儂本多情(下)(未再)
雁飛發覺她做夢是習慣,做美夢卻是例外。
但夢裏一概總是熱的。
青石板路被太陽烤得“嗤嗤”要冒清煙,曬得弄堂的青石板塊塊都要冒出青煙。空氣裏有淡淡的熱而燥的氣味。
唐倌人在東廂房的木頭地板上鋪了一條涼席,枕著蕎麥枕,搖著檀香扇睡午覺。李阿婆坐在客堂間的背陰處,搬了灶庇間的小矮木凳子玩著“通關”,這是一種本地人發明的用洋人傳進來的撲克牌玩的算命遊戲。
小雁手裏拿了拖把,一路拖過來,又拖過去。
“瞧這天熱的,地板上多灑點水。”李阿婆看著小雁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起了些惻隱的心,又說,“我來給你算算有沒有我們唐倌人那樣的好姻緣。”
小雁並不抬頭,隻努力地幹她的活兒。
“我才不要那樣的姻緣。”
李阿婆一片好心不得回報,惱了,說:“呸呸呸!小丫頭片子就是牙尖嘴利。去,把煤球爐拎到天井裏煮杏仁糊,倌人醒來要喝的。”
天已是很炎熱了,上海人不興大熱天的下午起煤爐。小雁是知道的,但小雁也照做了。她的手腳麻利,不多時,已有清清爽爽的杏仁香飄出來,隻是她不停地用手擦著臉上的汗。
臉被熏紅了,像挨了人一巴掌。
向抒磊的黑布鞋先出現在她的眼底,他徑直走進了灶庇間,又走出來,她仰起頭帶些疑惑地看他。
他提了鍋,往煤球上把水一灑,火滅了。
“哎!你幹嗎?”小雁驚叫。
李阿婆也聞聲趕出來。
向抒磊對李阿婆說:“天幹物燥的,這地方生火不安全。起了火種,要被消防所罰款的。舅媽到時候必會有一番氣好生。”
李阿婆麵上一陣紅一陣白,恨恨地,又吞了氣,答了一聲退下了。
小雁幽幽地歎:“你瞧,你是好心,但是做不得這樣的好事,我又要被怨恨了。”可她的心裏又是馨香的,不知是杏仁糊的清香還是其他。
他微笑,兩眼亮晶晶的,和天上的太陽一樣能曬得人暈浪。
“省得你再尋些事端同李阿婆鬧別扭,你真是個別扭的孩子。”
小雁別開麵,他才來多久?怎麼看得這樣透?她從不是個能忍下委屈的人。
向抒磊從兜裏掏出一支鉛筆遞給她,“老沒事躲在教室門外邊聽課,也該多練習練習!”
她不客氣地將鉛筆接過來,扁了扁嘴,“別人學生上課頂認真,就你看斜眼。”
他卻道:“這些課我很早就學完了,全都會的——”又住了口,是一時快了嘴的。
她亦聽了出來,果然就問:“那為什麼還要上?”
他不答了,她也沒有法子。兩人的感情誰勝誰敗,一早就是天定的。他的收他的放,時時刻刻牽了她的心。
初陽下,她到公共水龍頭打水,她力氣弱,提不住鉛桶。他就從她的身後走上來,十幾歲的少年,已有了有力的肌肉,提起水桶毫不費勁。
他的手臂很粗壯,一點都不像一般學生仔那樣細弱。她會開玩笑,“向抒磊,你很像會家子的。”
向抒磊會用一口東北話說:“當然,俺們是東北來的。”
她想,嗬,是啊,他們是老鄉。他鄉遇老鄉,鄉音格外親切。
他有心?抑或無心?那時的小雁以為他是有心的。
他會陪她跳橡皮筋。他是一個男孩,又是東北來的,卻肯屈就了她。在她寂寞的時光裏,用了心思。他買了橡皮筋,告訴她:“你不必同弄堂裏其他人跳,自己也能跳。”
這話是遂了她的心的。
他搬了灶庇間的木椅子,綁著橡皮筋的一頭,另一頭是他自己拉綁著。
雙絲線,為她起。她害羞,雙頰紅撲撲,可跳得很愉悅,辮子晃蕩在陽光裏,是快樂的尾巴,一甩一蕩,從這頭到那頭,沿著橡皮筋,使不盡。
弄堂裏有搗蛋鬼看見了過來挑釁:“娘娘腔,陪女孩子跳橡皮筋!”
