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孽緣”開始的地方(1 / 3)

第一章 “孽緣”開始的地方

自古胭脂水粉業就是下九流的行當,賣家低聲下氣,買家咄咄逼人。少有人能像她一樣,一路鬥奸商、戰惡客、入軍隊、上戰場,最後一路招搖地將紅旗插到了皇帝的城牆上。

甚至於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紀,仍不忘摟著看上去年紀尚輕的男人,撒嬌道:“人家的回憶錄,要從哪裏寫才好?”

男人懶懶地歪了嘴角說:“就從沐陽鎮寫起吧,這個孽緣開始的地方。”

金國邊境沐陽鎮,又是一年好風光,沐陽鎮裏盛產胭脂,女人愛美成癡。幾乎每一個男人都曾被父親灌輸過這樣的生存法則:“女人向往美貌,男人得掏腰包,左眼盯著馮寶閣,右眼看著淩霄寶殿,哪家上新哪家買,爺們兒生活也愉快。”

作為沐陽鎮兩家著名的胭脂鋪,馮寶閣和淩霄寶殿從祖上幾代前就代代相鬥,其間經曆過各種婆媳叔嫂宅門鬥、豪門臥底小三鬥、浪跡江湖繼續鬥,鬥到如今,其間發生的故事已經足夠寫一部長篇連載。但到了這一代,鬥爭有了徹底結束的趨勢,就好像一部追了很久的戲本子忽然要出結局了,這使得一眾看客看得格外揪心。這事情,還得從崇景十九年的蟲疫以及馮寶閣破產說起。

那一年,螞蟻襲擊了馮家的花田,花田潰爛,馮寶閣損失慘重。這件大事一出,馮家大少爺馮於彬便也跟著出了名。馮大少爺馮於彬儀表堂堂、梳著小中分,看起來倒也像個領導,他博覽群書善於分析,從《金瓶梅》裏看出了愛情,從《水滸傳》裏讀出了人際關係的重要性,從《聊齋誌異》裏發現了物種的起源和突變。

認真本來是一件好事,但認真這個詞用到馮於彬身上,就成了一場災難。這一次馮於彬深覺自己肩負重擔,於是為了馮家生計他決定投筆從賭。但這書呆子不通賭術,又太愛較真,每賭一局還要記錄筆記總結經驗,最後硬是將家裏的田宅抵押出去,將馮家輸得隻剩一個老宅子。事實證明,時勢不僅造英雄,它也生產狗熊。

馮文老爺躺在床上,將將剩了一口氣道:“於彬啊,別再叫瑾惜給我買藥了,你花兩文錢去買點砒霜,偷偷放在午飯裏給我。中午,我還想吃口燒鵝。”

馮於彬癟了嘴巴道:“爹,現在孟瑾惜管錢,你是知道的,我從來就鬥不過她,現在兜裏比臉都幹淨,湊不著兩文錢。”他抬了頭,“還有啊,爹,你這話說不通啊,既然你已經知道買了砒霜,我怎麼還能‘偷偷’地放在午飯裏呢?其實這話的重點是你想要吃燒鵝了吧!”

馮老爺被說中心事,氣得翻了白眼,道:“你是不中用了,去把你沒過門的媳婦叫來。”

馮於彬忍不住嘟囔道:“既然沒過門,怎麼能叫媳婦?況且,孟瑾惜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人選啊。她熱衷看我寫的各種葷段子,還爬牆去對麵看男人洗澡……”

馮老爺生氣地扔了鞋底:“胡說八道!你別想退婚。”

片刻後,馮於彬拎著小白條,苦著一張臉走了回來,咧開了嘴說:“爹,不好了,我媳婦留書出走了。”

馮老爺接過字條,看著上麵幾個清秀的大字,氣得喘不過氣來。

“馮寶閣即將破產,瑾惜唯有向淩霄寶殿借錢,以求渡過危機。”

孟瑾惜向來口無遮攔敢想敢做,思維也異於常人。雖然馮寶閣得益於她的性格,做成了很多買賣。可即便在如此危難之時,她怎可去同仇家借錢?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馮老爺顫了顫手,指著馮於彬,道:“你去把你媳婦從淩霄寶殿裏抓回來。”

外麵風光正好,楊柳依依,孟瑾惜抬頭看著淩霄寶殿四個大字,皺起了眉頭。淩霄寶殿本該是天庭玉皇大帝的宮殿,如今卻被用作胭脂鋪的名字,想必它也覺得十分委屈。但常言道,有什麼樣的老板,就有什麼樣的店,對比起安少爺“安息”這種令人窒息的芳名,淩霄寶殿也就見怪不怪了。

好在淩霄寶殿的裝潢也算是對得起它這個名字,孟瑾惜走進金碧輝煌的花廳裏,隻見她故作輕鬆地在大廳的軟椅上一躺,蹺起二郎腿,倒是沒有一絲求人辦事的樣子。怪不得俗話說,借錢的都是大爺,看孟瑾惜的姿勢就知道了。

在孟瑾惜心中,一直有一個粗暴的邏輯。做人越是害羞,反而越要豁得出去;越是害怕,反而越要表現得膽大。她這種巧妙隱藏自己弱點的談判手法被馮於彬賜名為“死豬不怕開水燙”。

果然安息因為摸不清情況顯得有些恭謹,他咳了咳,道:“初次見麵,有失遠迎。”

孟瑾惜這才抬起眼,湊近他,勾起嘴角道:“小哥,你看我覺不覺得眼熟?”

