀並不徹底,所以在治人底理論上也欠沉重。因為道是無為,故說“我無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聖人無為,故無敗。”穴六十四章一個統治天下底聖人須要無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無知”第三章,此處還要排除名言,棄絕智慧,三十二章說,“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又二章說,“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六十五章說,“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這些話說得容易,要做得成,卻是很難。我們說它底不沉重便在這裏。取天下與治天下便是欲望所在,也必得有所作為,這樣,道底本性所謂無欲無為從那裏實現出來呢?若說,“無為而無不為,”無不為說得通,無為便說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義禮信,一切都在靜默中過活,如果這個便是無為,那麼守靜底守,致虛底致,抱一底抱,得一底得,乃絕仁棄義底絕底棄,算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無所作為,保存生命即不能無欲。總而言之,老子底人生論在根本上不免與道相矛盾。這個明是講治術底法家硬把與他不相幹底道家所主張底道論放在政治術裏所露出來底破綻。假如說老子裏所指底道應作兩麵觀,一是超乎現象,混混沌沌底道,或根本道;一是從根本道所生,而存於萬物當中底道,或交易道,那麼這道底兩方麵底關係如何,也不能找出。
人生底根本欲望是生底意誌,如果修己治人要無欲無為,就不能不否定人間,像佛教一樣,主張除滅意誌和無生。現在書中找不出一句含有這種意義底句子。老子也含有中國思想底特性,每一說理便是解釋現實,生活底直接問題,不但肯定人生,並且指示怎樣保持底方術。人底本性與道底本質底關係如何,老子一樣地沒有說明,甚至現出矛盾。如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書中最矛盾的一句話。知者和言者都是有為,不言可以說是無作為,不知卻不能說是無為。即然主張無為,行不言之教,為什麼還立個知者?既然棄知,瞎說一氣,豈不更妙!大概這兩句是當時流俗的謠諺,編《老子》底引來諷世底。《老子》中這類矛盾思想大抵都含著時代的背景。編者或撰者抱著反抗當時的文化、道德和政治。在那時候,人君以術臨民,人民以智巧相欺,越講道德仁義。人生越亂,於是感到教育無功,政治無效,智慧無利,言說無補。在文化史上,這種主張每出現於社會極亂底時代,是頹廢的、消極的,這種思想家,對於人生隻理會它底腐敗的、惡的、破壞的和失敗的方麵,甚至執持詭辯家或嬉笑怒罵底態度。他對於現實底不滿常缺乏革新底理想,常主張複古。這可以叫做黑暗時代哲學,或亂世哲學。
亂世哲學底中心思潮隻能溢出兩條路,一是反抗既成的組織與已立的學說,二是信仰機械的或定命的生活。走這兩條路底結果,是返古主義與柔順主義。因為目前的製度、思想等,都被看為致亂底根由,任你怎樣創立新法,隻會越弄越壞,倒不如回到太古的樸素生活好。又,無論你怎樣創製,也逃不了已定的命運,逃不了那最根本的法理或道。這思想底歸宿,對於前途定抱悲觀,對於自我定成為獨善主義甚至利己主義。在《老子》裏盡力地反對仁義孝慈,鼓吹反到古初的大道。倫常的觀念一點也沒有,所以善惡底界限也不必分明。第二十章“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便是善惡為無分別底口氣。在實際生活上,這是不成的,《老子》裏所說底道盡管玄妙,在實踐上免不了顯示底疏忽和矛盾底原故即在這上頭。不講道德,不談製度,便來說取天下,結果非到說出自欺欺人底話不可。
老子底玄學也很支離,並不深妙。所說一生二,乃至生萬物,並未說明為什麼這樣生法。道因何而有?欲因何而生?“玄之又玄”,是什麼意思?編纂者或作者都沒說明。我們到處可以看出書中回避深沉的思索和表示冥想及神秘的心態。佛家否定理智,卻常行超越理智底靜慮,把達到無念無想底境地來做思維底目的。道家不但沒有這個,反要依賴理智去過生活。這樣,無論文如何,談不到玄理,隻能在常識底範圍裏說一兩句聰明話,什麼“嬰兒”“赤子”“侯王”“芻狗”“雄雌”“玄之門”,等等,都搬出來了。這樣的思想隻能算是常識的思考,在思想程度上算不了什麼,因為它底根本精神隻在說明怎樣過日子。如果硬要加個哲學底徽號,至多隻能說是處世哲學罷了。
這是凶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
同命運的小魚
——[中國]蕭紅
我們的小魚死了。它從盆中跳出來死的。
我後悔,為什麼要出去那麼久!為什麼隻貪圖自己的快樂而把小魚幹死了!
