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薄奠 (2)(1 / 2)

我從韓家潭雇車雇到西單牌樓,在西單牌樓換車的時候,又遇見了他。半夜酒醒,從灰白死寂,除了一乘兩乘汽車飛過,攪起一陣灰來,此外別無動靜的長街上,慢慢被拖回家來。這種悲哀的情調,已盡夠我消受的了,況又遇著了他,一路上聽了他許多不堪再聽的話……他說這個年頭兒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說洋車價漲了一個兩個銅子,而煤米油鹽,都要各漲一倍。他說洋車出租的東家,真會挑剔,一根骨子彎了一點,一個小釘不見了,就要賠很多錢。他說他一天到晚拉車,拉來的幾個錢還不夠供洋車租主的絞榨,皮帶破了,弓子彎了的時候,更不必說了。他說他的女人不會治家,老要白花錢。他說他的大小孩今年八歲,二小孩今年三歲了。……我默默的坐在車上,看看天上慘澹的星月,經過了幾條灰黑靜寂的狹巷,細聽著他的一條條的訴說,覺得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個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車來,同他抱頭痛哭一場,但是我著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長衫,和盤在腦裏的一堆教育的繩矩,把我的真率的情感縛住了。

自從那一晚以後,我心裏就存了一種怕與他相見的思想,所以和他不見了半個多月。這一天日暮,我自平則門走回家來,聽了他在和人吵鬧的聲音,心裏竟起了一種自責的心思,好像是不應該躲避開這個可憐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樣子。我靜聽了一忽,才知道他吵鬧的對手,是他的女人。一時心情被他的悲慘的聲音所挑動,我竟不待回思,一腳就踏進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屋,隻有一間小屋,小屋的一半,卻被一個大炕占據了去。在外邊天色雖還沒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矮小的屋內,卻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體來了。他一手插在腰裏,一手指著炕上縮成一堆,坐在那裏的一個婦人,一聲兩聲的在那裏數罵。兩個小孩,爬在炕的裏邊。我一進去時,隻見他自家一個站著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都看不出來。後來招呼了他,向他手指著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個女人;又站了一忽,我的眼睛在黑暗裏經慣了,重複看出了他的兩個小孩。我進去叫了他一聲,問他為什麼要這樣的動氣,他就把手一指,指著炕沿上的那女人說:

“這臭東西把我辛辛苦苦積下來的三塊多錢,一下子就花完了。去買了這些捆屍體的布來。……”

說著他用腳一踢,地上果然滾了一包白色的布出來。他一邊向我問了寒暄話,一邊就蹙緊了眉頭說:

“我的心思,她一點兒也不曉得,我要積這幾塊錢幹什麼?我不過想自家去買一輛舊車來拉,可以免掉那車行的租錢呀!天氣熱了,我們窮人,就是光著脊肋兒,也有什麼要緊?她卻要去買這些白洋布來做衣服。你說可氣不可氣啊?”

我聽了這一段話,心裏雖則也為他難受,但口上隻好安慰他說:

“做衣服倒也是要緊的,積幾個錢,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須忍耐著,三四塊錢是不難再積起來的。”

我說完了話,忽而在沉沉的靜寂中,從炕沿上聽出了幾聲暗泣的聲音來。這時候我若袋裏有錢,一定要全部拿出來給他,請他息怒。但是我身邊一摸,卻摸不出一個銅銀的貨幣。呆呆的站著,心裏打算了一會,我覺得終究沒有方法好想。正在著惱的時候,我裏邊小褂袋裏唧唧響著的一個銀表的針步聲,忽而敲動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時,當麵把這銀表拿出來給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遲疑了一會,我想出一個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的把表拿了出來。和他講著些慰勸他的話,一邊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順手把表擱在一張半破的桌上。隨後又和他交換了幾句言語,我就走出來了。我出到了門處,走進胡同,心裏感得的一種沉悶,比午後上城外去的時候更甚了。我隻恨我自家太無能力,太沒有勇氣。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裏,隻看出了幾顆星來。

第二天的早晨,我剛起床,正在那裏刷牙漱口的時候,聽見門外有人打門,出去一看,就看見他拉著車站在門口。他問了我一聲好,手向車鬥裏一摸,就把那個表拿出來問我說:

“先生,這是你的罷?你昨晚上掉下的罷?”

我聽了臉上紅了一紅。馬上就說:

“這不是我的,我並沒有掉表。”

他連說了幾聲奇怪,把那表的來曆說了一陣,見我堅不肯認,就也沒有方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著空車向東走了。

夏至以後,北京接連下了半個多月的雨。我因為一天晚上,沒有蓋被睡覺,惹了一場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禮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後第三天的午後,我看看久雨新霽,天氣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門去。因為這是病後第一次的出門,所以出了門就走往西邊,依舊想到我平時所愛的平則門外的河邊去閑行。走過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時候,我隻看見門口立了一群人,在那裏看熱鬧。屋內有人在低聲啜泣。我以為那拉車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鬧了,所以也就走了過去,去看熱鬧,一邊我心裏卻暗暗的想著:

“今天若他們再因金錢而爭吵,我卻可以解決他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