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四章 墮入清蕪苑(1 / 3)

清蕪苑,這尚妘若、宮馨曾經住過的院子,終究還是留給了我。

宮女為我卸下裝束時,我沒有哭鬧,雙眼仿佛汪了一潭死水;鬼吉帶我來這裏時,我依舊邁著闊步,以最高傲的姿態拉開了這裏的大門。

楚脩未罷黜我的頭銜,我還是楚國的靜皇後,盡管隻堂堂正正地做了不逾半月。

清蕪苑,是過往犯了罪過的妃嬪用以反思的地方,可一旦進了這裏,就再也沒有人出去過,可以說是一座冷宮。

顧名思義,這是個清冷荒蕪之所,也許它曾經是那般,但如今它不是。

正如鬼吉說的那樣,清蕪苑的布局與玉漣宮別無二致。

我不會感激楚脩的憐憫,若真是那樣,便是承認自己的錯。我更不會恣意在這份奢靡之中,那樣隻會磨滅我的意誌,我腹中的孩子就是我最後的希望。

有孩子,一切都不會結束。

我在苑內度過的時日很是漫長,門外有兩個魁梧的侍衛把守,他們雖然說是能滿足我所有的要求,但有一點,我們心知肚明,他們絕對不會讓我出去。書房裏的書我都快看完了,《孟子》中有一句話說得好,“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這幾乎就是我的精神支柱。

每日能相見的僅是不認識的送飯小廝,每天換一個,似乎是有意不讓我與他們打上交道。其實我也沒那閑情逸致。

蕭苡估計也被抓了起來,是死是活我也不清楚。我能寄望的隻有孩子,希望能再回皇宮。我想過了,若再回宮中,我一定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再也不去觸碰那些血雨腥風。

楚脩未來過這裏,我還是挺失落的。聽侍衛說他的病日益加重,法師留下的藥不在起任何作用,等待他的隻有死亡。

隻希望,他還能堅持著看到孩子出生。

熹安二年七月,與大家所期待的那樣,我生了一個皇子。

孩子哇哇大哭,聽得我很心疼。“快!把孩子報給我看看!”我虛弱地躺在床上,向正抱著孩子的產婆請求道。

隔著床幔,我等著她把孩子報給我,卻聽到外麵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且越來越遠,接著便傳來了開門聲!

我大感不妙,撩起床幔就看見產婆正抱著孩子打算離開。

我顧不及虛弱的身子,衝了過去。

“你想幹什麼!把孩子還給我!他可是皇子!”

產婆冷笑,甩開了我的手臂,“皇上口諭,皇後娘娘身子虛弱,無力撫養皇子,送至龍吟宮由他親自撫養!”

送至龍吟宮?那不是要將我和孩子分開?那我呢?還留在這裏嗎?將功補過,合情合理,難道楚脩還沒有原諒我,連無恙孩子的權利都不肯給我嗎?

“這不可能!皇上不會這麼對我的!”

“沒什麼不可能的!娘娘請讓開!”

“你不能把他帶走!”當下之計就是把孩子奪回來,不做皇後又如何?我懷胎十月,多麼辛苦才生下他,怎麼能失去他!

砰!

大門劈頭合上。

我重新拉開大門,卻發現產婆已不知去向。

顧不得蓬頭垢麵,內心深處的母性已經完全被喚醒,我衝到了苑門前,兩個侍衛毅然擋在了門口。

三個月,我從來沒有為難過他們,唯有這次,我跪在了他們麵前,卑微地請求:

“求你們體諒體諒一個母親的心,我的孩子,我還沒來得及看上他一眼,就被他們帶走了,你們就讓我出去,讓我看他一眼,我求求你們……”

我卑微的乞求與如珠的淚花並沒有打動這兩個有著石頭一般堅硬內心的侍衛。他們默不作聲,執著劍的左右手交叉在我麵前。我跪在那裏,望著不遠處的龍吟宮,這兩把鐵器如同鐵幕一般隔斷了我和孩子。

一切希望都破滅,曾經幻想過的歡聲笑語也都化為泡影。我不甘!

楚脩,三個月,對我的處罰還不夠嗎?你的話難道不算數了嗎?

懷中至寶,一世無悔。

嗬!帝王最是無情。

你對我的恨當真有這麼深?深到令你至死都不願意放過我?