那天魚放到盆中去洗的時候,有兩條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來。那麼隻用那三條死的來燒菜。魚鱗一片一片的掀掉,沉到水盆底去;肚子剝開,腸子流出來。我隻管掀掉魚鱗,我還沒有洗過魚,這是試著幹,所以有點害怕,並且冰涼的魚的身子,我總會聯想到蛇;剝魚肚子我更不敢了。郎華剝著,我就在旁邊看,然而看也有點躲躲閃閃,好像鄉下沒有教養的孩子怕著已死的貓會還魂一般。
“你看你這個無用的,連魚都怕。”說著,他把已經收拾幹淨的魚放下,又剝第二個魚肚子。這回魚有點動,我連忙扯了他的肩膀一下:
“魚活啦,魚活啦!”
“什麼活啦!神經質的人,你就看著好啦!”他逞強一般在魚肚子上劃了一刀,魚立刻跳動起來,從手上跳下盆去。
“怎麼辦哪?”這回他向我說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從水中摸出來看看,好像魚會咬了他的手,馬上又丟下水去。魚有腸子流在外麵一半,魚是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
魚再被拿到手上,一些也不動彈。他又安然地把它收拾幹淨。直到第三條魚收拾完,我都是守候在旁邊,怕看,又想看。第三條魚是完全死的,沒有動。盆中更小的一條很活潑了,在盆中轉圈。另一條怕是要死,立起不多時又橫在水麵。
火爐的鐵板熱起來,我的臉感覺烤痛時,鍋中的油翻著花。魚就在大爐台的菜板上,就要放到油鍋裏去。我跑到二層門去拿油瓶,聽得廚房裏有什麼東西跳起來,劈劈啪啪的。他也來看。盆中的魚仍在遊著,那麼菜板上的魚活了,沒有肚子的魚活了,尾巴仍打得菜板很響。
這時我不知該怎樣做,我怕看那悲慘的東西。躲到門口,我想:不吃這魚吧。然而它已經沒有肚子了,可怎樣再活?我的眼淚都跑上眼睛來,再不能看了。我轉過身去,麵向著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紅毛雞,房東的使女小菊挨過打以後到牆根處去哭……
這是凶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
晚飯的魚是吃的,可是很腥,我們吃得很少,全部丟到垃圾箱去。
剩下來兩條活的就在盆裏遊泳。夜間睡醒時,聽見廚房裏有乒乓的水聲。點起洋燭去看一下。可是我不敢去,叫郎華去看。
“盆裏的魚死了一條,另一條魚在遊水響……”
到早晨,用報紙把它包起來,丟到垃圾箱去。隻剩一條在水中上下遊著,又為它換了一盆水,早飯時又丟了一些飯粒給它。
小魚兩天都是快活的,到第三天憂鬱起來,看了幾次,它都是沉到盆底。
“小魚都不吃食啦,大概要死吧?”我告訴郎華。
他敲一下盆沿,小魚走動兩步;再敲一下,再走動兩步……不敲,它就不走,它就沉下。
又過一天,小魚的尾巴也不搖了,就是敲盆沿,它也不動一動尾巴。
“把它送到江裏一定能好,不會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憂愁起來!”
“怎麼送呢?大江還沒有開凍,就是能找到一個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凍死,再不然也要餓死。”我說。
郎華笑了。他說我像玩鳥的人一樣,把鳥放在籠子裏,給它米子吃,就說它沒有悲哀了,就說比在山裏好得多,不會凍死,不會餓死。
“有誰不愛自由呢?海洋愛自由,野獸愛自由,昆蟲也愛自由。”郎華又敲了一下水盆。
小魚隻悲哀了兩天,又暢快起來,尾巴打著水響。我每天在火爐旁邊燒飯,一邊看著它,好像生過病又好起來的自己的孩子似的,更珍貴一點,更愛惜一點。天真太冷,打算過了冷天就把它放到江裏去。
我們每夜到朋友那裏去玩,小魚就自己在廚房裏過個整夜。它什麼也不知道,它也不怕貓會把它攫了去,它也不怕耗子會使它驚跳。我們半夜回來也要看看,它總是安安然然地遊著。家裏沒有貓,知道它沒有危險。
又一天就在朋友那裏過的夜,終夜是跳舞,唱戲。第二天晚上才回來。時間太長了,我們的小魚死了!
第一步踏進門的是郎華,差一點沒踏碎那小魚。點起洋燭去看,還有一點呼吸,腮還輕輕地抽著。我去摸它身上的鱗,都幹了。小魚是什麼時候跳出水的?是半夜?是黃昏?耗子驚了你,還是你聽到了貓叫?
