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電影有多少可能的結局,曆史的發展卻是:20世紀60年代的激進運動退潮了,“巴黎”返鄉了,失去了象征性的光環,蛻變為一個簡單的“地理”名稱。然後是保守主義的強勁回潮。放縱不羈的感情“回歸家庭”,左翼革命再次落入晚期資本主義文化和製度的宰製之中。如果惠勒夫婦生活在20世紀90年代,那麼導演門德斯的另一部作品——他的電影處女作《美國麗人》(American Beauty)——或許提供了再好不過的寫照:他們的中產階級生活可能變得更為壓抑、可憐、卑微而絕望。因為“巴黎”已經來過了,幻滅了,“革命之路”似乎走向了絕境,而夢想仍然無處安放。
誰斷送了革命?或者革命本身就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戲夢”?我們就此可以“告別革命”而心靜如水了嗎?
愛情與政治之間的結構性相似並不是表麵的。在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的論述中,我們可以讀出兩者在存在論意義上的親緣性:兩性關係與政治生活都是“愛欲”(eros)的表達與安置,愛欲之“解放與壓抑”的衝突是文明的永恒主題,同時發生在私人生活與政治生活中。就是在小說《革命之路》發表的那一年,馬爾庫塞為《愛欲與文明》寫下“1961年標準版序言”。文章指出,他提出“非壓抑性生存”這一概念,旨在表達一種向文明的“新階段”過渡的可能,就是要在精神和物質上“解放迄今為止一直受到禁忌和壓抑的本能需要及其滿足”。但馬爾庫塞的理想並不是“力比多”(libido)的直接簡單的釋放,而是他所謂的“非壓抑性升華”——“性衝動,在不失其愛欲能量時,將超越其直接的目標”,將個人之間以及個人與環境之間的各種關係“愛欲化”。而在“1966年政治序言”中,他更為明確地呼籲“愛欲化”的政治鬥爭:“在今天,為生命而戰,為愛欲而戰,就是為政治而戰。”文明對於愛欲的禁忌是弗洛伊德的論題,但在馬爾庫塞的批判中,現代資本主義的文明產生了“額外壓抑”,形成一種新的控製形式,使現代人成為一種“單向度的人”。對於現代文明類似的思慮與憂患,在韋伯對現代性“鐵籠”的論說中、在阿倫特對經濟事務侵吞“政治行動”而出現的“社會”的反思中、在福柯對微觀權力與技術治理的診斷中,都有所表述。問題是真實而深刻的,隻是出路何在卻一直朦朧不明。
也許,無論是愛情還是政治,愛欲的所有“實現”方式都不得不落實在某種製度的形態中,但所有的製度安排都意味著某種桎梏,都有“安頓”與“逃離”這兩種反向的“圍城”效應。我們永遠會麵對“平平淡淡才是真”與“轟轟烈烈才是真”這兩個至理名言。那麼,是否要打破枷鎖走向革命?這不僅取決於客觀的現實狀況,也取決於每個人對現狀的闡釋與判斷。如果是兩性關係問題,那至多是風花雪月的哀傷。但如果言及政治,那麼會是攸關千萬人的福祉甚至身家性命的大事。許多信誓旦旦的“思想創新”,可能是新希望,也可能是新夢幻。也許,永遠存在著第三條道路:在平凡中眺望遠方的巴黎,反觀此刻的庸碌與乏味,在憤怒出離的衝動中,再看看眼前的草木與餐桌上的食品,並思考“改良”的可能,更想一想“娜拉出走之後”的嚴峻問題。然而,第三條道路總是脆弱的,它要求審慎、耐心、智慧以及長程的視野。這在美學上毫無吸引力,既無風雅,也不夠浪漫。而更深刻的指責在於,這不隻是美學趣味與心理氣質的問題,而是一個正當的政治問題。因為所有折中主義的“第三條道路”的話語,都可能成為“維持現狀”的借口托詞。
對於“愛欲”的言說至少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會飲篇》,其中蘇格拉底轉述狄歐蒂瑪的說法,愛欲並不是欲求美,而是欲求在美的身體或靈魂中“生育繁衍”,由此凡人可以達到永恒與不朽,“愛欲是奔赴不朽”。然而,在《理想國》之中,蘇格拉底也談論過“愛欲的癲狂”——突破一切節製與審慎,奔赴不朽,導致暴政。“巴黎”永遠是一個選項,無論在想象之中,還是在實踐之中。如果擁抱“巴黎”的生活是不可存活的,那麼沒有“巴黎”的世界則是毫無生機而不可承受的。我們永遠會處在“安頓”與“出走”的緊張之中。這不是因為我們保守或激進,是“左派”還是“右派”,而是因為我們是人類,這是我們存在的地平線。於是,我們記起亞裏士多德的教誨:在政治與倫理行動中沒有公式化的原則可循,我們需要一種“實踐智慧”(phronesis)。巴黎在哪裏?又何以前往?這是極為深刻的政治問題。隻是審慎的人們會記得,我們當下身處的此刻此地,恰恰是彼時彼處曾經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