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輿論的主導者,從傳媒評論家到各種機構的發言人,大多是要講道理的(至少要擺出講道理的樣子)。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時下的“意見領袖”常常訴諸兩套不同的道理:“中國國情論”與“國際慣例論”。前者立足於本國曆史文化、政治經濟以及社會風俗民情的特殊性;後者依據當今世界廣泛通行的規則與實踐。兩種道理各有千秋,彼此競爭或能互見長短,於活躍思想不無裨益。但還有更強勁的論者,擅長在兩種道理之間自由穿梭,援引國際慣例時冠冕堂皇,一旦講不通就轉向國情論,也振振有詞。時而“國際”時而“國情”,不是國際就是國情,人間萬事一網打盡,無往而不勝。
比如,在房價問題的討論中,有房產界權威人士語出“雷人”:“年輕人就應該買不起房子。”之所以那麼咄咄逼人,因為有“國際慣例”支持——據說在發達國家,幾乎沒有30歲以下的年輕人能購買房產。但他的“國際道理”卻完全無視這樣一個事實:在所謂發達國家,一幢普通單體別墅的價格,大約相當於一個大學畢業生就業後5 ~10年的收入總和。相比之下,中國的大學生需要多少年?你不時會收到那些房地產廣告短信,通告某套房子“僅售”多少萬元,你僅用小學算術就會發現,這個價格“僅”是你30 ~60年的工資總和。然後你明白,不僅年輕的時候你負擔不起,就是人到中年甚至老年,你也非常可能買不起。若是拿這樣的事實來反問權威人士,他大約會告訴你,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有自己特殊的國情。
再比如,國內柴油汽油價格上升引發不少爭議,當然可以用節能環保的理由來支持成品油大幅漲價,筆者本人會讚同這種理由(條件是,附加收益必須正當地、透明地用於公共事業)。但也有相關領導從“市場機製”的角度來論證。當國際油價從80美元漲到147美元的時候,支持漲價的理由是“要進一步與國際市場接軌”,而後來當國際油價從147美元跌到50美元時,維持高價的理由又變成了“中國是發展中國家,什麼價格都與國際接軌,這不太現實”。國際接軌論與國情論就這麼完美配合,於是總是有理,永遠有理。
從理論上說,筆者讚賞“普遍理論與本國實際相結合”的努力。中國在探索自己的發展道路,如何辯證地處理國情與國際慣例的關係,是一個真實的、具有挑戰性的問題,需要以巨大的勇氣、誠實和智慧去麵對。但總在兩種道理之間左右逢源,為自我合理而任意取舍,“辯證法”就可能淪為“變戲法”。“戲法”可能越變越熟練,但從沒法讓人心悅誠服。
更為複雜的情況,是最近有關互聯網監管問題的討論。許多論者同時以兩種理由為監管辯護:一方麵,中國的網絡管理與國際通行慣例大體一致;另一方麵,中國有自己特殊的國情,網絡監管的具體內容和尺度應當遵循本國特定的法律和規章。這似乎是“相同論”與“特殊論”的完美綜合。然而,從邏輯上說,“相同”加上“特殊”就是總體,而沒有任何事物能逃得出總體,兩者綜合相加當然可以包打天下,解釋一切。換言之,任何一個人類社會(無論其言論和信息自由狀況如何)都可以用這類“綜合論”為任何尺度的監管控製辯護。但是,如果僅僅訴諸這種原則性的辯護,那麼自由開放的程度差異就無從談起,我們甚至無法由此論證中國對言論與信息的管理比30年前更為合理或進步。
實際上,相關討論的關鍵並不在原則層麵,而是在具體的內容和尺度。就原則而言,誰都知道,沒有任何國家的言論和信息會享有無限製的絕對自由。英國思想家約翰·洛克早就言明,自由並不是放任,沒有法律也就沒有自由。所以,根本問題從來不是“要不要規則”或“應不應當監管”,而是在於“監管什麼”和“如何監管”。中國的網絡既有高度活躍自由的信息傳播和言論表達,也有根據國情和國民狀況而實施的限製與監管。但是,既然事關國情和國民,那麼具體限製什麼和監管什麼,是否應當進入公共審議的程序?暫且不用去理會外國人如何說三道四,但我們本國公眾對此是否有正當的“知情權”?
國際電影資料庫(IMDB)是電影專業研究者和眾多影迷所鍾愛的免費網絡資源,卻在不久前被“屏蔽”了。這似乎無法用“國際慣例”來解釋,但可以用“國情”來解釋嗎?這樣一個電影手冊指南性質的資料庫,在什麼意義上會涉嫌淫穢色情、顛覆政府或種族仇恨?也許愚笨如筆者缺乏足夠的敏銳和洞察力,這就需要監管部門來輔導我們:出於怎樣的國情,依據什麼規章,按照何種程序,就這麼毫無商量地屏蔽了國際電影資料庫這樣的網站?
在我看來,絕大多數網友不讚同絕對的自由放任,也願意接受合理的規則與必要的監管。但作為公民,我們有正當的權利要求公開的解釋和論證。否則監管者就是將自身僭越於全體公民之上——武斷地假設了自己在道德上和智力上優越於公眾,這不僅是粗暴的羞辱,而且本身涉嫌公權的濫用。長此以往,會造成破壞社會和諧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