蠟油滴了滿地,我舉著蠟燭的手,不知歪斜到什麼程度。
屏著呼吸,我把魚從地板上拾起來,再慢慢把它放到水裏,好像親手讓我完成一件喪儀。沉重的悲哀壓住了我的頭,我的手也顫抖了。
短命的小魚死了!是誰把你摧殘死的?你還那樣幼小,來到世界——說你來到魚群吧,在魚群中你還是幼芽一般正應該生長的,可是你死了!
郎華出去了,把空漠的屋子留給我。他回來時正在開門,我就趕上去說:“小魚沒死,小魚又活啦!”我一麵拍著手,眼淚就要流出來。我到桌子上去取蠟燭。他敲著盆沿,沒有動,魚又不動了。
“怎麼又不會動了?”手到水裏去把魚立起來,可是它又橫過去。
“站起來吧。你看蠟油啊!……”他拉我離開盆邊。
小魚這回是真死了!可是過一會又活了。這回我們相信小魚絕對不會死,離開水的時間太長,複一複原就會好的。
半夜郎華起來看,說它一點也不動了,但是不怕,那一定是又在休息。我招呼郎華不要動它,小魚在養病,不要攪擾它。
亮天看它還在休息,吃過早飯看它還在休息。又把飯粒丟到盆中。我的腳踏起地板來也放輕些,隻怕把它驚醒,我說小魚是在睡覺。
這睡覺就再沒有醒。我用報紙包它起來,魚鱗沁著血,一隻眼眼一定是在地板上掙跳時弄破的。
就這樣吧,我送它到垃圾箱去。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
匆匆
——[中國]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裏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裏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裏,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勿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麵歎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歎息裏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麼呢?隻有徘徊罷了,隻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
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裏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
嬰兒
——[中國]巴金
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在在劇烈的陣痛裏變形成不可信的醜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都在她薄嫩的皮膚裏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裏急泅似的,汗珠粘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仿佛她墊著的席子是用針尖編成的,仿佛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
一個安詳的,鎮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在在陣痛的慘酷裏變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的闔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裏反映著的明星,現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凶焰,眼睛像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後的奮鬥,她的原來朱紅色的口唇,現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噘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發;
這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但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紮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維,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鬥著死神的逼迫;
