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悲哀

——魯彥

這是如何的可怕,時光過得這樣的迅速!

它像清晨的流星,它像夏夜的閃電,刹那間便溜了過去,而且,不知不覺地帶著我那一生中最可愛的一葉走了。

像太陽已經下了山,夜漸漸展開了它的黑色的幕似的,我感覺到無窮的恐怖。像狂風卷著亂雲,暴雨掀著波濤似的,我感覺到無邊的驚駭。像周圍哀啼著淒涼的鬼魑,影閃著死僵的人骸似的,我心中充滿了不堪形容的悲哀和絕望。

誰說青年是一生中最寶貴的時代,是黃金的時代呢?我沒有看見,我沒有感覺到。我隻看見黑暗與沉寂,我隻感覺到苦惱與悲哀。是誰在這樣說著,是誰在這樣羨慕著,我願意把這時代交給了他。

嗬,我願意回到我的可愛的童年時代,回到那夢幻的浮雲的時代!

神嗬,給我偉大的力,不能讓我回到那時代去,至少也讓我的回憶拍著翅膀飛到那最淒涼的一隅去,暫時讓悲哀的夢來充實我吧!我願意這樣,因為即使是童年的悲哀也比青年的歡樂來得夢幻,來得甜蜜嗬!

那是在哪一年,我不大記得了。好像是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

時間是在正月的初上。正是故鄉鑼聲遍地,龍燈和馬燈來往不絕的幾天。

這是一年中最歡樂的幾天。過了長久的生活的勞碌,鄉下人都一致的暫時擱下了重擔,用娛樂來洗滌他們的疲乏了。街上的店鋪全都關了門。詞廟和橋上這裏那裏的一堆堆地簇擁著打牌九的人群。平日最節儉的人在這幾天裏都握著滿把的瓜子,不息地剝啄著。最正經最嚴肅的人現在都背著旗子或是敲著銅鑼隨著龍燈馬燈出發了。他們談笑著,歌唱著,沒有一個人的臉上會發現憂愁的影子。孩子們像從籠裏放出來的一般,到處跳躍著,放著鞭炮,或是在地上圍做一團,用尖石劃了格子打著錢,占據了街上的角隅。

母親對我拘束得很嚴。她認為打錢一類的遊戲是不長進的孩子們的表征,她平日總是不許我和其他的孩子們一同玩耍,她把她的錢櫃子鎮得很緊密。倘若我偶然在抽屜的角落裏找到了幾個銅錢,偷偷地出去和別的孩子們打錢,她便會很快的找到我,趕回家去大罵一頓,有時挨了一場打,還得挨一餐餓。

但一到正月初上,母親給與我自由了。我不必再在抽屜角落裏尋找剩餘的銅錢,我自己的枕頭下已有了母親給我的豐富的壓歲錢。除了當著大路以外,就在母親的麵前也可以和別的孩子們打錢了。

打錢的遊戲是最方便最有趣不過的。隻要兩個孩子碰在一起,問一聲“來不來”?回答說“怕你嗎”?同找一塊不太光滑也不太凹凸的石板,就地找一塊小的尖石,劃出一個四方的格子,再在方格裏對著角劃上兩根斜線,就開始了。隨後自有別的孩子們來陸續加入,擺下錢來,許多人簇擁在一堆。

我雖然不常有機會打錢,沒有練習得十分凶狠的鏟法,但我卻能很穩當的使用刨法,那就是不像鏟似的把自己手中的錢往前麵跌下去,卻是往後落下去。用這種方法,無論能不能把別人的錢刨到格子或線外去,而自己的錢卻能常常落在方格裏,不會像鏟似的,自己的錢總是一直衝到方格外麵去,易於發生危險。

常和我打錢的多是一些年紀不相上下的孩子,而且都知道把自己的錢拿得最平穩。年紀小的不湊到我們這一夥來,年紀過大或拿錢拿得不平穩的也常被我們所拒絕。

在正月初上的幾天裏,我們總是到處打錢,祠堂裏,街上,橋上,屋簷下,劃滿了方格。我的心像野馬似的,歡喜得忘記了家,忘記了吃飯。

但有一天,正當我們鬧得興高采烈的時候,來了一個搗亂的孩子。

他比我們這一夥人都長得大些,他大約已經有了十四五歲,他的名字叫做生福。他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他平時幫著人家劃船,賺了錢一個人花費,不是擠到牌九攤裏去,就和他的一夥打銅板。他不大喜歡和人家打銅錢,他覺得輸贏太小,沒有多大的趣味。他的打法是很凶的,老是把自己的銅板緊緊地斜扣在手指中,狂風暴雨似的鏨了下去。因此在方格中很平穩地躺著的錢,在別人打不出去的,常被他鏨了出去。同時,他的手又來得很快,每當將鏨之前,先伸出食指去摸一摸被打的錢,在人家不知不覺中把平穩地躺著的錢移動得有了蹊蹺。這種打法,無論誰見了都要害怕。

