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七章 雙燕歸來細雨中(1 / 3)

五月初六,諸事順遂,宜婚嫁、動土、出行。

天公作美,五月本是黃梅季節,今天卻是難得的麗日晴空,天色湛藍滴翠,猶如整塊鑲嵌的通透琉璃,沒有一絲雲彩,萬裏明澈。

陸陸續續湧進鳳城的人潮和著本地的百姓,終將數天前已然隱約浮出水麵的騷動與振奮,推倒了最高潮——五月初六,這一天終於到了!

慕容世家掌珠的婚嫁,誰不側目?何止道上的朋友,即便是官麵上,也有身份顯赫的貴客前來觀禮。這場婚儀,儼然成了鳳城當下最大的盛事,成了鳳城每一個平頭百姓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

慕容滄海數年來,或閉關,或遠遊,慕容家大小事務皆已不再躬親,隻是掌上明珠的終身大事,自然懶怠不得。鳳城人,乃至江湖人,太久不曾見到的那張清臒麵孔,噙著氣度雍然的笑意,終於又一次出現在人們的麵前。

望著他,人們才始信這世上有一些人,天生的長袖善舞,處身於各類人流中遊刃有餘,盡管他不涉凡務已有好些年頭。

不過比之他的複出,賓客中有些人更為好奇在意的,是那位“鳳城烈公子”!

——慕容曇是什麼人?武林三大世家的掌珠,身貴貌美,又是三大世家裏最蘊強勢的慕容家下一代的執柄者!

她垂青的、慕容滄海首肯的東床佳婿,會是什麼角色?

鳳城公子?那是什麼名號?還僅僅是近些年來在商界初綻頭角的後起之秀,憑何得此殊榮?

無數的臆測,各樣的揣摩,紛繁的心思……都消弭在慕容滄海莫測的一笑之下。

“烈錚嘛,我的一位世交子侄而已!”

——世交子侄?而已?

慕容滄海是什麼人?慕容世家又是什麼家底?能與之相提並論,引為世交,豈是凡角!

烈錚,一個名號罷了……這個名號背後可能潛藏的某些深邃的東西,更引來無數膠著的目光。

恁它紛紜四起,由它喧囂嘩然,五月初六,這一天,終究到了!

慕容主宅朱門懸彩,金玉生輝,大紅的地氈一路鋪陳,好似喜氣張揚極致,處處流溢開來,入眼隻覺得繽紛絢爛,莫能逼視。

慕容滄海眯眼打量,聲色不動,很難窺得出他平靜之下的情緒起伏,隻在眼光捉到廳堂內馨香流轉的盆盆蘭花時,眉間眼底才有了一息動蕩。女兒愛蘭,幾近成癡,這廳房裏外數百盆嬌蘭芳草,哪樣不是珍品?

是歎惋,抑或感慨……更多的,卻是一份自豪!

——僅憑那份狠決與手段,今日的女兒已遠勝他當年!

隻是身為女兒家,這種心性到底是福是禍?好在,婚後有了烈錚……烈錚!

他欣賞這個年輕人,即使江湖人一再誹以離經叛道、狂悖無禮的說辭,然而再多的欣賞,同女兒相較之下,孰輕孰重,自然毋庸置疑!四年前出關之後的變故,令他震驚,之後卻喜憂參半!

烈錚素有驚才,有他相助,近年來慕容家事業蒸蒸日上,有目共睹!他不失為女兒終身所依,前提是——烈錚真的失憶,忘記了過往一切!

前些日子兩人間似乎起了風波……女兒謹慎多智,多年來雖傾心於烈錚,卻一直留有餘地,一直未有鬆口的婚事,這就忽然應允。看來一切風波,盡成過往了,女兒心頭上那點疙瘩到底解開了。

老天還是眷顧她的!

慕容滄海微微地笑,嘴角的刻紋,淺淺的溫和:為人父母,最樂見的當然是這一點!

“明輝,去後院看看,吉時快到了,催一催公子!”

慕容滄海淡道,身側的小廝立時應聲,敏捷地自台階上躍下。

穿過廳房重重低垂的喜幔,迎麵是捧著珍果佳肴的婢女們,花朵般姝豔的麵龐,個個喜笑晏晏。

“姐姐們好,都辛苦了!”

“好你個小雜碎,這都忙翻了,你倒悠哉!”

“不敢不敢!我這是奉了家主的吩咐,去請公子的。”說時這明輝踮著腳一徑朝裏麵張望。

婢女中有人“噫”了聲,“先前碧珠姐姐還給公子送藥去了,這會兒應該準備好了吧?”

明輝不敢再耽擱,越過婢女們再度往後廳走去。

碧樹成蔭,繁密枝葉間篩落金陽點點,格外襯顯得公子居處的幽靜,遠遠見著伺候公子的書童還在外間候著。

“家主叫我來催一催,吉時快到了。”

明輝壓低了聲線,眼光也掠向半掩的門扉,裏麵靜悄無聲,與前庭的喧鬧大相徑庭。

書童會意地點頭,輕扣門牖,“公子,家主著人來請。”

一瞬的沉默,明輝正詫異,一個聲音澹澹而起,低沉,清冷若潭。

“知道了,著他回稟家主,我很快就好。”

明輝怔了怔,側過身子隱約從門縫裏窺見一角青衫,咦?怎麼吉服還沒換?

隻這一瞥,兩道深潭似的眼光若有似無地掠來,明輝一怵,慌忙挪開眼去,都說這新姑爺隨和易處,怎麼眼光如斯犀利?

