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出奔之四:寒潮(2 / 2)

錢時英看到了她的略帶憂鬱的表情,心裏當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所以又隻能補充著說:

“做事情要顧慮著將來的,僅貪愛一時的安逸,沒入於一時的忘我,把將來的大事擱置在一邊,是最不革命的行為,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一層總該看得穿。”

一次強烈的擁抱,一個火熱的深吻,終於驅散了董婉珍臉上的愁雲。他們走到了蘭陰寺前,看到了衢江江上的斜陽,西麵田野裏的積雪,和遠近的樹林村落上的炊煙,曉得這一天,日子已經垂暮,是不得不下山回去的時候了。兩人更依偎著,微笑著,貪看了一忽華美到絕頂的蘭陰山下大雪初晴的江村暮景,就從西頭的那條山腰大道,跑下了山來。

從橫山回來的這一天晚上,卻輪著錢時英睡不著覺了,和昨天晚上的董婉珍一樣。他想起了在廣州的時候,和他同時受訓練的那位女同誌黃烈。他和她雖然沒有什麼戀情愛意,但互相認識了一年多,經過了幾次共同的患難,才知道兩人的思想、行動,以及將來的誌願,都是一樣的。看到了董婉珍之後,再回想起黃烈來,更覺得一個是有獨立人格的女同誌,一個是隻具有著生理機關的異性。離開了現實的那一重欲情的關,把頭腦冷靜下來一比較,一思索,他在白天曾經感到過的那層後悔,又漸漸地漸漸地昂起了頭來。

婚姻,終究是一生所免不了的事情;可惜在廣州時的生活氣氛太緊張了,所以他對黃烈,終於隻維持了一種同誌之愛,沒有把這愛發展開去的機會。但當她要跟了北伐軍向湖南出發的前幾天,他在有一次餞別的夜宴之後,送她回宿舍去的路上,曾聽出了她的說話的聲音的異樣。她說:

“錢同誌!我們從事於革命的人,本來是不應該有這些臨行惜別的感情的,可是不曉怎麼,這幾天來,頻頻受了你們諸位留在廣州的同誌的餞送,我倒反而變得感情脆弱起來了,昨晚上我就失眠了半夜。你有沒有什麼可以使我振作的信條,言語,或者竟能充作互勉互勵的戒律之類?”

現在在回憶裏,重想起了這一晚的情景,他倒覺得曆曆地反聽到了她的微顫著的尾音。可惜當時他也正在計劃著跟東路軍出發,沒有想到其他的事情的餘裕,隻說了一句那時候誰也在說的豪語:“大家振作起精神,等我們會師武漢吧!”終於隻熱烈地握了一回手,就在宿舍門口的夜陰裏和她分開了。以後過了幾天,他隻在車站上送她們出發的時候,於亂雜的人叢中見了她一次麵。

一個男子濫於愛人,原是這人的不幸;然而老受人愛,而自己沒有十分的準備,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現在到了這一個既被人愛,而又不得不接受的關頭,他覺得更加為難了;對於董婉珍的這件事情,究竟將如何地應付呢?要逃,當然也還逃得掉;同誌中間,對於戀愛,抱積極的兒戲觀念,並且身在實行的男女,原也很多,不過他的思想,他的毅力,卻還沒有前進到這一個地步,而同時董婉珍,也決不是這一種戀愛的對手人。她實在還是幼稚得很的一個初到人生路上來學習冒險的人,將來的變好變壞,或者成人成獸,全要看她這第一次的經驗的反應如何,才能夠決定。

“也罷!還是忍一點犧牲的痛吧!將一個可與為善、可與為惡的庸人,造成一個能為社會服務致用的鬥士,也是革命者所應盡的義務;既然第一腳跨出了之後,第二腳自然也隻得連帶著伸展出去。更何況前麵的去路,也還不一定是陷人的泥水深潭哩。”

想來想去,想到了最後,還是隻有這一條出路。翻身側向了裏床,他正想凝神定氣,安睡一忽的時候,大雲山腳下的民眾養在那裏的雄雞,早在作第一次催曉的長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