安息的表情略有迷茫,他搖了搖頭。

孟瑾惜笑了笑:“你的褻衣露出來了,我隻是想看看什麼底紋。”

安息的臉頰一片慘白,瞧他這副模樣,孟瑾惜隱隱找回了小時候那種樂趣。這明明不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如今他卻把她給忘了。孟瑾惜自然知道她是來談生意的,可偏偏一見到安息,她就忍不住緊張起來。她惦記了他那麼多年,終於可以和他正麵交鋒,她想要對他說一些羞澀特別的話,卻因為依著她“越是害怕,越要膽大”的談話原則,羞澀剛抵達喉嚨,便瞬間轉化成了調戲。

怪不得安息已然不記得她了,她從小便是這樣一副德行,恐怕任何一個男子都恨不得要退避三舍。

孟瑾惜遇上他的時候,還是個梳著牛角辮的小姑娘。那日她隨父母乘船遠行,剛好嘴饞,想去買根糖葫蘆。她拿了三文錢,跑到岸上,卻看見有個男孩在路邊的小窄溝裏蹲著,露出一截衣角。孟瑾惜從小就愛捉弄人,看那男孩子一副任君蹂躪的樣子,便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看到有人來了,男孩用黑溜溜的眼睛朝她瞪了一瞪,示意她別過來,可孟瑾惜偏偏蹲在他麵前,說:“小弟弟,你這樣幹躲著,怎麼都沒人來和你玩?”

男孩為了使自己顯得凶狠一些,衝她露了露虎牙:“離我遠點,別和我說話。”

孟瑾惜看著他因為蹲在土溝裏而露出的小半截臉,眨了眨眼睛:“小弟弟,你是不是卡住了,出不來呀?”

她話音一落,手臂便被人拽住了:“什麼小弟弟,你在哪看見的小弟弟?”

孟瑾惜回過頭去,那人拿的長刀著實把她嚇住了,那可是她家過年殺豬才會用的大刀。她的眼睛溜了一溜,打開了開襠褲:“我在噓噓呀,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小弟弟了。”

黑衣人尷尬地笑了兩聲:“嗬嗬……你娘沒有告訴你,你是女孩?”

這讓孟瑾惜忽然想起了船上的父母,他們還等著她買完糖葫蘆回去。調戲人雖然是犯賤且愉快的事情,但是因為調戲人而沒了性命這就變成了賤人自有天收。

於是她著急要走,卻被黑衣人扣住:“真是個可疑的小姑娘,快說出那個小男孩的下落,不然……”

孟瑾惜的眼睛賊溜溜地一轉,道:“叔叔,你媽貴姓?你家住哪裏?有幾口人幾頭牛?為什麼要做這種殺人的行當?你老板是誰?那個小男孩有多少賞金?過這種生活,你幸福嗎?”

黑衣人被她問得煩了,直接把她扔進了溝裏,捂著耳朵跑掉了。孟瑾惜無措地爬起來,準備去找娘親,小男孩卻輕輕地拽了拽她的衣裳,說:“喂,別走。”

他的臉色很是陰沉:“剛才被你坐了一下,我卡住了。”

孟瑾惜好不容易將小男孩從兩塊大石頭縫裏弄了出來,碼頭上的船已經開了,她追過去喊爹娘的名字,茫茫大海裏了無回音。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們沒有等她。是了,她有七個兄弟姐妹,每回出門就像一隻大母雞帶著七個小雞崽,而她總是掉隊的那一個。她的小腦瓜轉了轉,覺得媽媽這回可能是真的不想要她了。

她終於蹲下去抱著膝蓋哭了,男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喂……別哭了。我叫安息……我……”

孟瑾惜眼淚滿眶,抬起頭打斷他道:“是那種經常用來形容死人的安息嗎?”

安息隱忍著點了點頭,見孟瑾惜哭得更凶了,他又用手碰碰她的手背:“我住在淩霄寶殿,你找不到父母可以來找我。”

孟瑾惜哭得抽搐,咧開嘴,鼻涕眼淚都落了下來,說:“太少了……人家父母遺棄孩子,起碼還給個家傳寶貝,給寫個推薦信,怎麼到我這兒,就隻給三文錢啊……實在太不夠意思了。”

安息忍俊不禁,笑著遞給她一隻血玉扳指,眼睛亮亮的,聲音也變得溫和了一些:“這是我家的祖傳扳指,你拿著,如果你不來找我,我也會來找你的。”

她看著他亮亮的眼睛,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安息的臉立馬紅成了猴屁股,說話也變得不利索起來:“你……你,天要下雨,我……還沒收衣服,先……先走了。”

