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迷羊 (4)(2 / 3)

因為到戲園子去還早,並且無論什麼時候去,座位總不會沒有的,所以我吃完晚飯之後,就一個人踱出了旅館,打算走上北麵城牆附近的一處空地裏去,這空地邊上有一個小池,池上也有一所古廟,廟的前後,卻有許多楊柳冬青的老樹生著,鬥大的這A城裏,總算這一個地方比較得幽僻點,所以附近的青年男女學生,老是上這近邊來散步的。我因為今天日裏的際遇實在好不過,一個人坐在房裏,覺得有點可惜,所以想到這一個清靜的地方去細細裏的享樂我日裏的回想。走出了門,向東走了一段,在折向北去的小弄裏,卻遇見了許多來往的閑人。這一條弄,本來是不大有人行走的僻弄,今天居然有這許多人來往,我心裏正在奇怪,想,莫非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麼?一走出弄,果然不錯,前麵弄外的空地裏,竟有許多燈火,和小孩老婦,擠著在尋歡作樂。沿池的岸上,五步一堆,十步一集,鋪著些小攤、布篷,和雜耍的圍兒,在高聲的邀客。池岸的廟裏,點得燈火輝煌,仿佛是什麼菩薩的生日的樣子。

走近了廟裏去一看,才曉得今天是舊曆的十一月初一,是這所古廟裏的每年的謝神之日。本來是不十分高大的這古廟廊下,滿掛著了些紅紗燈彩,廟前的空地上,也堆著了一大堆紙帛線香的灰火,有許多老婦,還拱了手,跪在地上,朝這一堆香火在喃喃念著經咒。

我擠進了廟門,在人叢中爭取了一席地,也跪下去向上麵佛帳裏的一個有胡須的菩薩拜了幾拜,又立起來向佛櫃上的簽筒裏抽了一支簽出來。

香的煙和燈的焰,熏得我眼淚流個不住,勉強立起,拿了一支簽,摸向東廊下櫃上去對簽文的時候,我心裏忽而起了一種不吉的預感,因為被人一推,那支簽竟從我的手裏掉落了。拾起簽來,到櫃上去付了幾枚銅貨,把那簽文拿來一讀,果然是一張不大使人滿意的下下簽:

宋勒李使君靈簽第八十四簽 下下

銀燭一曲太嬌嬌 腸斷人間紫玉簫

漫向金陵尋故事 啼鴉衰柳自無聊

我雖解不通這簽詩的辭句,但看了末結一句啼鴉衰柳自無聊,總覺得心裏不大舒服。雖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兩可,但是既然去求問了它,總未免有一點前因後果。況且我這一回的去求簽,係出乎一番至誠之心,因為今天的那一場奇遇,太使我滿意了,所以我隻希望得一張上上大吉的簽,在我的興致上再加一點錦上之花。到此刻我才覺得自尋沒趣了。

懷了一個不滿的心,慢慢的從人叢中穿過了那池塘,走到戲園子去的路上,我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許多次在塔上的她的舉動。——她對我雖然沒有什麼肯定的表示,但是對我並沒有惡意,卻是的的確確的。我對她的愛,她是可以承受的一點,也是很明顯的事實。但是到家之後,她並不對我打一個招呼,就跑了進去,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想來想去想了半天,結果我還是斷定這是她的好意,因為在午後出來的時候,她曾經看見了我的狼狽的態度的緣故。

想到了這裏,我的心裏就又喜歡起來了,簽詩之類,隻付之一笑,已經不在我的意中。放開了腳步,我便很急速地走到戲園子裏去。

在台前頭坐下,當謝月英沒有上台的兩三個鍾頭裏麵,我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見,隻在追求今天日裏的她的幻想。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銀紅的外國呢的長袍,腰部做得很緊,所以樣子格外的好看。頭上戴著一頂黑絨的鴨舌女帽,是北方的女伶最喜歡戴的那一種帽子。長圓的臉上,光著一雙迷人的大眼。雙重眼瞼上掛著的有點斜吊起的眉毛,大約是因為常扮戲的原因吧?嘴唇很彎很曲,顏色也很紅。脖子似乎太短一點,可是不礙,因為她的頭本來就不大,所以並沒有破壞她全身的勻稱的地方。啊啊,她那一雙手,那一雙輕軟肥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背上的五個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這裏,日間在塔上和她握手時的那一種戰栗,又重新逼上我的身來,搖了一搖頭,舉起眼來向台上一看,好了好了,是末後倒過來的第二出戲了。這時候台上在演的,正是陳蓮奎的《探陰山》,底下就是謝月英的《狀元譜》。我把那些妄念辟了一辟清,把頭上的長發用手理了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設法想傾注到戲台上去,但無論如何,謝月英的那雙同冷泉井似的眼睛,總似在笑著招我,別的物事,總不能印到我的眼簾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