小雁和向抒磊都是自顧自的人,不理他們。他們就使壞了,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趁小雁正要躍過橡皮筋,想要用手抓住橡皮筋彈人。電光火石的,那男孩還來不及動作就不知怎的被向抒磊拽住了手腕,連連呼痛討饒。
她和那群惹事的男孩都被向抒磊的這一招給嚇住。
“你會功夫?”
“不會。”他又笑而不答了,她就不能再問。
那個夏天,她記得,一夢醒來,都是安心的。她的心情好了些,又壞了些。
蘇阿姨覷她醒來,就上前彙報,原來洋記者又來過了。記者難纏,洋人記者加倍難纏,不知從哪裏挖出那些蛛絲馬跡,順藤摸瓜到了她這邊。問的就是陳年的往事,勾起她那麼點些微的記憶。
她一直要自己忘記的,可是忘不了。
雁飛決定先去仁濟醫館探探展風,喚蘇阿姨去弄堂口叫了黃包車。到展風的病房,歸雲也在,正喂不甚清醒的展風喝湯。
她見是雁飛,露出一個堅強的微笑。
雁飛想,這就是歸雲。有一線生機,有一點精力,就會有十倍好好活的動力。生存,是簡單卑微的,但也可以是驕傲而堅強。
歸雲告訴她:“現在還聽不到聲音,有美國的醫生說會給他做康複治療,才能讓他另一隻耳朵的聽力恢複。”
雁飛有備而來,她從手袋裏掏出一疊銀元券,統統塞入歸雲手中,“別和我說你不需要,那樣就是你對我見外。”
歸雲並不意外,隻是不能收。她想,她欠了卓陽的,也欠雁飛的,他們總幫她這麼多。心中的感激不能用言語表達。
雁飛硬是要她收下,“我曉得你家還有積蓄,但是入不敷出,總要透底。我們要適時屈服。”
她說得對,歸雲深歎,還是收下了。
“這麼多恩情,我怎麼還?”
雁飛溫柔地笑,“你是我妹妹,我要你還什麼?另一個那裏的,你也知道該怎麼還。”
歸雲知道雁飛消息靈通,但乍聽之下,也不免麵紅。雁飛坐下,細細看了展風,展風三分醒七分睡,原本壯碩的身子瘦脫了形。她微微歎息,也暗暗心疼,最後目光停在他左手上的白色腕帶上,順手解開。
“平安腕帶保不了平安。還要它作甚!”丟入病床下的垃圾簍內,又握了握展風的手,貼著展風完好的一邊耳畔道:“你是個男人,要再站起來!”
展風似是聽到了,手用了力反握雁飛的手。
歸雲瞧在眼裏,先是疑惑,後來刹那明白了什麼。她不做聲,隻靜靜看著他倆。
雁飛並沒有多做停留,隻和歸雲又說了陣子話就起身告辭。歸雲還要等徐父來替班才能回家,雁飛不免又多叮囑了一番,她見歸雲也是瘦了不少,很心疼。
歸雲笑著說:“最艱難的坎子在慢慢過去,我有信心。”
雁飛拍拍她的手,“你最難得的就是這個。”她輕手輕腳帶好門出來。
醫院裏整日彌漫著刺鼻的酒精味,她仍不習慣這樣的味道。
曾經她在病房裏昏睡過,醒在一片酒精味中。醒來的時候,神經末端被這樣的氣味刺激了,她無法鎮定,大嚷大叫:“為什麼救我?為什麼救我?”後來被人製服了,打了一劑針劑,就又昏睡了過去。
後來聽說是鎮定劑。她想鎮定劑真是神奇的東西,麻痹了她的神經,就像鴉片。
向抒磊吸鴉片的情形被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她驚駭得丟了手中的杯碟,一把搶過他的煙槍。他和她對搶。
“沒有鴉片,我會活活疼死。”
他掀起衣服給她看,他的背上有陳年彈痕,刻在年輕的皮膚上。
“一到下雨天就疼,疼得不像人。上海有那麼多下雨天。”
她顫抖著手,撫摸那凹凸的傷痕,他隻比她大一兩歲,身上卻有這樣慘烈的陳年的彈痕。她問:“怎麼傷得那樣重?”