還是,這才是真正的懲罰?這富麗堂皇的清蕪苑隻是假象,用來卸下我對你的放心。

那我告訴你,你做到了!我輸了,輸得徹徹底底!這顆你從一早就植入我腹中的棋子,最終還是擊敗了我。

沒有人會搭理跪在地上的我,知道雙腿麻痹,直到淚水幹涸,直到昏厥,直到有一天……

是契機,上天給予我的恩賜。

我,居然逃了出來。

誤打誤撞地,我撞上了楚脩的轎子,闖入轎中,我與他正麵相見。

半年未見,他的氣色已大不如從前,但眼裏的鋒芒是藏不住的。

“讓我看看孩子!我隻求見他一眼!”

他的眸中忽現寒氣,薄唇蔑笑,“孩子?朕有說過那是你的孩子嗎?你有什麼資格見朕的皇子!”

“你——”他果真恨我!而且恨得如此之深!

“我懷胎十月將他生下來,我是他的娘,我比誰都有資格見他!”

他單手攫住了我的下頜,黝黑的瞳孔散發著危險的氣息,“如此蛇蠍心腸的女人,有什麼資格做別人的娘!來人!將她拖出去!朕再也不想見到她!”

楚脩甩開了手,我的頭磕在了案幾上。

看著即將衝上來的侍衛,我一把拔下頭上的簪子,抵在了他的喉口,“都退下!”我嗬斥,侍衛不敢貿然上前。

我毫不畏懼地迎上楚脩的目光,那張宛若神祇的臉此刻冰冷得連一絲溫暖都吝嗇地不願予我。他狠絕的話熄滅了我心中的最後一絲希冀,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假裝。

“楚脩,你還是那麼得自負!那局棋,你贏了楚儇,可那終究不隻是一局棋。棋局結束,黑白兩子各歸其位;可你不能,你吃了他,他的血浸淫了棋盤上的坑坑窪窪。每當午夜夢回,那就是你的夢魘,你悲痛地叫著他的名字,我亦心如刀割,因為是我害了他!可我與你不同,我至少承認了自己的錯,我的心要好受些。你以為你能掌控一切,其實你不能!你以為你什麼都不怕,其實你的心比誰都脆弱!而今,你重蹈覆轍,奪走我的孩子,你以為這是對我的報複嗎?你這是在懲罰你自己!你比誰都不願意這種事情發生!可你偏偏要這麼做!你就是個孩子,生氣的時候隻會賭氣!那我告訴你,屆時傷的最深的是你自己!”

“楚脩,你我本是同樣的人,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擇手段。你害了楚儇,殺了子俊,這仇我不得不報!”

簪子又深了幾許,血珠沿著簪子滴落。

“皇上!”侍衛們見狀,欲上前。

我瞪了他們一眼,將簪子攥得更緊。

侍衛們悄然退下。

“朕,讓你殺!”

空氣帶著涼薄的味道。

握著簪子的手向前推進,卻在聞到血腥味的那一個,如同被擊穴道般,我的手無力地垂下。

也許一年前我有這個魄力。

但一年後,我沒那麼勇敢了。

有一隻無形的手攥著我的意誌,迫使我不能傷害他。

我頹喪地撩開簾子,臨走前,麵對那個疲憊的男人淒涼地一笑。

“懷中至寶,一世無悔。”

我喃喃。

第五十六章 逃離

一晚,疲憊的不僅是身體,還是心。

我實在是想不通自己為何沒有此下去,如果真是出於愛,那就太罪惡了。

初夏,百花爭豔,在我看來卻是一如既往的蕭瑟。

那從本開得茂盛的百合花在我長達半夜的摧殘後,隻有一些剛吐牙的花苞得以幸免。

“愛他?不愛他?”我摘著花瓣,重複著這幾個字。

愛與不愛,有時隻在一念之間。

但對於我來說,卻是怎麼也理不清。

就這樣,一朵漂亮的話又被我摧殘了。

看著眼前隻剩下綠杆的花柱,我決定去采另一株花。

才起身,就感到一陣暈眩,便又坐了下來。

罷了,不采也罷。我壓根就不在考慮這個問題,隻是羞憤而已。

可如果不摘花瓣,我又實在無事可做,最後的希望都沒有,難道真的隻能去死?

我唯一放心不小的就是我的孩子,我還沒有好好抱過他……

要我現在就去死,我實在不甘!

可若活下去,恐怕這輩子也逃不出這座囚籠,這與死有什麼區別?

