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裂·誓(3 / 3)

朱弋笑道:“前句叫做‘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後句叫做‘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燕非照著念了一遍,隻聽一次的句子,複述起來竟然絲毫未錯,說完最後一個字後淺淺笑道:“我記得了。”

朱弋微微詫異,他雖然像張白紙,武學之外的東西一無所知,可一旦學起來卻快得驚人,“如果讓你好好念幾年書,你說不定還能吟詩作畫呢。”這種場麵一想起來朱弋隻覺得好笑,“其實我也不過是從書上看來聽來,什麼香如故,什麼無情物,真正的野花,我一朵都不曾見過。”

燕非說:“等到了中原,我保證你會看到很多,多到你踩得腳軟。”

朱弋突然撲哧一聲笑,“你真不懂憐香惜玉!因為多就可以隨便踩嗎?隻要是花,就不應該踩它!”

燕非不解道:“為什麼?”

朱弋說:“你不覺得它很嬌弱可憐嗎?就像女人一樣,以後等你身邊圍了很多女人的時候,你就可以隨便打罵她們了嗎?”

燕非定定看著她,眸中光華微轉,似在沉思。朱弋正覺得好笑,卻聽他慢慢說:“我今生今世,不管身邊,還是心中,都隻會有你一個。”

笑容慢慢在她臉上凝鑄。朱弋怔怔地、久久地望著燕非。

千人山呼,萬人叩拜……又如何?

天下的獨一無二,怎能比上那人心中的獨一無二。

看他淡然,又認真的神情,朱弋忽而垂下眼道:“你清楚自己剛才那句話的意思嗎?表麵上的,背後的,全都知道嗎?”

燕非抬起右臂,在朱弋臉頰前方停住。他尚未痊愈,還必須半躺著不便走動,朱弋看一眼他那隻手,以為他要說什麼,便微微伏低了身子,誰想燕非撐起上身,勾住她的脖子,迅速輕輕地印上一吻。

朱弋愣住。

“你從哪裏學到的?”

這種事,總不會是他主人教的吧……

“你。”燕非篤定地回答,那個口吻,一下子就讓朱弋想起了他們初進城那一晚,同浴時短促粗淺的那個吻。不由忍俊不禁道:“想做某件事卻又無從下手?你現在找到方法了噢?”

燕非慢慢點一點頭,朱弋笑道:“可是,這樣就夠了嗎?”

她的笑容有一點高深莫測,燕非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按著胸口輕輕推倒,朱弋伸出一根玉樣手指點了點他鼻尖,“你這麼好學,可要牢牢記住了喔。”

說著吸一口氣,緩緩朝他眼睛吹去,輕柔的微風中,根根睫毛像琴鍵一樣躍動起來。

“朱……”

“噓。”朱弋低下頭,鼻尖蹭過少年下頜,雙唇抵住兩條鎖骨交彙處,順著右邊那條一路吻開去。臉的一側能夠感覺到他的耳廓,暴露在外的耳垂有些冰冷,朱弋先用鼻尖探了探,然後輕輕含住,溫暖柔軟的舌尖揉搓著,吐氣如蘭。

“朱弋!”

“什麼?”

“你……一定要繼續嗎?”

敏銳抓住他聲音那一絲輕顫的朱弋笑道:“當然啊。你不喜歡?”

“……”燕非答不出來,越來越緊窒的胸腔,比任何程度的內傷都要難以呼吸,奇怪的是哪怕臨近昏厥,都能準確判斷的冷靜理智,此刻也完全罷工不聽使喚了……“我不知道,你好像比任何高手都要厲害……”

朱弋笑到把臉埋在他頸窩裏抬不起來,門口也傳來了噗噗兩聲憋笑,扭頭看過去,衛璿光一臉強忍和尷尬,“我……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朱弋道:“小四,以後如果有個人能讓你覺得她比任何高手都要厲害,根本沒有招架之力,你要怎麼辦?”

衛璿光道:“那就不要招架啊,處處讓著她,她說什麼就做什麼。”

朱弋卻笑道:“錯了,你要記得,委曲求全是下策,若即若離是中策,求而不得才是上策。君不見那些流傳千古的愛情佳話,從雙雙化蝶到孔雀南飛,哪個不是生離死別,字字血淚。”

衛璿光一愣,訥訥道:“為什麼得不到的反而成了最好的?”

朱弋說:“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們可記得?”衛璿光搖搖頭,燕非更不可能知道,朱弋笑著說,“在末闌當然隻是稀鬆平常的一日,不算什麼,但在聖朝,這一天叫七夕。”

衛璿光“啊”的一聲。

燕非卻不解道:“七夕?”

朱弋道:“牛郎織女在天上相會的日子。他們原是一對戀人,被王母拆散,隔著河漢遙遙相望,每年七月初七才能一會。”

衛璿光眼中露出淡淡神往道:“是啊,聖朝的民間今天一定很熱鬧。”

朱弋直起身,纖長手指替燕非理好衣襟,溫柔道:“今晚虎生哥的馱隊就要離開克孜戈爾,雖說拿到了通行的文書,但那是洛瀧網開一麵特地給的,也隻有他的人才會認賬,因此必須在二更之前出城,而且連夜遠離追擊範圍,明白嗎?”

衛璿光沒料到會這樣突然,呆呆應了聲,“……好。”

朱弋轉過眼來定定望著他說:“小四,末闌這次斬殺聖朝使節,聖國絕不會善罷甘休的,隻希望你答應我,平安回國後,盡你所能地阻止兩國交戰。”

衛璿光加重語氣道:“我一定會。”

朱弋微微笑起來,眸光一轉落到燕非身上,靜靜說:“你還記得我唯一一件要你答應的事嗎?”