他咬著牙,握緊拳,沒有答。他從來都不習慣告訴她什麼。
“再疼,也要戒了那鴉片啊!”她叫。
可他戒不掉鴉片,卻先戒了她。
原來神經被麻痹之後,是什麼都不用思考的。
雁飛走出醫院,天已經擦黑了,看誰都是模糊的一團影。她辨著路,筆直走,前方是大門。
一輛黃包車停在了門口,下來一條頎長的黑影,披著黑色的長風衣,轉了身,向她走來。
醫院的大門旁安了煤氣路燈,燈光不夠亮。
但雁飛覺得足夠亮。
她看得清楚,黑風衣,高個子,麵如冠玉,玉樹臨風。
好多年過去了,她才第一次這麼近地看到他,眉目清晰得就如夢中所見到的一般。他也看見了她,一下目瞪口呆在煤氣路燈下。
她唇角一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偏偏要先開口。
“向先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她伸出了手。
向抒磊也伸出手。
兩人都是手足冰涼。
向抒磊說:“小雁——”再重複她的話,“別來無恙?”
這晚沒有月亮,也沒有風,更不會有驚雷。
雁飛隻是平淡地想,人生何處不相逢?不不不,她和他,是終於真正地狹路相逢!
不由也暗思,他是去探病,抑或是辦別的事情?
她和他,一向是她的話為多,她還是問了:“來探病?”
他答:“是啊!”
她說:“好,不打攪了。再會!”
一路走出去,招了他叫過的黃包車,坐了上去,座位上尚有他的餘溫。但她終須離開,最後一瞥,見到他看著她的那副悵然若失的神情。
再搖搖頭,真的怕自己夢還做不醒。
夢的確沒怎麼做醒,在百樂門做工的時候神遊太虛。
雁飛接連好幾日都心不在焉。總是與熟客們不鹹不淡應付幾句,便找借口退開,靠在舞池邊回馬廊處的一根柱子上,發著呆。
經年在這舞池裏轉悠,累了也乏了。在王老板之後,不乏有大老板提出要包她,可不待她回絕,袁經理卻搶在她之前回絕了。不幾日,花國圈子裏誰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看上的女人,那幫有愛國心有愛國名的大佬們還真都不來惹這頓騷。
婊子未必無情,嫖客也未必無義。
雁飛倒真是信服的。
袁經理眯著眼,陰陽怪氣說:“你也知道日本人是什麼光景!上回那位藤田少佐和長穀川大佐竟然一言不和,差點在我的舞池子外鬥起來,我可真萬萬惹不起這幹殺神!”
雁飛一詫。她倒是不曉得藤田智也也同同僚不睦到這個地步。她夾著金嘴三個五抽了兩口,陷入沉思。
袁經理湊過來笑,“您是大海裏普度眾生的觀世音娘娘!隻有您才安撫得了那些個人。”
她把煙蒂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鞋跟碾爛。
唐倌人說過:“這一下海,就該把自己當觀世音,是去普度眾生,廣結善緣的。”
褻瀆了神靈,難怪佛祖也不保佑,求來的平安符沒半點用處,連帶展風和歸雲無端受了災禍。
雁飛瞅著舞池裏的鮮妍明媚、流光溢彩,是沒有心肝、不帶靈魂的。正像她自己,裏麵已經爛了,外麵還光鮮著。
一人從舞池裏擠出身來,扭到她麵前,是先前她出麵介紹給吳老板的青青。青青一到她麵前就喜滋滋地摟住她的肩,道:“阿姐,吳老板要娶我回家做五姨太了。”
“恭喜呢!那樣好的事!”雁飛笑吟吟地祝賀。
青青傾過身來,和雁飛說:“我這全是沾了阿姐的光,得以脫身,再不用做這拋頭露麵的勾當。”
雁飛隻管笑,她的脫身也讓歸雲脫身,那是一舉兩得。
青青又說:“阿姐,你是過來人,該知道打鐵趁熱,咱們這些人不過這三四年工夫,趕緊找隻船靠岸是正經!”
雁飛又笑,露了些真,攬住青青的腰,“這些年傷風敗德的事體我也沒少幹,在這海裏越遊越遠,老早找不到岸了。”
把青青帶到舞池邊,往裏一推,“小妹妹,遊好最後一次,明朝就洗幹淨重新做人。”
她又隻管站在舞池邊上看著,心情無托,也不願再深想下去。
閉上眼,且稍稍享受這爵士樂隊吹彈出來的靡靡之音,在這豔麗又頹廢的樂聲中解自己的寂寞。
寂寞當真要不得。
雁飛尋思,是不是該轉張台子解悶?才要一動身,就見到穿黑西服,戴紳士帽的藤田智也出現在舞廳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