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這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胎宮裏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
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裏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時機;
因為她知道忍耐是有結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仿佛聽著上帝準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仿佛聽著天使們讚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
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鬥著……她抵拚繃斷她統體的纖維,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裏動蕩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世界最苦痛的事情,並不是身體的入牢獄,隻是不能舒展的心獄。
生命的光榮
——[中國]廬隱
這陰森修淒的四壁,隻有一線的亮光,閃爍在這可怕的所在,暗陬裏仿佛獰鬼睜視,但是朋友!我誠實的說吧,這並不是森羅殿,也不是九幽十八層地獄,這原來正是覆在光天化日下的人間喲!
你應當記得那一天黃昏裏,世界呈一種異樣的淆亂,空氣中埋伏著無限的恐懼。我們正從十字街頭走過,雖然西方的彩霞,依然罩在滴翠的山巔,但是這城市裏是另外包裹在黑幕中,所蓄藏的危機時時使我們震驚。後來我們看見槐樹上,掛著血淋淋的人頭,峰如同失了神似的“哎喲”一聲,用雙手掩著兩眼,忙忙跑開。回來之後,大家的心魂都仿佛不曾歸竅似的,……過了很久峰才舒了一口氣,淒然歎道:“為什麼世界永遠的如是慘淡?命運總是如餓虎般,張口向人間博噬!?”自然啦,峰當時可算是悲憤極了,不過朋友你知道吧!不幸的我,一向深抑的火焰,幾乎悄悄焚毀了我的心。那時我不由的要向天發誓,我暗暗咒詛道:“天!這縱使是上蒼的安排,我必以人力挽回,我要掃除毒氛惡氣,我要向猛虎決鬥,我要向一切的強權抗衝……”這種的決心我雖不會明白告訴你們,但是朋友,隻要你曾留意,你應當看見我眼內爆烈的火星。
後來你們都走了,我獨自站在院子裏,隻見宇宙間充滿了冷月寒光,四境如死的靜默。我獨自廝守著孤影,我曾懷疑我生命的榮光。在這世界上,我不是巍峨的高山,也不是湛蕩的碧海,我真微小,微小如同陰溝裏的螢蟲,又仿佛塚間閃蕩的鬼火,有時雖也照見蘆根下橫行跋扈的螃蟹,但我無力使這霸道的足跡,不在人間踐踏。
朋友!我獨立淒光下,由寂靜中,我體驗出我全身血液的滾沸,我聽見心田內起了爆火,我深自驚訝。嗬!朋友!我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天在馬路上所看見的慘劇,你應也深深的記得:
那天似乎怒風早已詔示人們,不久將有可怕的慘劇出現。我們正在某公司的樓上,向那熱鬧繁華的馬路望,忽見許多青年人,手拿白旗向這邊進行。忽然間人聲鼎沸如同怒潮拍岸,又像是突然來了千軍萬馬。這一陣紊亂,真不免疑心是天心震怒。我們正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忽聽霹拍一陣連珠炮響,嗬!完了!完了!火光四射,赤血橫流。幾分鍾之後,人們有的發狂似的掩麵而逃,有的失神發怔。等到馬路上人眾散盡,唉!朋友!誰想到這半點鍾以前,車水馬龍的大馬路,竟成了新戰場!愁雲四裹,冷風淒淒,魂凝魄結,鬼影憧憧,不但行人避路,飛鴉也不敢停留,幾聲啞啞飛向天閶高處去了。
朋友!我恨嗬!我怒嗬!當時我不住用腳踩那樓板,但是有什麼用處,隻不過讓那些沒有同情的人類,將我推搡下樓。我是弱者,我隻得含著眼淚回家,我到了屋裏,伏枕放量痛哭。我哭那錦繡河山,汙濺了淩踐的血腥;我哭那皇皇中華民族,被虎噬狼吞的奇辱;更哭那睡夢沉酣的頑獅,白有好皮囊,原來是百般撩撥,不受影響。唉!天嗬!我要叩穹蒼,我要到碧海,虔誠的求乞醒魂湯。
可憐我走遍了荒漠,經過崎嶇的山巒,涉過洶湧的碧海,我尚未曾找到醒魂湯,卻惹惱了為虎作倀的厲鬼,將我捉住,加我以造反的罪名,於是我從陡峭山巔,隕落在這所謂人間的人間。
朋友!在我的生命史上,我很可以驕傲,我領略過玉軟香溫的迷魂窟的生活,我品過遊山逛海的道人生活……現在我要深深嚐嚐這囚牢的滋味,所以我被逮捕的時候,我並不詛咒,作了世間的人,豈可不遍嚐世間的滋味?……當我走進剛足容身的牢裏的時候,我曾酣暢的微笑著,嗬!朋友,這自然會使你們懷疑,坐監牢還值得這樣的誇耀?但是朋友!你如果相信我,我將坦白的告訴你說,世界最苦痛的事情,並不是身體的入牢獄,隻是不能舒展的心獄。這話太微妙了;但是朋友!隻要你肯稍微沉默的想一想,你當能相信我不是騙你呢。