好像因為前一天和我們一夥裏的一個孩子吵了架的緣故,生福忽然走來在我們的格子裏放下了一個銅板。在打銅錢的地方拿著銅板打原是未嚐不可以,但因為他向來打得很凶而且有點無賴,同時又看出他故意來搗亂的聲勢,我們一致拒絕了。

於是生福發了氣,伸一隻腳在我們的格子裏,叫著說:

“石板是你們的嗎?”

我們的眉毛都豎起了。——但因為是在正月裏,大家覺得吵架不應該,同時也有點怕他生得蠻橫,都收了錢讓開了。

“到我家的簷口去!”一個孩子叫著說。

我們便都擁到那裏,劃起格子來。

那是靠河的一個簷口下,和我家的大門是連接著的。那個孩子的家裏本在那間屋子的樓下開著米店,因為去年的生意虧了本,年底就決計結束不再開了。這時店堂的門半開著,外麵一部分已經變做了客堂,裏麵還堆著一些米店的雜物。屋子是孩子家裏的,簷口下的石板自然也是孩子家裏的了。

但正當我們將要開始繼續的時候,生福又來了。他又在格子裏放下了一個銅板。

“一道來!”他氣忿地說。

“這是我家的石板!”那孩子叫了起來。

“石板會答應嗎?你家的石板會說話嗎?”

我們都站了起來,捏緊了拳頭。每個人的心裏都發了火了。辱罵的話成堆的從我們口裏湧了出來。

於是生福像暴怒的老虎一般,豎著濃黑的眉毛,睜著紅的眼睛,握著拳頭,向我們一群撲了過來。

但是,他的拳頭正將落在那個小主人的臉上時,他的耳朵忽然被人扯住了。

“你的拳頭大些嗎?”一個大人的聲音在生福腦後響著。

我們都驚喜地叫起來了。

那是阿成哥,是我們最喜歡的阿成哥!

“打他幾個耳光,阿成哥,他欺侮我們呢!”

生福已經怔住了。他顯然怕了阿成哥。阿成哥比他高了許多,氣力也來得大。他是一個大人,已經上了二十歲。他能夠挑很重的擔子,走很遠的路。他去年就是在現在已經關閉的米店裏礱穀舂米。他一定要把生福痛打一頓的了,我們想。

但阿成哥卻並不如此,反放了生福的耳朵。

“為的什麼呢?”他問我們。

我們把生福欺侮我們的情形完全告訴了他。

於是阿成哥笑了。他轉過臉去,對著生福說:

“去吧,你有幾個銅板呢?”他一麵說,一麵掏著自己衣袋裏的銅板。

生福又發氣了,看見阿成哥這種態度。他立刻在地上格子裏放下了一個銅板。

“打銅板不會打不過你!”

阿成哥微笑著,把自己的銅板也放了下去。

我們也就圍攏去望著,都給阿成哥擔起心來。我們向來沒有看見過阿成哥和人家打過銅板,猜想他會輸給生福。

果然生福氣上加氣,來得愈加凶狠了。他一連贏了阿成哥五六個銅板。阿成哥的銅板一放下去,就被他打出格子外。阿成哥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

但阿成哥隻是微笑著,任他去打。

過了一會,生福的銅板落在格子裏了。

於是我們看見阿成哥的銅板很平穩地放在手指中,毫不用力的落了下來。

阿成哥的銅板和生福的銅板一同滾出了格子外。

“打銅板應該這樣打法,拿得非常平穩!”他笑著說,接連又打出了幾個銅板。

“把它打到這邊來,好不好?”他說著,果然把生福的銅板打到他所指的地方去了。

“打到那邊去吧!”

生福的銅板往那邊滾了。

“隨便你擺吧——我把它打過這條線!”

