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娜彧的小說
孟繁華
都市文學的興起,是近年來帶有症候性的文學潮流,也是當下中國社會生活變遷的必然反映。但是,在都市的一切都處在不明或不確定的當下,我們所看到的都市文學當然也五色雜陳亂花迷眼,我們看到的是都市生活的不同麵相、不同層麵和更加不同的各色人等。雖然我們還沒有形成自己獨特的都市文化經驗和文學經驗,但是,通過這些作品,也使我們對中國都市生活的“當下性”以及都市人的精神、心理狀態有了了解和認識的可能。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凡是與都市生活有關的作品,我們都可以認為是參與了當下都市文化或文學經驗的建構,他們的創作都值得我們認真對待。
現在我要談論的是娜彧的小說。娜彧一直生活在現代大都市南京,並有東洋、西洋的生活經驗。都市生活的切實體驗和寬廣的現代文化視野,使娜彧的小說在同類題材的作品中卓爾不群。我們很難準確地指認娜彧究竟書寫了一個怎樣的都市,抑或說娜彧是怎樣理解當下都市精神生活的。如果可以形容的話,在我看來,娜彧關注或尋找的,是別人不曾意識或注意到的精神“黑洞”,或者說,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黑洞”究竟是什麼。這顯然是一個難題。關於宇宙的黑洞,有資料曾這樣講述了它的恐怖: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正在黑暗深邃的太空中疾馳前行,四周一片寧靜。突然,飛船裏所有的東西,包括飛船本身都旋轉了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急。而在飛船外麵,無數不知名的物體猛烈而又頻繁地撞擊著飛船。飛船裏一片混亂,宇航員與外界的一切聯係中斷!宇航員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這僅僅是噩夢的開始,很快,飛船似乎被一種令人恐懼的超強大力量包圍起來了,無形的力量肆意蹂躪著飛船,將它壓扁又拉長。緊接著,飛船被解體,被粉碎,與周圍的宇宙物資混合在一起,似乎被吸入一個無形的旋渦,正在向一個令人恐怖的萬丈深淵陷落、陷落……這場恐怖悲劇的製造者就是黑洞。黑洞是宇宙中最奇怪、最神秘的物體。由於質量極其集中,它的引力場非常大,在其周圍形成了一個極強的旋渦,任何靠近它的物質都會被統統吸進去,然後被牢牢地囚禁在裏麵,甚至連光線也被它強大的引力拉回洞裏無法逃脫。因此,黑洞是宇宙中吞噬萬物的惡魔,是任何物質陷進去再也逃不出來的無底深淵。
都市生活當然沒有這樣恐怖。但娜彧小說中人物的精神狀況卻與宇宙的黑洞有某種相似。都市在沒有節製地膨脹,原有的矛盾和問題進一步突顯:能源短缺,就業困難,汙染嚴重,對醫療、教育怨聲載道。但都市仍在不停地吸納無數的人。都市的原住居民感到了擠壓,新的外來人群舉步維艱。這些社會問題文學不能解決,但它改變了人的生存和心理環境,則為文學提供了新的資源和新的可能。娜彧的小說與這一背景並不構成直接關係,它的小說基本是在人的精神或心理層麵展開的,她著意刻畫、揭示或表達的,是當下青年一代風雨飄搖的內心世界,是他們欲罷不能歸宿難尋無所適從的茫然和迷惘。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說,娜彧的小說創作在某種程度上接續了80年代現代主義的文學傳統,接受了存在主義的精神饋贈。作為潮流的現代主義文學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但是,現代主義文學曾經揭示、呈現的關於人的惶惑、迷惘甚至反抗的精神狀態和內心要求不僅依然存在,甚至在某些方麵比80年代更加普遍和激烈。娜彧顯然發現或感受到了這一精神現象的存在,因此,以極端化的方式表達這一精神現象,顯然是娜彧刻意為之的。
娜彧的成名作應該是《薄如蟬翼》。這應該是一部展示當代虛無主義的小說範本:作家“我”、涼子、葉理、鄭列、鍾書鵬等人物,無論是閑得無所事事還是忙得焦頭爛額,都心裏空空沒有著落。男女性事是他們之間的主要關係,“我”的前男友是涼子現任男友,我的現任男友又和他朋友的女友上床。這些人處理的主要事務就是床上的事務。主要人物涼子應該是80年代先鋒小說式的人物,她的基本存在狀態似乎隻在講述與身體有關的故事,“做愛”是她毫不避諱掛在嘴上的詞,她不止是話語實踐,而是切實地身體實踐。她最後還是死於做愛之後,理由是“做完了以後發現更沒意思”。涼子的這一結論令人震驚無比。我們知道,現代主義文學敘事一直與身體有密切關係,吸毒、性交、群交、濫交曾是現代主義文學和行為藝術的拿手好戲。即便在80年代的中國,《綠化樹》《荒山之戀》《錦繡穀之戀》,一直到90年代的《廢都》《白鹿原》等,也一直視身體解放為“現代”或“先鋒”,或是精神世界淪陷之後自我確認的方式。“女性主義文學”在這方麵更不甘示弱,其大膽和張揚有過之無不及。當這一切都成為過去之後,由涼子宣布其實“更沒意思”,確實意味深長。虛無主義至此可以說達到了登峰造極。當然,這一現象早已構成症候,比如吳玄的《同居》《陌生人》,王小菊的《我是王小菊》等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揭示了這一當下的精神現象。虛無主義的再度流行,是這個時代精神危機的重要表征。《漸行漸遠》應該是《薄如蟬翼》的續篇。小說從涼子之死寫起,然後迅速改變了方向:“我”的男友葉理與涼子很早就在日本交往了,而且竟然有十二年之久。十二年裏,兩人的故事不能說不感人,其間發乎情止乎禮的克製和友愛,已幾近十九世紀的浪漫小說。但是,從小說開頭涼子的“殉什麼也不能殉情啊”的宣言,到最後“我”夢醒之後“的確什麼都沒有”的確證,我們發現,小說還是在虛無主義的世界展開並結束的。值得注意的是,在《漸行漸遠》中,娜彧為人物提供了虛無主義世界觀形成的土壤--一個在異國他鄉謀生存的女孩,經曆的生存景況大體可以想象。有這樣刻骨銘心經曆的女孩,還會有別的價值選擇嗎?即便男人葉理,他所麵對的現實生活是:“我去的時候那叫個前程似錦啊,飛機飛到了天上,感覺自己多麼偉大,未來多麼美好。用你的話說,那叫理想對吧?可是隻過了半年,我他媽的想到理想之類的詞就覺得自己幼稚,我完全淪落到了以打工掙錢為目的的境地。我開始後悔,我的父母一生的積蓄我憑什麼毫不猶豫地就交到了我完全不認識的人手裏?我為什麼要把錢交給他們還要受他們的氣?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大傻逼,被人欺騙既不敢聲張又不甘心的大傻逼。你在日本看到新聞裏那些殺人的、騙錢的中國留學生,可惡吧?不,一點也不可惡,他們跟我一樣準是後悔了,但是他們比我有血氣,他們不想讓人白白地欺侮,他們要拿回自己應得的。誰過得好好的想著去殺人騙錢?”因此,娜彧小說的虛無主義是有內在邏輯和現實依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