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翁!老翁!則生!翁則生!”
聽見了我的呼聲,從兩扇關在那裏的腰門裏開出來答應的卻不是被我所喚的翁則生自己,而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麵的,比翁則生略高三五分的樣子,身體強健,兩頰微紅,看起來約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開出了門,一眼看見了我,就立住腳驚疑似的略呆了一呆。同時我看見她臉上卻漲起了一層紅暈,—雙大眼睛眨了幾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氣。她似乎已經鎮靜下去了,便很靦腆地對我一笑。在這一臉柔和的笑容裏,我立時就看到了翁則生的麵相與神氣,當然她是則生的妹妹無疑了,走上了一步,我就也笑著問她說:
“則生不在家麼?你是他的妹妹不是?”
聽了我這一句問話,她臉上又紅了一紅,柔和地笑著,半俯了頭,她方才輕輕地回答我說:
“是的,大哥還沒有回來,你大約是上海來的客人罷?吃中飯的時候,大哥還在說哩!”這沉靜清澈的聲氣,也和翁則生的一色而沒有兩樣。
“是的,我是從上海來的。”
我接著說:
“我因為想使則生驚駭一下,所以電報也不打一個來通知,接到他的信後,馬上就動身來了。不過你們大哥的好日也太逼近了,實在可也沒有寫一封信來通知的時間餘裕。”
“你請進來罷,坐坐吃碗茶,我馬上去叫了他來。怕他聽到了你來,真要驚喜得像瘋了一樣哩。”
走上台階,我還沒有進門,從客堂後麵的側門裏,卻走出了一位頭發雪白,麵貌清臒,大約有六十內外的老太太來。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兒兒子的笑容一色一樣的。似乎已經聽見了我們在門口所交換過的談話了,她一開口就對我說:
“是鬱先生麼?為什麼不寫一封快信來通知?則生中上還在說,說你若要來,他打算進城上車站去接你去的。請坐,請坐,晏公祠隻有十幾步路,讓我去叫他來罷,怕他真要高興得像什麼似的哩。”說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兒,吩咐她上廚下去燒碗茶來。她自己卻踏著很平穩的腳步,走出大門,下台階去通知則生去了。
“你們老太太倒還輕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還好。你請坐罷,我馬上起了茶來。”
她上廚下去起茶的中間,我一個人,在客堂裏倒得了一個細細觀察周圍的機會。則生他們的住屋,是一間三開間而有後軒後廂房的樓房。前麵階沿外走落台階,是一塊可以造廳造廂樓的大空地。走過這塊數丈見方的空地,再下兩級台階,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數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這一排房子,因為都是平屋,所以擋不殺翁則生他們家裏的眺望。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裏,前山後山的山景,是依舊曆曆可見的。屋前屋後,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長著些不大知名的雜樹,三株兩株夾在這些雜樹中間,樹葉短狹,葉與細枝之間,滿撒著鋸末似的黃點的,卻是木犀花樹。前一刻在半山空亭裏聞到的香氣,源頭原來就係出在這一塊地方的。
太陽似乎已下了山,澄明的光裏,已經看不見日輪的金箭,而山腳下的樹梢頭,也早有一帶晚煙籠上了。山上的空氣,真靜得可憐,老遠老遠的山腳下的村裏,小兒在呼喚的聲音,也清晰地聽得出來。我在空地裏立了一會,背著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廳,向四壁掛在那裏的書畫一看,卻使我想起了翁則生信裏所說的事實。琳琅滿目,掛在那裏的東西,果然是件件精致,不像是鄉下人家的俗惡的客廳。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陳豪寫的一堂《歸去來辭》的屏條,墨色的鮮豔,字跡的秀腴,有點像董香光①[]而更覺得柔媚。翁家的世代書香,隻須上這客廳裏來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裏看字畫還沒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後門外老遠的就飛來了幾聲叫聲:
“老鬱!老鬱!你來得真快!”
翁則生從小學校裏跑回來了,平時總很沉靜的他,這時候似乎也感到了一點興奮。一走進客堂,他握住了我的兩手,盡在喘氣,有好幾秒鍾說不出話來。等落在後麵的他娘走到的時候,三人才各放聲大笑了起來。這時候他妹妹也已經將茶燒好,在一個朱漆盤裏放著三碗搬出來擺上桌子來了。
“你看,則生這小孩,他一聽見我說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來了。”他娘笑著對我說。
“老翁!說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舊不見得衰老得怎麼樣,兩人比較起來,怕還是我老得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