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人梨花開時,攜酒其下,曰為梨花洗妝。惜洗妝詩,未有出群之才,足以稱此。餘嚐於花落時,聚而瘞之。襲以破硯,作葬花詩曰:蝶拍鶯簧當挽歌,蜂房釀酒酬高坡。蓬窠埋後無人賞,負卻春光奈爾何。幽香絕豔本難知,無限荒榛又蔽之。開亦枉然何況落,誰吟楚些吊湘累。加袂成行覓斧斤,描空射影聚飛虻。勞君百計戕佳麗,難損青山與白雲。
黃山穀曰:蘭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其一幹一花而香有餘者蘭也。一幹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也。愚觀前人,皆謂蘭優蕙絀。然蘇郡鬻蘭甚賤,而蕙價有加。若所謂建蘭者,乃漳之蕙也,其值較蘭何啻數十倍。然則向所雲果不足憑耶,抑古今或有不同耶?實則漳之,其香無以加也。
餘少喜植花。蘭最易培,而勞莫甚於菊。然猶易得其性,惟蕙為至難。
人於蘭蕙總稱曰蘭,其香微有不同,而實則二而一也。山穀比蘭於君子,而以蕙為士大夫。餘謂二花先不當分,且士大夫獨不可為君子乎。大抵蘭蕙皆可比於君子,或在茅舍,或在玉堂,出處雖殊,而其品之高不改也。
香不在煙也,然煙自不可無。若憎煙而欲去之,香亦何從生乎?世有植蘭蕙者,剪除其葉,而獨留花,豈得謂之愛花者?大抵諸花皆以葉為助,惟梅開時無葉,正是無可如何耳。
暑易傷人,李笠翁謂中元既過,當舉家相慶複生。餘謂寒之中人,亦可畏也。過花朝亦當如是。
王荊公讀《孟嚐君傳》一篇,餘嚐論之曰:“責人易,責己難。”荊公以南麵製秦責孟嚐君,不知爾時諸侯,不能同心,其勢愈弱,將何以製強秦。若雞鳴狗盜,能救人主於危,方見平時待客之厚,一朝食報也。雞鳴狗盜,乃能報主,而人君委任之專,幾於壞有宋天下。且以全宋不能製一元昊,尚欲責人無己乎?
或曰:以一笑欲殺趙之美人,此者,亦非庸庸者矣。愚謂觀人者,必於其樹立如何?假使者果感平原君之意,而有以報之,猶有說也。乃不聞其於邯鄲之圍,合縱之議,或致其身,或建一策,是其人不過知平原之惟恐失一士,而有挾以來言耳。縱肆狡獪,以成其殘忍之心,其罪不可勝誅,而毫無功之可贖,乃猶讚美之乎。美人之笑,斷無死罪,而平原君輕以所愛之頭,謝一庸惡之人,亦惟恐士心之不得而已。者之妄,生於相脅。平原之殘,成於相畏。此皆可為之痛恨者,而何足取之有。
晝間之境,紛紜變化,不能豫料,不堪追憶,至夢尤甚,豈天之顛倒生人,抑人之自為顛倒乎?然餘謂夢乃不可無者,所思之人,千裏可以咫尺。客遊於外,有術可以遄歸,皆夢之功也。唐李昌符有中宵多夢晝多眠之句,餘有句雲:避愁尋夢夢偏稀;又雲:昨宵夢斷今堪續;又雲:夢為蝴尋花。此雖晝閑所得,然安知非夢也。
夢每昏於醒時,此其常也。甚而晝間必不為之事,夢中為之矣。然夢有清於醒時者,晝或多欺,夢中則自覺其心而不欺也。人之一生,睡醒各半,是半生在夢中過也。若餘之多病者,又豈止半生乎。半生之事,必有神司之。夢中亦有豐嗇悲歡,一切所值之地,所接之人,各有不同,不可謂非半生之命也。若徒曰想曰因,竟有毫無所想絕無所因者。夢之所包,亦大矣哉。
夢飲花下,有舞者索詩。口吟應之,舉座叫絕。一碧衫少年,令舞者捧巨觥以進曰:此乃紅玉杯也。聊潤詩腸,飲畢複斟,辭以不能。旁有美人衣繡綠者,曰:吾當代飲。爾即歌此詞以侑觴。舞者揚袂而歌,少年執板,美人緩飲,舉座歡然。少年攀一花大如鬥,簪餘帽上,兩美人大笑,餘遂醒,憶此詩猶未嚐忘也,追想夢境,花傍一亭,額曰思舊居,或曰此即吾子所書,亦紀其歲月乎?餘惝恍不能答。遼懿德蕭皇後,抱千古之沉冤,令覽古者,人人悲憤,終不能解其故。雖乙辛孝傑,後皆誅戮,然何補於香消玉碎乎?世有以輪回劫運解之者,吾仍欲搔首問天也。得後人憑吊,庶幾稍白萬一。姑以慰其幽魂,特恐彈入瑤琴,適令隳淚者,欲添江漲耳。餘嚐有題回心院詞後曰:象床翠被熏爐,頻剔銀缸影尚孤。不用黃金遙買賦,清弦彈出付宮奴。又題十香詞後曰:群小焚芝更刈蘭,倩誰芳豔吐毫端。喪心偏屬文人事,千載還應按劍看。
同一魚也,入釜鬻者無數,而金魚則畜之。同一鳥也,調酸鹹者無數,而鶴則置之園中。畫眉這屬,則藏之籠內而日飼之。然則文采聲音,其可忽乎?靖節之宰彭澤,左司之守蘇州。未聞明記其善政,而共信其惠澤及民者。信之於其詩也,大抵鍾情山水,寄懷翰墨。其人處則必非俗人,出則必非俗吏。乩仙詩曰:蓼岸蕩蘭橈,花深人未遇。鴛鴦正熟眠,回舟更尋路。此情仙也。常熟馮定遠(班)《燈花》句雲:閨中有喜深深拜,旅邸無眠淺淺挑。顧粟園述昆山吳修齡(殳)《泥美人》句雲:公如反國甘為塊,郎若封關定作泥。顧柳村述,二顧皆昆山人,能詩。
餘嚐有閨情小詩雲:雨滴梧桐小院涼,稱爐留住一簾香。夜深還候月光到,添得羅衣立畫郎。誌葵弟在楚嚐書此詩於一童紈扇上。後此童來誌葵處,屢索作者詩,複書閨情於小箋雲:懶看燈花吐複蔫,鸚哥不語繡簾前。夜深枕上頻驚起,小婢無端夢語顛。童子持去。報以繡囊曰:金閨以贈作者。誌葵叩以姓氏,再三,不答。曰屬不許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