這屋子雖然很小,但它不能拘束我心,不想到天邊,不想到海角,我依然是自由,朋友你明白嗎?我的心非常輕鬆,沒有什麼鉛般的壓迫,有,隻是那未瀝盡的熱血在蒸沸。
今天我伏在木板上,似憂似醉的當兒,我的確把世界的整個體驗了一遍,唉!我真像是不流的死溝水,永遠不動的,伏在那裏,不但肮髒,而且是太有限了。我不由得自己倒抽了一口氣,但是我感謝上帝,在我死的以前,已經覺悟了,即使我的壽命極短促,然而不要緊;我用我純摯的熱血為利器,我要使我的死溝流,與蕩蕩的大海洋相通,那麼我便可成為永久的,除非海枯石爛了,我永遠是萬頃中的一滴。朋友!牢獄並不很壞,它足以陶熔精金。
昨夜風和雨,不住的敲打這鐵窗,這也許有許多的罪囚,要更覺得環境的難堪;但我卻隻有感謝,在鐵窗風雨下,我明白什麼是生命的光榮。
按罪名我或不至於死,不過從進來時,審問過一次後,至今還沒有消息。今早峰替我送來書和紙筆,真使我感激,我現在不恐懼,也不發愁,雖然想起蘭為我擔驚受怕,有點難過,但是再一想“英雄的忍情,便是多情”的一句話,我微笑了,從內心裏微笑了。蘭真算知道我,我對她隻有膜拜,如同膜拜純潔聖靈的女神一般。不過還請你好好的安慰她吧!倘然我真要到斷頭台的時候,隻要她的眼淚滴在我的熱血上,我便一切滿足了。至於兒女情態,不是我輩分內事……我並不急於出獄,我雖然很願意看見整個的天,而這小小的空隙已足我遊仞了。
我四周圍的犯人很多,每到夜靜更深的時候,有低默的嗚咽,有浩然的長歎。我相信在那些人裏,總有多一半是不願犯罪,而終於犯罪的,唉!自然啦,這種社會底下,誰是叛徒,誰是英雄?真有點難說吧!況且設就的天羅地網,怎怪得弱者的陷落?朋友!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該作什麼?讓世界永遠埋在陰慘的地獄裏嗎?讓虎豹永遠的猖獗嗎?朋友嗬!如果這種恐慌不去掉,我們情願地球整個的毀滅,到那時候一切死寂了,便沒有心焰的火災,也沒有淩遲的恐慌和苦痛。但是朋友要注意,我們是無權利存亡地球的,我們難道就甘心作走狗嗎?唉!我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喲。
我在這狹逼囚室裏,幾次讓熱血之海沉沒了。朋友嗬!我最後隻有禱祝,隻有懇求,青年的朋友們,認清生命的光榮……
過著一千年空白日子的人將要實實在在的為他自己傷心,因為他活著猶如沒有活著。
給匆忙走路的人
——[中國]嚴文井
我們每每在一些東西的邊端上經過,因為匆忙使我們的頭低下,往往已經走過了幾次,還不知有些什麼曾經在我們旁邊存在。有一些人就永遠處在憂愁的圈子裏,因為他在即使不需要匆忙的時候,他的心也儼然是有所焦灼,等到稍微有一點愉快來找尋他,除非是因偶然注視別人一下令他反顧到自己那些陳舊的時候內的幾個小角落,(甚至於這些角落的情景因為他太草率的度過的緣故他也記不清了)。這種人的惟一樂趣就是埋首於那貧乏的回憶裏。
這樣的人多少有點不幸。他的日子同精力都白白的消費在期待一個時刻,那個時刻對於他好像是一筆橫財,那一天臨到了,將要償還他的一切。於是他棄掉那一刻以前所有的日子在焦慮粗率之中,也許真的那一刻可以令他滿足,可是不知道他袋子內所有的時刻已經花盡了。我的心不免替他難過。
一條溪水從它保姆的湖泊往下注時,它就迸發著,喃喃的衝激的發光的往平坦的地方流去,在中途,一根直立的蘆葦可以使它發生一個旋渦,一塊紅沙石可以使它跳躍一下。它讓時間像風磨一樣的轉,經過無數的曲折,不少別的細流彙集添加,最後才徐徐的帶著白沫流入大海裏,它的被人歎賞決不是因它最後流入了海。它自然得入海。詩人歌頌它的是它的閃光,它的旺盛;哲學家讚揚它的是它的力,它的曲折。這些長處都顯現在它奔流當中的每一刻上,而不是那個終點。終點是它的完結,到達了終點,已經沒有了它。它完結了。
我們豈可忽略我們途程上的每一瞬!
如果說為了懼怕一個最後的時候,故免不了憂慮,從此這個說話人的憂慮將永無窮盡,那是我們自己願意加上的桎梏。
一顆星,閃著藍色光輝的星,似乎不會比平凡多上一點什麼,但它的光到達我們的眼裏需要好幾千年還要多。我們此刻正在驚訝的那有魁力的煜人眼目的一點星光,也許它的本體早已寂冷,或者甚至於沒有了。如果一顆星想知道它自己的影響,這個想法就是愚人也會說它是妄想。星星靜靜的閃射它的光,絕沒有想到永久同後來,它的生命就是不理會,不理會將來,不理會自己的影響。它的光是那樣亮,我們每個人在靜夜裏昂頭時都發現過那藍空裏的一點,卻為什麼沒有多少人於星體有所領悟呢?
那個“最後”在具體的形狀上如同一個點,達到它的途程如同一條線,我們是說一點長還是一條線長呢?
忽略了最大最長的一節,卻專門守候那極小的最後的一個點,這個最會講究利益同價值的人類卻常常忽略了他自己的價值。
偉大的智者,你能保證有一個準確的最後一點,是真美,真有意義,超越以前一切的嗎?告訴我,我不是懷疑者。
不是嗎?最完善的意義就是一個時間的完善加上又一個時間的完善,生命的各個小節綜合起來方表現得出生命,同各個音有規律的連貫起來才成為曲子,各個色有規律的組合起來才成為一幅畫一樣。專門等待一個最後的好的時刻的人就好象是在尋找一個曲子完善的收尾同一幅畫最後有力的筆觸,但忽略了整個曲子或整幅畫的人怎麼會在最後一下表現出他的傑作來?