他說完,捂著臉飛快地跑了,還撞了一下牆。

後來孟瑾惜弄丟了血玉扳指,伏在淩霄寶殿門口找他,卻被仆人扔了出來。她輾轉成了小乞丐,落魄得像一條小狗。再後來她被對門的大少爺馮於彬撿了回去,雖然馮寶閣與淩霄寶殿鬥爭激烈,馮老爺卻對她很好,一心將她培養成招牌調香師,久而久之她就成了馮寶閣的台柱子。

當她每每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就會想起當年那個別扭的小男孩。她很想去淩霄寶殿找他問個清楚,但由於兩家敏感的關係,每一次當她鼓起勇氣想要詢問的時候,都變成了她偷偷爬牆到他窗前,順便偷偷看他。

他讀書的樣子,放洗澡水的樣子,以為門口遭了賊,小心翼翼的樣子,全部收進她的腦海。這麼多年裏,他們唯一的一次對話,不過是有一天晚上,安息在書桌上警覺地抬起頭說:“誰在門外?”

她答了一聲:“喵……喵。”

馮寶閣破產以後,馮於彬行情下降,馮老爺對她和馮於彬的婚事盯得很緊,孟瑾惜終於鼓起勇氣,要和安息告白。

那一日她特意擦了香料,穿了新衣裳,但不巧又撞上他在洗澡。她聽到他房裏傳出兩個男人的聲音,一個說:“一起洗好不好?”

另一個聲音有點沙啞地道:“這還用問?”

回來後,她便隨口應了親事。

這個答案,遠比他忘了她更令人傷心。故事的走向居然這樣悲傷,她默默惦念了那麼多年的人居然與男人同浴!

枉她這麼多年,偷偷地跑去淩霄寶殿看過他那麼多回,他越長越挺拔,越來越英俊,她一門心思想要調戲捉弄再打昏了抱回家的男子,居然被人搶先下手了?!

她恨恨地想,這世道果真是越發不公平了,搶婚大戰居然已經超脫性別了。

孟瑾惜從回憶裏走出來,將滿腔的怒火都發泄在談判桌上。她旁征博引左右分析了諸多對彼此有利的條件,然後拿出了 “要麼借錢,要麼死”的剽悍氣質。

安息躊躇了一陣,終於點了頭,答應借給她三百兩金錠子。但是,作為抵押,一旦她不能歸還,便要拿馮家老宅和馮寶閣抵押。

孟瑾惜沒有多想便簽了“不死不休”的契約,畢竟胭脂是個暴利的行業,憑著已經打響的名號回本,其實十分容易。

末了,安息又謹慎地補充道:“半個月內,姑娘還是少來淩霄寶殿為好。咳咳,畢竟,男女有別。”

孟瑾惜想到那晚聽到的男人聲音,用那勾魂的眼睛將他看了一看,笑得一臉哀怨:“我懂……我懂。”

那時,一時得逞的她還不懂,即便她不能舌燦蓮花,安息也會和她簽約的。這原本就是一樁要命不要錢的買賣,安息給出的三百兩,原本就沒有想要拿回來。

深夜裏,淩霄寶殿楊柳垂地,浴堂裏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水聲裏有兩個男人的聲音,一個說:“十一年了,果然還是耗不過她,隻有幫她做壞事才能得到自由,去闖蕩江湖。”

另一個又說:“她畢竟是你娘親。”

門猛地被撞開了,風韻猶存的婦人滿臉怒氣道:“你這般三腳貓功夫,想做哪門子大俠?你這樣做是為了懲罰我?怪我當年派人殺了那個女孩?她看過了你的血玉扳指,就必須要死。你還不明白我們的處境嗎?我們本不該活在這世上。”

安息抬眼看了看娘親,放下了手裏摟著的木偶,目光淡淡的,說:“我不恨你,我恨自己。”

安雨玨摟住他的肩膀,正在醞釀情緒之時,卻見安息淡淡一笑:“娘,你不必再演抱頭痛哭這種苦情的戲碼,我沒瘋,我隻是給自己一個儀式,讓我永遠記得自己犯過的錯。”

當年他那麼小,的確不知道自己家傳的扳指是絕不能外泄的寶物,母親找到他後,看到他空空的手指,立刻就變了臉色。

他見娘遣人從後門出去,便一直跟著,直到看見那人一路走向了山神廟,舉起了刀。後來他被人拍暈,帶了回來,醒過來後,便看見了那枚帶血的扳指。

他因此被母親重罰,藤條抽得他幾乎昏厥過去,這件事使他整整三年沒有開口說話。後來,他跑到當年女孩被殺害的山神廟,用那裏的鬆木,做了一個能動的木偶。

他痛恨自己小時候被娘親帶去女澡堂洗澡,這使他養成了不敢和女孩說話的壞毛病,以至於當時太過於緊張,甚至忘了問女孩的名字。後來,他讀了許多言情話本子,試圖去找一個符合她性格的名字,但無一合適。他想起當年她處變不驚的模樣,居然在殺手麵前坦然地解了開襠褲,“我在噓噓呀,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小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