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晚上,特別熱鬧,青蛙和蛐蛐們鼓著個腮幫歡快地鳴叫著。那鳴唱此起彼伏,響徹天邊。說它像大合唱,卻又沒有一個指揮,全憑蛙蟲們各自的喜好。
躺在竹篾涼席上,萬波平望著窗外的天空,那亮堂堂的月夜。他總感覺晚上的亮堂與白天的亮光,始終是有區別的。白天的亮光,是無色無味的,是無法觸摸的,卻也是無孔不入的,萬事萬物都在它的勢力範圍內,都是它的恩寵對象。夜晚的亮堂,一如室內的燈泡給的亮光,像一層薄薄的霧籠罩著這個世界,很容易被抓住,也很容易被遮擋。
萬波平喜歡白天那直接來自太陽的光,那是光明的一切,是生命能量的來源。他從物理光學知識那裏知道了光譜分析,太陽光實際上什麼顏色都有,隻是僅僅給人類肉眼呈現出透明的白色來。對此,萬波平得到一個啟示:越是全能的東西,越是顯得透明;越是真正美好的東西,越是普通而平常;越是意義重大的東西,越是看起來微不足道。
萬波平也喜歡晚上那經過月球折射的太陽光,它習慣了被稱為月光,它賦予了世界和自己無限的神奇,也帶給了人類無限的想象。他小時候沒學那麼多的知識,覺得月亮美極了,明鏡似的掛在高高的天空上。特別是當他走在月下的鄉村田野時,月亮在天上跟著他走,就像是一隻行走在天上的家狗,那麼的馴服和可愛。特別是,當腳邊有池塘、小溪或者小河的時候,月亮分出了一個影子,搖擺在水麵上。它也會跟著行走,和天上那輪皎月保持著天然的默契,一唱一和似的親密無間,情侶戰友一般共進共退。
月光正好,穿透萬波平他爸新裝的窗戶玻璃,傾瀉進來,剛好照在他那祖傳的書桌上。書桌沒有上過油漆,卻被磨得油光發亮。老爸在書桌上耕耘了很多年,做過自己的功課,也批改過學生的功課,寫過書信,還寫過一幅幅大紅應酬對聯。老爸把它傳給萬波平的時候,很是不舍。不過,為了這個有潛力的兒子將來有出息,他毅然決定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書桌讓給了萬波平。他自己從學校搬了一張廢棄的舊課桌回來,那舊課桌時代久遠,木料全黑灰黑灰的,木材那天然的紋路都給磨出來了,光亮光亮的。它是四條腿的雙人桌,同桌需要在中間畫一條類似於朝鮮與韓國的“38”線,來決定各自的領域。它不知道被多少學生坐過,不知道粘過多少小孩子的鼻涕,也不知道被劃了多少道傷痕,但他依然傲然挺立著,顯示著它的頑強,也昭示著它的意義。
萬波平躺在床上,感受著山林吹過來的晚風,涼爽怡人。他想起在學校,都要吹著風扇才行,要不就要熱得難受。而在自己這紅磚泥磚混雜的青瓦房,木門一開,晚風就像老朋友一樣,親切地如期而至,款款而來,姍姍而去,留下一陣陣清涼爽快,帶走一絲絲燥熱疲憊。被幾擔稻穀和幾擔井水壓疼了肩膀的萬波平,覺得躺在竹篾涼席上,吹著晚風,真是一種愜意的享受。
不過,萬波平此時此刻,心情並不是那麼好,因為他無法不去想那些事情。他無法不去想一天多以前,那個親眼所見,還沒長全的柔弱孩子。他都還沒看清那孩子的樣子,也還沒有辨別出性別,就讓孩子給夭折了。他不知道用夭折這個詞,準不準確,反正他覺得孩子那樣被藥物給打下了子宮。出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都已經死了,多麼殘忍啊。他無法不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怎麼自責,都不為過。他總覺自己幹了一件傷天理滅良心的大壞事,應該受到最殘酷的懲罰。既然,現在沒人來追究自己,那麼就讓自己懲罰自己吧。他知道,他將背負一輩子的良心債,讓自己在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中不得翻身。
他跟賈靜怡如今的關係,跟夫妻幾乎沒什麼區別,隻不過沒有結婚而已。可是,還要繼續下去嗎?同一個問題的正反兩方麵,怎麼問,都是一樣的。比如這個問題,反過來就是,到底要跟她停止嗎?其實,不管是繼續嗎,還是停止嗎,都差不多一個意思,都讓萬波平感到為難,都讓他感到痛苦。他想到被他們一起創造又一起扼殺掉的孩子,想到死前托了一個憤怒的夢給自己的孩子,他就感到心有千斤重,他就不想再見到賈靜怡。就這個方麵來說,他是絕不想再跟賈靜怡有任何瓜葛了,最好見麵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