故此我要強辯隕星的存在不是短促的,我說它那搖曳的成一條銀色光帶消去的生命比任何都要久長,它的每一秒沒有虛擲,它的整個時辰都在燃燒,它的最後就是沒有燼餘,它的生命發揮得最純淨。如果說它沒有一點遺留,有什麼比那一瞬美麗的銀光的印象留在人心裏還要深呢!
過著一千年空白日子的人將要實實在在的為他自己傷心,因為他活著猶如沒有活著。
如果你決心清醒,你便可以清醒;如果你決心執迷,你就將繼續執迷。這“決心”的實現,不在你能不能,而在你肯不肯。
戰勝自己
——[台灣]羅蘭
如把我們日常所經驗過的種種痛苦煩惱,仔細分析一下,你會發現,這痛苦的來源有一大部分都是不能戰勝自己。
當我們需要勇氣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懦弱。需要灑脫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執迷。需要勤奮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懶惰。需要寬宏大量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淺狹。需要廉潔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貪欲。需要公正的時候,先要戰勝自己的偏私。
這許多矛盾的名詞——勇敢、懦弱、灑脫、執迷、勤奮、懶惰、寬大、淺狹、廉潔、貪欲、公正、偏私、……幾乎經常同時占據著我們。
世上沒有絕對完美理想的人,當然也很少絕對不可救藥的人,每一個人的性格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上述的矛盾。這些矛盾,在你遇到一件事情,需要你采取行動去應付的時候,就往往會同時出現。而當它們同時出現的時候,也就是你開始彷徨困擾、痛苦不堪的時候。你怎樣決定,完全看這兩種矛盾的力量是哪一邊戰勝。如果是積極和光明的一邊戰勝,你走向成功。如果是消極和黑暗的一邊戰勝,你就走向失敗。
這理由很明顯,按理說,每一個人都應該知道自己怎樣做,才是正確的決定。但是,很少人能夠不經交戰而采取正確的行動。甚至交戰的結果,仍是消極與黑暗的一麵戰勝。
戰勝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很大的勇氣與堅定的信念。想一想看,你戰勝自己的次數多嗎?還是時常姑息縱容了自己?
一個人,如果他勤奮,那必定是他戰勝了自己的懶惰。懶惰是我們最難克服的一個敵人。許多本來可以做到的事,都因為一次又一次的懶惰拖延,而把成功的機會錯過了。
當我們嚐試一項新工作,接觸一個新環境,應付一個新場麵的時候,總難免有一種向後牽曳的力量。我們常會退縮地想:還是安於現狀吧!還是省事為妙吧!還是不要冒險吧!於是,就在這種種消極的決定中,不知多少可貴的機會流失了。許多人抱怨自己一事無成,恐怕這消極的處理事情的習慣,是使他失敗的一個最大的原因。
每一個人都知道公正廉潔是可敬的,偏私貪欲是可恥的。但是,事到臨頭,往往就會有一些你在事先所想不到的理由來影響你正麵的決定。比如說:你會把責任推給環境的壓力,風氣的不良,或一項消極退守的成語,如“識時務者為俊傑”之類。其實,那正是你被另一個自己所戰敗的明證。一個人在必要的時候不能戰勝自己,是可恥的,任何理由都無法掩飾這種羞恥。一個人應該有力量讓自己那光明的一麵戰勝,否則,你的人生就失敗了。
如果你知道寬恕是一種美德,那麼你為什麼還要計較別人的短處或過失呢?
如果你知道豁達一點可以減少痛苦,你為什麼還不肯早一點把眼前瑣屑的得失恩怨放開看淡呢?
要知道,我們有時痛苦困擾,猶豫不安,那隻是因為我們心情上有兩種相反的力量在相持不下。讓我們明智一點,早作抉擇,你會覺得生活的麵目豁然開朗起來了。
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足夠使我們知道怎樣明辨是非。在明辨是非之外,就要看我們是否有足夠的信念,和約束自己的力量,去遵循我們所知道的正確的路。那需要經過很艱苦的奮鬥,需要動用你一切內在的向上向善的力量,才能把握你所預定應走的方向。
勤與惰,清醒與執迷,並不是距離遙遠的兩極,而隻是薄薄的剃刀的兩麵,其間隻有一刃之隔。你翻過這一刃之隔,便是勤奮與清醒;留在那邊,便是懶惰與執迷。你要不要翻過,隻在短短的一念之間。
如果你決心清醒,你便可以清醒;如果你決心執迷,你就將繼續執迷。這“決心”的實現,不在你能不能,而在你肯不肯。
“世間總有一些事,是我們永遠無法解釋也無法說清的,我必須要接受自己的渺小和自己的無能為力了。”
心靈的對白
——[台灣]席慕蓉
在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每天早上醒來之後,我總禁不住想問自己一個問題:
“我想要的,到底是一些什麼呢?”