死,還痛快些,不用每天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用這麼痛苦。

就這麼做吧!

那該怎麼死?

楚脩似乎有意而為之,偌大的清蕪苑連一柄利器甚至是小刀都沒有。用鐵器自刎幾乎不可能。

我環顧四周,除了幾塊石頭、幾道頹牆就沒有硬物。

難道連死都那麼難嗎?

一時的咂嘴讓我意識到可以從自身取材,可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我否定了。雖說咬舌可以自盡,但若是咬不斷,那豈不是太可怕了……

真不知道這曆來的人都是怎麼自盡的,這也太困難了。

其實說白了,還是因為我下不了手,真的一心求死的人,哪會估計這麼多?

我該鄙視自己怕死呢?還是自詡命不該絕呢?

很快,香襲的出現讓我得到了答案。

我向來和過來送飯菜的人保持距離,這一天換一個的,就算熟識了又能如何?

但今天出現的人令我眼前一亮。

“香襲,你怎麼能來!”看她一身得體的裝束,就知道她過得很好,我也安心了。

“娘娘,奴婢是拜托了皇上來看娘娘的!”她朝著門口扯著嗓子,一看就知道是故意說給那些侍衛們聽的。

我竊喜,估計是件好事。

我拉她進屋,低聲問道:“說吧,有什麼事?”

她打開飯盒的第二層,掰開一隻包子,裏麵出現了一張紙條。

我左右環顧確定無人後抽出紙條,上麵的筆記屬蕭苡!

“他沒死!”那日我被關入清蕪苑,蕭苡也被抓,原以為他死了……

“娘娘先看字條!”

楚脩駕崩之日即出囹圄之時。

短短十二個字,娟秀有力,看得出主人寫字之時的安穩,他一定過得不錯!

如此說來,我還有望出去?我一下覺得未來充滿了希望,差點喜極而泣。

可我還沒哭,香襲就在一旁啜泣起來:“那日皇上來娘娘宮中,若不是奴婢多嘴告訴了皇上娘娘的去處,娘娘斷不會受這份苦!”

我滿腦子都是出去的事,哪有閑暇估計當日之事,“不關你的事。”

“香襲你告訴我,這封信是誰給你的?”

“是一個小公公,奴婢也不認識,送完就走了,什麼都沒說。”

斷了線索,我也隻能等了,“香襲,幫我個忙好嗎?”

“娘娘請說。”

“幫我去看看小皇子好嗎?幫我好好抱抱他。”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

“娘娘放心,小皇子自從抱來都是由奴婢來帶的,住在龍吟宮,皇上每天都來看他,還親自喂食,健康得很!我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封為太子了。”

也是,在龍吟宮能差什麼呢。

香襲還想我講了許多想皇子的趣事。不能陪在他身邊,我隻能憑借著這些隻言片語聊以慰藉。至少我知道,我的孩子他能吃能睡,很健康。

午飯時間很短,香襲不便久留。我不知道與她再次相見會是何時,我不舍得她走,但是事實不允許。出於無奈,我隻能歡笑相送。

香襲走了,我的世界重歸死寂。所能用來堅持的就是蕭苡那句含糊其辭的話,楚脩駕崩之日,單憑千年醉的後勁,是多久?一月?兩月?半年?還是一年?

可我沒有辦法,隻能等。

原以為這豪華的布置是楚脩看在孩子的份上才這麼做的,可沒想到至今這不知還未撤去,看樣子宮中所有人都忘了我,連這點事都不願意辦了,也罷,能享受的還是好好享受吧,不然就浪費了。

既然住在這宮中,就該有主人的樣子,我每日都好好打理自己,等著風光地出宮。

終於,又一個夏日,七月,清蕪苑的大門被打開,鬼吉推門而入。

我笑意款款,華服相迎。一年,我明白了一些事情,麵對鬼吉,多了不盡的感激。

“皇上怎麼樣了?”明知道結局,我還是忍不住相問。

“娘娘請先接旨。”

我提起裙擺,恭敬地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靜皇後生性驕橫,目中無人,屢犯宮規,危害後宮,朕特諭,賜死!”

賜……死!

我不可置信地後退,周身的憤怒都化為了一句怒吼:“不是回宮嗎?”蕭苡啊蕭苡,你何苦騙我!死在他手裏,我寧願自殺!自殺了一了百了,何苦再受那一年多的苦!