“小的這就回稟家主。”匆匆應了句,明輝訕訕地退走。

裏間的烈錚,眺見這小廝隱約的慌措,唇角斜勾,些許的譏誚。

手心裏,一物捏得生緊。就為了這個,他忍耐至今!

他捏得這麼緊,還是有幽馥的氣息,絲絲縷縷,似乎能沁進人的心扉深處,那香氣沾染了雪山冰壑的寒沁,不俗於世。

九闋優曇!九闋優曇……橫波,我總算可以前去見你!

昨夜收到獨孤的傳書,晉安的事情已近尾聲,隻是山遙水遠,鳳城對此還是茫然——他不吝於提前告知她這個消息!

烈錚緩緩立起,眼光掠過案幾上堆放的吉服冠佩,一笑蔑然。

門霍然洞開,守望的書童駭了一跳,“公,公子?”

“沒事,你忙吧。”

“公子,你還沒——”

書童瞠目結舌地瞪著遠去的青影,怎麼回事?這都什麼時辰了?公子怎麼還是不事儀容的模樣?

日光輕薄的幾縷,透過霞影綠窗紗,淺淺地濾進來。銅鏡曄曄,鏡中人的眉眼,喜意欲流,脈脈如訴,她自己這樣望著,望著……便忘記了那隻正插戴鮫珠華勝的手,兀自停留在額角,白生生的柔荑,蘭花般細長勻美。

那一股喜氣,卻似要透鏡而出,她連指尖都有了一刻的輕顫……不知怎的就是拿捏不住那朵珠花,萎萎地垂了下來。

身後輕悄的一聲“撲哧”,身後碧珠的笑靨,也在銅鏡裏照成了一朵嬌豔,慕容曇瞥見,也不著惱卻幽幽地一歎。

“好笑嗎?”

“你不懂……碧珠,你不明白的……或許你出嫁的那日——”

碧珠地臉頰騰飛紅,忸怩著身體。慕容曇覷見,櫻唇微抿,也不再逗趣,眼光凝向妝奩盒裏數不盡的珠光寶氣,她的手探向一盒胭脂。

那是瑰麗坊最好的“天宮巧”,聽說製這膏子,除了紅藍花、重絳、山花、石榴和蘇方木,更用上了稀罕的白獺骨粉和琥珀粉,因其質地細膩,著色勻美而稱道,初次釀出的胭脂膏子還得蒸淘之後,重兌了花露,莫怪幽香撲鼻。

不過尋常手心大的一盒胭脂,抵得普通人家幾年的用度。

慕容曇揭開盒蓋,用簪子尖挑了一點點,用水化開,細細地勻在麵上……今日,她不假手任何人,包括族中延請的資深的喜娘。

銅鏡裏折映出額頭華勝的光華,曄曄生彩,可是都不及她兩靨粉潤的容光,天宮巧薄薄的一層,恰好襯顯她瑩潔的膚色。鏡中人,星眸如醉,花容如月,灼灼光冶。

慕容曇擱下胭脂盒子,回身衝著碧珠一笑,碧珠掩唇而哂。

“小姐,時辰不早了,奴婢幫您著裝可好?”

榻上堆著大紅喜服,自肩而下是一隻七彩鸞鳳,鳳翅高展,斜挑的鳳眸栩栩如生,竟有睥睨之態躍然欲出,旁邊妝花霞帔垂著珍珠流蘇,灩灩流彩,極盡奢華。

慕容曇緩緩而起,目中掠過異樣的神采,足尖方動,門外傳來“篤篤”輕響。

又是喜娘前來征詢嗎?

碧珠會意地上前,一邊開門,一邊應道:“不用勞煩諸位了,小姐——”

“啊——是,公子?”

慕容曇伸向喜服的手臂一軟,這個時候?他怎麼來了?

碧珠退開兩步,也很知趣地立刻閃身出去。那道頎秀的身影隨著陽光一並投到地上……鏤花雕刻的門板緩緩打開,她訝然地轉身,對上那雙鳳眼,深黑的兩泓,看似溫潤,卻被斜挑的眼梢刻出幾分不羈。

那一刻她有瞬息的恍惚。依稀很早之前,那一次,她隨著叔父去往南冥海市……從明淨的小小鬥室裏,有一人布衣葛巾,從容緩步,驚鴻一瞥,這人的臉濯濯如玉,仿佛連陽光也掠不上去……

悠悠經年,她幾番周折,心境上早已遠非素日情懷……眼前的這張臉,卻還是神采依舊……時光與他,不可謂不眷顧。

“烈錚?”

慕容曇呼吸一滯,神色微變,反手搭上他的手腕脈搏,“怎麼?身體不舒服嗎?碧珠送去的優曇,你可服下了?”

耽擱得太久,昨日還見他在背人處有咳血之事,今日婚儀諸事煩雜,他可是有些兒力不從心?

手裏倏忽一空,沒見他怎麼動彈,已然掙開她的手指——慕容曇微怔,眼前還是那副春水般的笑意,她卻不知怎的,身上蒙蒙起了一息寒意。

“烈錚?”

“我很好,隻是想來看看,剛好也有點事!”

他近來清減,眉眼五官在陽光下益顯出幾分清峭,隻是這會兒薄唇勾起的弧度依舊溫潤。

慕容曇心口剛定,卻也牽起了嘴角,略有薄嗔,“什麼事就不能等到明天?爹爹來人催請了幾次……滿大廳的客人——”

言猶未完,慕容曇猛地覷見烈錚手心裏的東西,腦中嗡嗡作響……似乎聽見他漫不經心的一聲“我知道”。

“你、你沒有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