生福的銅板滾過了他所指的線。

生福有點呆住了。阿成哥的銅板打出了他的銅板,總是隨著滾出了格子外,接連著接連著,弄得生福沒有還手的機會。

我們都看得出了神。

“鏨是不公平的,要這樣平穩地跌了下去才能叫人心服!”阿成哥說著,又打出了幾個銅板。

“且讓你打吧!我已贏了你五個。”

阿成哥息了下來,把銅板放在格子裏。

但生福已經起了恐慌,沒有把阿成哥的銅板打出去,自己的銅板卻滾出了格子外。

我們注意著生福的衣袋,它過了幾分鍾漸漸輕鬆了。

“還有幾個好輸呢?”阿成哥笑著問他說,“留幾個去買醬油醋吧!”

生福完全害怕了。他收了銅板,站了起來。

“你年紀大些!”他給自己解嘲似的說。

“像你年紀大些就想欺侮年紀小的,才是壞東西!——因為是在正月裏,我饒恕了你的耳光!銅板拿去罷,我不要你這可憐蟲的錢!”阿成哥笑著,把贏得的銅板丟在地上,走進店堂裏去了。

我們都大笑了起來,心裏痛快得難以言說。

生福紅著臉,逡巡了一會,終於拾起地上的銅板踱開了。

我們伸著舌頭,直望到生福轉了彎,才擁到店堂裏去看阿成哥。

阿成哥已從屋內拿了一隻胡琴走出來,坐在長凳上調著弦。

他是一個粗人,但他卻多才而又多藝,拉得一手很好的胡琴。每當工作完畢時,他總是獨自坐在河邊,拉著他的胡琴,口中唱著小調。於是便有很多的人圍繞著他,靜靜的聽著。我很喜歡胡琴的聲音。這一群人中常有我在內。

在故鄉,音樂是不常有的。每一個大人都莊重得了不得,偶然有人嘴裏呼嘯著調子,就會被人看做輕挑。至於拉胡琴之類是愈加沒有出息的人的玩意了。一年中,隻有算命的瞎子彈著不成調的三弦來到屋簷下算命,夏夜有敲著小鑼和竹鼓的瞎子唱新聞,秋收後祠堂裏偶然敲著洋琴唱一台書,此外樂器聲便不常聽見。隻有正月裏玩龍燈和馬燈的時候,胡琴最多,二三月間賽會時的鼓閣,樂器來得完備些。但因為玩樂器的人多半是一些不務正業或是職業卑微的人,稍微把自己看得高一點的人便含了一種蔑視的思想。然而,音樂的力量到底是很大的,鄉裏人一聽見樂器的聲音,男女老小便都圍了攏去,雖然他們自己並不喜歡玩什麼樂器。

阿成哥在我們村上拉胡琴是有名的。因此大人們多喜歡他。我們孩子們常纏著他要他拉胡琴。到了正月,他常拿了他的胡琴,跟著龍燈或馬燈四處的跑。這幾天不曉得為了什麼事,他沒有出去。

似乎是因為趕走了生福的緣故,他心裏高興起來,這時又拿出胡琴來拉了。

這隻胡琴的構造很簡單而且粗糙。蒙著筒口的不是蛇皮,是一塊將要破裂的薄板。琴杆、弦栓和筒子塗著淺淡的紅色。價錢大約是很便宜的。它現在已經很舊,淡紅色上已經加上了一道齷齪的油膩,有些地方的油漆完全褪了色。白色的鬆香灰黏滿了筒子的上部和薄板,又揚上了琴杆的下部在那裏黏著。弓已彎曲得非常利害,馬尾稀疏得像要統統脫下來的樣子。這在我孩子的眼裏並不美麗。我曾經有幾次要求阿成哥給我試拉一下,它隻能發出非常難聽的嘎嘎聲。

但不知怎的,這隻胡琴到了阿成哥手裏便發出很甜美的聲音,有時像有什麼在那聲音裏笑著跳著似的,有時又像有什麼在那聲音裏哭泣著似的。聽見了他的胡琴的聲音,我常常呆睜著眼睛望著,驚異得出了神。

“你們哪一個來唱一曲呢?”這一天他拉完了一個調子,忽然笑著問我們說。一揀一個最熟的——‘西湖欄杆’好不好?”

於是我們都紅了臉叫著說:

“我不會!”

“誰相信!那個不會唱‘西湖欄杆’!先讓我來唱一遍罷——沒有什麼可以怕羞!”

“好呀!你唱你唱!”我們一齊叫著說。

“我唱完了,你們要唱的呢!”

“隨便指定一個罷!”

於是阿成哥調了一調弦,一麵拉著一麵唱起來了:

西湖欄杆冷又冷,妹歎第一聲:

在郎哥出門去,一路要小心!

路上鮮花——郎呀少去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