我想要把握住的,到底是一些什麼呢?要怎麼樣才能為它塑出一個具體的形象?要怎麼樣才能理清它的脈絡呢?
窗外的槭樹,葉子已變成一片璀燦的金紅,又是一年將盡了,日子過得真是快!這樣白日黑夜不斷地反複,我的問題卻還一直沒有找到答案。我一直沒辦法用幾句簡單和明白的話,向你描述出我此刻的心情。
而你是知道的,對現在這個時刻,我有多感激,有多珍惜!我心中一直充滿了一種朦朧的歡喜,一種朦朧的幸福,可是,我就是說不出來,幾次話到唇邊,就是無法出口,好像隱隱有一種警惕:若是說出來,有些事物有些美妙的感覺就會消失不見了。
而今夜,就在提筆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一句話進入我的心中:
“世間總有一些事,是我們永遠無法解釋也無法說清的,我必須要接受自己的渺小和自己的無能為力了。”
是的,在命運之前,我必須要承認我的渺小與無能為力,一向爭強好勝的我,在這裏是沒有什麼可以爭辯和可以控製的了。
就是說:“在這世間,有些事物你是無法為它畫出一張精確的畫像來的,一旦真的變成精確了以後,它原來最美的、最令人疼惜的那一點就會消失不見了。有些事物,你也不能用簡單和明白的語句來為它下一個定義的,當那個定義斬釘截鐵地出現了以後,它原來最溫柔的,最令人感動的那一種特質也就沒有了。
所以,我終於明白了,我終於知道,這麼多年以來,一直煩擾在我心中的種種焦慮和不安,其實都是不必要和莫須有的啊!因為,世間有些事情,實在是無法解釋,也不用解釋的啊!
原來,我如果又想畫畫,又想寫詩,必定是因為心裏有著一種想畫和想寫的欲望,必定是因為我的生命能從這兩種創作活動裏,得到極大的歡喜與安慰;因此,這實在是我自己的一種需求,一種自然的現象,我又何必一定要想出一個完美和完全的答案呢?事情的本身應該就是一種最自然的答案了吧。
其實,你一直都是很明白,並且看得很清楚的,你一直都是知道我的,因為,你一直都認為:
“沒有比自然更美、更坦白和更真誠的了。”
不是嗎?如果萬物都能順著自然的道理去生長、去茁壯、去成熟,這世間就會添了多少安靜而又美麗的收獲呢!
一位哲學家告訴過我,世間有三種人。一種是極敏銳的,在每一種現象發生的時候,這種人都能馬上做出正確的反應,來配合種種的變化,所以他們很少會發生錯誤,也因而不會有追悔和遺憾。另外有一種人又是非常遲鈍的,遇到任何一種現象或是變化,他都是不知不覺,隻顧埋頭走自己的路,所以盡管一生錯過無數機緣,卻也始終不會察覺自己的錯誤,因此,也更不會有追悔和遺憾。
然後,哲學家說:“所有的藝術家都屬於中間的那一個階層,沒有上智的敏銳,所以常常會做出錯誤的決定。但是,又沒有下智的遲鈍,所以,在他的一生之中,總是充滿了一種追悔的心情。
然而,就是因為有了這一種追悔的心情,人類才會產生了那麼多又那麼美麗的藝術作品。
這位哲學家和我同齡,然而他的頭發卻因豐富的思慮變成花白,可是他的麵容卻又還保有一種童稚的熱情。每次與他交談,我總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好像是不管是我的壞或者我的好,在他的眼睛裏都已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就算我怎樣努力地掩飾或者去顯露,都沒有絲毫的效果,因為,我的本質他完全明白。
那麼,你是不是也是這樣呢?不管我用什麼樣的麵貌出現在你的麵前,不管是毫無準備或者準備得很充分,你都能一樣地看透進來呢?在你的麵前,我永遠隻是一個最單純的我而已呢?
“沒有什麼比自然更美、更坦白和更真誠的了。”
然而,這樣的一種單純,這樣的一種自然,是要用幾千個日夜、幾千個流淚與追悔的日夜才能孕育出來的,要經過多少次的嚐試與錯誤才能過濾出來的,要經過多少次努力的克製與追求才能得到的,要用幾千幾萬句話才能形容得出來的啊!