燕非答道:“無論如何,不死在你的前麵。”

朱弋緊問:“還有呢?”

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即使你死了,也要好好地活。”

朱弋凝視他許久,眼底有水光輕輕閃動,“你記得就好……我們走罷。”說著起身,退後兩步,讓聶恒抱起燕非。

門外便是馱隊和馬車,在夜色中,一群人安安靜靜,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朱弋看向羅虎生,後者說:“隻要跟守城軍講,馱隊有兩個兄弟在路上得了重病就行,他們不會問那麼詳細。”

朱弋點點頭,跟著上了馬車,挨著燕非坐下,把他輕抱住,又掖一掖被角,衛璿光看在眼裏,好笑地咳嗽了一聲。

朱弋卻全然不聞,兀自道:“孔雀東南飛,你還要聽嗎?”

“要。”

朱弋笑一笑,起聲淺唱:“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複鬥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具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遣施,於今無會因……”

停了一停,才又輕輕唱了下麵這兩句:“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尾音落下好一會兒,馬車停下,有人低低說:“前麵就是城門了。”

朱弋扭頭說:“知道了。”又回過眼來,柔柔看著燕非,“現在你還是願意為我做任何事的,對嗎?”

一絲緊澀滑過燕非眼瞳深處,他明顯意識到了什麼,卻還是抿唇擠出一個字:“……是。”

朱弋依然淡淡笑著,笑容柔和,“那我要你離開我,你也願意,是嗎?”

燕非驀地望著朱弋,眼中霎露驚意,衛璿光一怔,忍不住詫異道:“姐姐,你說什麼?”

朱弋置若罔聞,隻盯著燕非問:“是不是?”

他臉上已經說不出是驚還是怔。眼底一片茫茫的空洞,“……為什麼?”

朱弋靜靜道:“你了解我,就該知道我最適合過怎樣的生活。獨一無二、高高在上,發間琉璃墜,金帶長絲絛,一身豔紗,萬民叩拜……我早就對你說過的,我想要得到天下的感覺,這一切,你、燕非,可以給我嗎?”

頓了良久,燕非重重說:“你真的……喜歡這樣的生活?”他盯著眼前這個一身華貴,金帶紅羅裳的朱弋,胸口像被巨石碾過,呼吸斷斷續續道,“那你先前說的,又是什麼……想要看野花,想要……”

他倏地抬起手摁住心口,接下來的話湮沒在滿口腥紅中,衛璿光急叫道:“朱弋姐姐!你的話什麼意思?難道,難道你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朱弋麵色如常,伸指揩去燕非唇邊漫出的血漬,那抹觸目驚心的紅在袖上暈開,即使是她鮮麗的殷紅羅衫,竟也被比了下去,“我可以跟你們走,我可以啊。”她俯身在燕非耳畔說,“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會幸福的,你懂嗎?”

衛璿光大喝一聲:“朱弋!”他撲上來扳過朱弋雙肩叫道,“我不信,你不可能是這種人!”

朱弋臉上那一抹愛憐之色已經淡不可見,唯留決然,“我就是這種人。閑雲野鶴的生活,我已經過夠了。”她握住燕非的手,五指相扣柔聲說,“你給我的那些日子,我一生也不會忘,縱使嫁為人婦,他日權傾天下,你永遠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燕非在她手中的手指突然用力收緊,仿佛要把骨節都捏碎一樣,朱弋眼中掠過一絲肝膽俱碎的痛楚,語氣卻依然淡淡,“織女和牛郎之間,橫著的不隻是一條銀河而已,等我們都足夠強大的那一天,不必再受任何人控製的那一天,隻要心之所念,縱使隔了無窮大漠也終有一天會相見的。”

她低頭看一眼交握的那隻手,終於還是用了更大的力氣,從他指間抽了出來。硬生生脫離那一刻,燕非臉上一片死灰般的蒼白,眼睫慢慢低垂下去,指尖輕蜷,仿佛失了所有力氣,隻留下一個空空的軀殼。

衛璿光看得不忍,無所適從之餘,心頭一股無名的怒火漲到幾欲窒息,“姐姐……朱弋姐姐——你真的、真的不走?”朱弋瞥他一眼,眼神水波不驚,衛璿光咬牙又問一次,“燕非為你做了那麼多,幾乎把命搭上,而你心心念念的,卻依然是那個太子妃的位子?”

這次,朱弋淡淡笑了笑,豔紗飄過,俯身輕出。

燕非發出一聲悶哼,倏然抬手捂住口鼻,緊攏的指間蔓延出殷紅冶麗的血流,順著手背筋絡,有生命一般肆意緩爬。他掙了一掙,卻還是輕飄飄地倒落,那雙清洌眼眸闔上的瞬間,所有昔日曾經交織其中的懵懂、淡柔、癡狂……統統被吸入深不見底的黑瞳。

衛璿光突地一驚,大喊道:“朱弋!”同時一把掀起猶在飄動的布簾,朱弋的背影已經快要沒入夜色,他急道:“燕非他——”隻覺喉頭堵住,說不出話來,半晌,喃喃擠出幾個字,“朱弋……你不再是我認識的朱弋!”

她仿佛聽見了。那身影突然一頓。

然而隻是一頓,朱弋頭也不回地走遠,最後一絲紅悄然閃逝在橫貫了銀河的天幕下,織女和牛郎七年一逢的良宵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