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這樣做，對嗎？”
她說。像是自我取笑，又像是質疑。接下來屋子裏是長久的沉默。
羅布女人不再說話。
過了很久，阿不旦村有人看見了一個像奧爾德克的流浪漢，衣冠不整，邋裏邋遢，他身上混合的各種氣味越來越重，就像一層有形的堅硬皮膚，隻要你從他身邊經過，或者他從你身邊經過，那股濃重的氣味就會觸動你的皮膚，頭發和衣服。
過了70歲，他的麵相好像也發生了某種變化，他的臉繃得很緊，變得很奇怪，他非常的消瘦，那像是嬰兒和青蛙的眼睛依然閃閃發光。很大很混濁的灰色圓球，但是人們不知道這裏麵流露著什麼。
要是你遇見他，聽他說話，那麼——他的嘴裏有三分之一是謊言，三分之一是親眼所見，而另外的三分之一則是白日夢，真真假假，古怪而虛妄，說出的話若虛若實，十分令人費解。
他就像《天方夜譚》裏的王後謝赫拉紮德，開始給你一個接著一個講故事：
比如，他說：“他在一個‘雅爾當’的後麵看到風神了。風神是一個小心眼兒的矮個子。”
“羅布淖爾荒原上的蘭虎都滅絕了。是一群螞蟻把它們消滅的。”
“阿不旦河上遊的水就快幹涸了，變成了暗紅色的泥湯，水流像一條小蛇，細細的。”
有時，他會用一種神秘的口氣問你：“你見過有手的魚嗎？我在喀拉庫順湖裏見過。”
看見人們不置可否，他認為一定是嫉妒他的見多識廣，於是又說了一個更不著邊際的事情，說是他有一天發現羅布淖爾荒原的大沙漠深處，有一座又一座的“雅爾當”，在它們的後麵，有約一千口棺材，棺材裏躺著高貴的武士，美麗的少女。隻要是到了有月光的晚上，他們就會從棺木走出，唱歌，歡愉。而在太陽出來之前，又回到棺材裏躺下了。
他說這件事的時候，顛三倒四，胡言亂語，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
隻有他自己。
1921年秋季的一天，奧爾德克和阿不都熱依木順著雅丹布拉克和庫姆河故道，去追獵幾峰野駱駝，一路上，沙山長高，植物稀少。到了後來，就什麼生物的痕跡也看不見了。連綿的土山擋住了他們的視線。風將地麵上碎了的貝殼吹起，他們走在上麵的時候沙沙作響，聲音就和秋天的幹葉一樣。
阿不都熱依木和奧爾德克走得很快，到了下午三點鍾的時候，他們突然停住了。斯文·赫定以為又看見野駱駝了。隻見他們倆站在山坡上，說是前麵有幾所木屋的痕跡。
走近一看，是三座木屋。
這些房子坐落在山坡上有八九尺高。經過一番倉促的考察，發現了幾枚中國銅錢，幾把鐵斧，幾塊木頭上有雕刻，畫的是一個人握著一根長矛，一個人拿著一個環，還有兩個人手裏拿著蓮花。奧爾德克很癡迷地在其間流連，而阿不都熱依木急著要去追獵那幾峰野駱駝。
幾個小時之後，他們走散了。
那個傍晚，黃昏從地上層層泛起，夕陽在地平線的那邊沉落下去，就像是被一陣風吹來似的，當他簡單地甩動雙腿，還有雙腳，攀上“雅爾當”那塊巨大的岩石，在山頂上尋找阿不都熱依木的身影，一切都靜悄悄的，他一件一件脫去被汗水濕透了的衣服，把它們攤開在岩石上曬著，然後，他赤裸裸地站著，在寂靜中，在夕陽中。他在每一道夕光中瑟瑟發抖。
遠遠望去，那些綿延的雅丹布拉克像是一支拖了很長一段距離的野駱駝隊，但是，一旦深入其中，就感覺“雅爾當”群猙獰萬狀，一股神秘的瘴氣彌漫其間，一團綴著一團。
奧爾德克下了山，沿著山體慢慢行走。
他不熟悉路。
夜晚降臨了。因為越來越濃的瘴氣，誇張地逼近他，使他無法睜開眼睛。但是，他好像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引導，然後，在一個很高的山坡上，他看到了一大片紛亂的線條，稍走近一看，是一片低矮的樹林，此起彼伏連成一片。這些樹都沒有葉子，光禿而孤獨，像一些被風幹多年的物質，怪異地立著，有一種觸目驚心的荒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