“自然”是什麼呢?應該就隻是一種認真和努力的成長罷了,應該就隻是如此而已。然而,這樣認真和努力的成長,在這世間,有誰能真正知道?有誰能完全明白?有誰能絕對相信?更有誰?更有誰能從開始到結束仔仔細細地為你一一理清、一一記住的呢?
沒有,沒有一個人,甚至連我自己在內,在這世間,我相信沒有一個人能把成長的曆程中每一段細節、每一絲委婉的心事都鏤刻起來,沒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多少值得珍惜的痕跡都消逝在歲月裏,消逝在風裏和雲裏。在有意或無意間忽略了一些,在有意或無意間再忘記了一些,然後,逐漸而緩慢地,我蛻變成今日的我,站在你眼前的我,如你所說的:一個單純而又自然的我。
然而,這樣的一種單純和自然,是用我所有的前半生來作準備的啊!我用了幾十年的歲月來迎接今日與你的相遇,請你,請你千萬要珍惜。親愛的朋友,我對你一無所求,我不求你的讚美,不求你的恭維,不求你的鮮花和掌聲,我隻求你的了解和珍惜。
我們隻能來這世上一次,隻能有一個名字。我願意用千言萬語來描述這一種隻有在人世間才能得到的溫暖與朦朧的喜悅。我很高興與我能做中間的那一種人,我不羨慕上智,因為沒有挫折的他們,不發生錯誤的他們,盡管不會流淚,可是卻也失去了一種得到補救機會時的快樂與安慰。
其實,歲月一直在消逝,今日的得總是會變成明日的失,今日的補贖也挽不回昨日的錯誤,今日朦朧的幸福也將會變成明日朦朧的悲傷,可是,無論如何,我總是認真而努力地生活過了。
無論如何,藉著我的畫和我的詩,藉著我的這些認真而努力的痕跡,我終於能得到一種回響,一種共鳴,終於發現,我竟然不是孤單和寂寞的了。
那麼,我禁不住要問自己了:
“我想要的,是不是就是這種結果呢?”
我想要把握的,是不是就隻是今夜提筆時的這一種朦朧的歡喜與幸福?是不是就隻是你的了解與珍惜?
“我想要的,到底是一些什麼呢?”
“我想要的,到底是一些什麼呢?”
人生在世,中年以前不要怕,中年以後不要悔。
不要怕,不要悔
——[台灣]王鼎鈞
三十年前,一個年輕人離開故鄉,開始創造自己的前途。少小離家,雲山蒼蒼,心裏難免有幾分惶恐。他動身後的第一站,是去拜訪本族的族長,請求指點。
老族長正在臨帖練字,他聽說本族有位後輩開始踏上人生的旅途,就隨手寫了三個字:“不要怕。”然後抬起頭來,望著前來求教的年輕人說:“孩子,人生的秘訣隻有六個字,今天告訴你三個,供你半生受用。”
三十年後,這個從前的年輕人已是哀樂中年,他有一些成就,也添了很多傷心事。歸程漫漫,近鄉情怯,他又去拜訪那位族長。
他到了族長家裏,才知道老人家幾年前已經去世。家人取出一個密封的封套來對他說:“這是老先生生前留給你的,他說有一天你會再來。”還鄉的遊子這才想起來,三十年前他在這裏聽到人生秘訣的一半。拆開封套,裏麵赫然三個大字:
“不要悔。”
人生在世,中年以前不要怕,中年以後不要悔,這是經驗的提煉,智慧的濃縮。這六字箴言的奧秘,要一本長篇小說才說得清楚。但是我相信對那些有慧質的人,這幾個字也就夠了。留一點餘味讓人咀嚼體會,豈不更好?
生命像一盒巧克力糖,你永遠不知道盒裏乾坤。
生命不是一盒巧克力糖
——[台灣]董橋
你講個笑話給英國人聽,他會笑三次:你講的時候他笑一次——那是禮貌;你解釋那個笑話的時候他第二次笑——那也是禮貌;最後,他半夜三更醒來突然大笑起來,因為他終於懂了笑話的意思。你把同樣一個笑話講給德國人聽,他會笑兩次:你講的時候他笑一次——那是禮貌;你解釋那個笑話的時候他第二次笑——那也是禮貌。他不會笑第三次,因為他永遠弄不懂笑話的意思。你把同樣一個笑話講給美國人聽,他會笑一次——你一講他就笑了,因為他一聽就懂了。可是,你把笑話講給猶太人聽,他根本不笑。他會說:“那是老掉牙的笑話了,再說,你都講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