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戒指

——霍桑

“這鑽石亮得就像星星,鑲嵌得也很巧妙。”克拉拉·彭伯頓小姐與未婚夫一番甜言蜜語之後,細細地看著他送給她的那隻古老戒指。“隻差一樣就十全十美了。”

“差什麼?”愛德華·卡裏爾先生暗暗盼望禮物得到稱許,“是不是差個摩登底座?”

“哦,不是!如果那樣,這個東西的魅力就被破壞無疑了。”克拉拉回答,“什麼裝飾也不缺,隻缺一個故事。真想知道這東西充當情人間愛的信物已有多少次,並且隨它而來的那些誓言是得到遵守,還是時常遭踐踏。我倒不是特別看重事實,你要是對這戒指的真正曆史不了解,反而更好。說不定它曾在哪位女王的手指上閃耀過光彩呢?沒準兒波斯特休莫斯從伊莫金手裏得到的正是它呢?一句話,你一定得用這顆鑽石的光華點燃你的想象力,編出個故事來。”

“要民歌還是要敘事詩?”愛德華將戒指拿在手中,轉來轉去,捕捉那耀眼的光芒,仿佛照克拉拉建議的一般,指望著能用它星星一般的閃光,點燃自己的想像力,“富於魔力的戒指常常在古老的英詩中光彩照人,我想這個題材還能用。不過韻文比散文更合適。”

“不,不,”彭伯頓小姐道,“這戒指上有一句題詩就足夠了。你且用明白的散文來寫這故事吧。等你寫完,我就開個小茶會,請大家來聽你朗讀。”

青年紳士答應照辦。他上床躺下,滿腦子都是纏住戒指、懷表、劍鞘之類不放的精靈鬼怪。他運氣不錯,總能在夢中得到某種啟發,將這夢中啟示與自己碰巧了解到的關於這戒指的一些真實曆史湊到一起,便大功告成。於是,克拉拉·彭伯頓請來幾位最要好的朋友——大家對愛德華的天才深信不疑。所以,這位大作家就得到了一些即便算不上最公正的評論家,也堪稱最友好的聽眾。

愛德華·卡裏爾把椅子拉近一盞太陽燈,打開一卷光滑的紙,開始朗讀。

今夜,埃塞克斯伯爵接到死刑判決書,明天他將被推上斷頭台。這時,什魯斯伯裏伯爵夫人前來探監,發現伯爵大人孩子似地把玩著一隻戒指。戒指上的鑽石散射著小星般的光芒,不過發出的隻有紅光。倫敦塔內陰森森的牢房,四麵石壁上高而狹小的窗戶,便是伯爵大人擁有的全部人間景象,也難怪他對世間欺人的輝煌發上一通道德高論。人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身處絕境之時,往往如此。伯爵夫人目光銳利,裝作埃塞克斯的朋友,但此行真正的目的卻是為了報複伯爵早已忘卻的一次輕蔑。她精明地發現這隻鑽戒不同凡響,甚至伯爵為她還記得一位遭到毀滅的受寵者,一名被判死刑的罪犯,而表示感激之時,目光也不曾離開那戒指片刻,好像時間與世事存留的一切都集中在那個小玩意兒上了。

“親愛的伯爵,”伯爵夫人道,“這戒指如此迷你的心,肯定特別重要,是哪個漂亮女人送的愛情信物吧?——唉,可憐的女人,占有過這樣一顆心,該是多麼富有!她是誰啊?你打算把這東西還給她麼?”

“女王!女王!這是女王陛下親自送給我的禮物,”伯爵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戒指,“她從自己手指上取下來,微笑著對我說,這是她都鐸祖先的一件傳家寶,曾為不列顛法力無邊的巫師墨林所有,他將它送給了心愛的女人。墨林施展魔法,把一個精靈困在這顆鑽石裏麵。這精靈雖屬妖孽,卻被魔法約束,隻要戒指作為贈送與接受的雙方愛情與忠實的信物,它就隻會做好事。但如果愛情遭到背叛,不再忠實,邪惡的精靈就會任性作亂,直到這戒指再度成為某種善良高尚行為的工具,成為忠實愛情的信物。然而不久,巫師本人就被得到他戒指的女人謀殺了。”

“無稽之談!”伯爵夫人道。

“不錯。”埃塞克斯憂傷地一笑,“不過,這戒指既象征著女王的寵信,又證明它是我的禍根。大限臨頭,人隻好跟夢境、鬼魂交談。我一直盯著這隻戒指看,心想沒準兒能看到住在裏頭的精靈。你也許會笑話我,但你注意這紅光了麼?——在這亮晃晃的光芒中,它有點兒發暗,這說明精靈就在裏頭。甚至此刻,我看這光也變得越來越紅,越來越深,活像憤怒的落日。”

然而,伯爵的神態卻顯示出他對戒指的魔力並不以為然。人在絕望之時,都會有些玩世不恭,因為徹底感受到不幸的現實將立刻粉碎自己的靈魂。此刻,什魯斯伯裏伯爵夫人幸災樂禍,盯住伯爵不放。

“這個戒指,”伯爵換了口氣接著說,“是我的女王情人對她的奴仆濫施恩寵的惟一存證。我的運氣曾燦爛如寶石,如今黑暗卻籠罩我全身,我看這鑽石的光芒——這牢房中惟一的光——很快就熄滅也不足為怪。它是我在人世的最後一線希望啦。”

“伯爵大人,你感覺如何?”什魯斯伯裏伯爵夫人假惺惺地問,“寶石光輝燦爛,要是它還能使你心存希望,在這悲慘的時刻就該具有奇妙的魔力呀。可惜喲!倫敦塔這些鐵欄杆的石頭堡壘好像不理會這種魔力。”

埃塞克斯不自覺地抬起頭,因為伯爵夫人的口氣令他頗有些不安,雖然他並未懷疑一名仇敵已闖入他牢房的神聖領地,對他一度燦若晨星的好運的徹底毀滅而心生快感。他注視著她的麵孔許久,卻沒發現任何令人生疑之處。要讀懂一張麵孔,除非你有一雙比塞西爾更銳利的眼睛。而且,這張麵孔處於宮廷虛偽的顯赫之中已如此長久,如今幾乎等同麵具,除了實情什麼都表現得出來。被判死刑的貴人再次低頭看他的戒指,接著說:

“這顆明亮的鑽石具有魔力,這魔力屬於偉大女王寵信的護身法寶。她吩咐過我,假若有一天我失寵於她,不論程度多深,罪過多大,隻要把這隻戒指帶給她看,她都會毫無條件地寬恕我。毫無疑問,她目光敏銳,當初就已發覺我生性魯莽,料到我會因此而招來殺身之禍。而且她知道——也許她有意如此,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她血脈裏帶來的嚴峻,會因過去溫柔親切的時光而為我化作柔腸。我懷疑過——不信過——可誰知道,即使現在,這戒指會帶來什麼令人歡欣的影響?”

“你耽擱太久啦,早該送上這隻戒指,請求陛下寬恕。”伯爵夫人道,“眼下事已至此,恐怕無法挽回了。”

“的確,我不願請求女王寬恕。”伯爵道,“本來至少可以在法律麵前留條性命。要是貴族們審判我時,宣布我並未犯有圖謀加害陛下神聖生命的大罪,當時我就會跪倒在她腳下,獻上這隻戒指,祈求她以最嚴厲的手段考驗我的愛與忠誠。可如今,僅僅以被陛下認為是我偽裝的柔情為理由,去乞求保留我性命的悲慘賞賜——太露骨啦——太卑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