鬼吉收起聖旨,抬頭看著我,雖有猶豫,但還是道出了一個殘忍的事實:“皇上臨死前的最後一道聖旨便是……賜死!”

白綾呈了上來,看到那抹刺目的白色,我害怕地後退。

我不要,我不想死,我還要見我的孩子,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我正害怕著,鬼吉突然抓過白綾扔到了地上,我一臉不解,卻聽他說道:“抬進來!”

幾個侍衛抬著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走了進來,鬼吉撩開白布,我看見那是宮婉的屍體,好像還是剛死,麵色還很紅潤,脖子上有一道未散去的淤青,是上吊死的。

“這是……”

“臣在城外購置了一座宅邸,等淑妃娘娘代娘娘入葬以後臣便帶娘娘離開。”

“所以……”我像是明白了些什麼,可我看看四周的侍衛,有些不放心。

“這隻是皇上的密詔,隻有臣一人知道,這些都是臣的心腹,娘娘大可放心。”

“鬼吉你叫我如何回報……”

“誰也別想帶她離開!”

上方突然刮起一陣疾風,抬頭,便看見一行人從天而降。

蕭苡出現了。

雙方開始打鬥起來,現場立刻陷入了水深火熱的境地。無論是鬼吉還是蕭苡我都不想讓他們受傷,我被一個侍衛拉住,隻能在一旁幹著急。

一番角逐後,隻剩鬼吉和蕭苡以刀劍互抵。

刀劍無情,看著他倆蠢蠢欲動的樣子,我不禁嚷道:“蕭苡,他不是來殺我的!他是來救我的!你快把劍放下!”

蕭苡放聲大笑,“楚脩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等我殺了他!我們就把太子扶上皇位,你就是太後!”

鬼吉反詰道:“皇上的最後一道聖旨就是將皇後娘娘賜死,她是做不了太後的!為今之計是有帶娘娘走!”

“走?去哪裏?去你城郊的破屋子嗎?你以為她走得了嗎?她的一切都在這裏!我籌謀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今天!舞弋,跟我走!”

“不可以!”

“夠了!”看著他們倆將我如同貨物一般爭來奪去,我決定行使主動權,“跟誰走不是你們說得算的,這得看我!把劍都給我放下!”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是鬼吉先放下的劍,蕭苡還依依不饒。

“蕭苡,放下!”

“放下!”

他終是放下了劍。

看他們冷靜了下來,我也鬆了一口氣,說出了最後的答案,“鬼吉,謝謝你長久以來對我的照顧,我知道,這裏的一切都不是皇上安排的,是你在暗中幫著我,一直都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我想這就是我一年來所明白的事情,若他們都忘了我,怎麼還會有錦衣玉食不斷供給,總得有人在外麵籌謀才行。

“蕭苡說得對,我是走不了的,我的一切都在這裏,不管是不是太後,我都得留在這裏照顧玦兒,很抱歉……”

鬼吉還想說些什麼,我微笑著朝他搖了搖頭。

“行了,都得到答案了,還不快滾!”蕭苡吼道。

鬼吉帶著幾個受傷的侍衛離開了,臨走前,回頭對我說道:“娘娘,這裏的一切,是皇上要臣這麼做的……”

心,好像不起一絲波瀾。

是他安排的也罷,是鬼吉安排的也罷。

他走了,一切都結束了。

可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會忘了這一切,要我掛著傷度過餘生,我寧可不要。

我微微頷首,轉向蕭苡:“你出手太重了。”

“他們活該!”

“走吧,接下來該怎麼做,我想你都已經安排好了。”

熹安二年七月,年僅一歲的太子玦即位,改國號勳裕,尊生母潼皇後為淑韻太後。因新帝年幼,太後佐政,從此潼太後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垂簾聽政。

第五十七章 重回朝堂

勳裕十年七月。

龍吟宮中忙忙碌碌,能自由進出宮門的隻有宮女和太監們,忙進忙出,端水送藥。太醫們站在宮外的一角討論得焦頭爛額,幾度在門外徘徊又不敢冒然闖入。

“皇上這次可真是凶多吉少了,我想盡了辦法也無濟於事啊!”

“皇上從出生就體弱多病,試了很多法子,也隻是治標不治本。如今這病來勢洶洶,不過兩月便病入膏肓,若是治不好,太後非要了我們的腦袋不可!”

“是呀!是呀!”

“這該如何是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