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盜
一
我是被趕出來的。
臨行前,我的親弟弟左擁右抱著四五個表姐妹,懶懶地躺在軟榻上,對我擺足了族長的架子。他還揚起下巴看著我,態度傲慢:“姐姐,若不能找個男人生下孩子,你就不必回來了。”
我憎恨蛛族狹隘的婚姻觀念,歸根結底,不過就是因為我九百歲還沒嫁出去。放眼三界六道,仙界太嚴苛無情,魔界太邪門瘋狂,唯有我們這些從畜生道修煉得道的妖所在的妖界是最為自在逍遙的。妖界之中,蟲豸、飛禽走獸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大家各自修行,互不打擾。身為蛛族的公主,除了沒有婚配外,我實在是過得太滋潤。
在這東北大陸上,我們蛛族漸趨沒落,很難再找到肯和我們互通秦晉的部落。本族內零零散散的同胞之中,也很難再覓到一個雄性。我敢斷言,放眼整片東北大陸,也就隻有我弟弟這麼一位強壯正常的蛛男而已。
而自從我的十七表姐嫁給了一隻蜈蚣精後,沒有生下蜘蛛,卻生下了一窩可愛聰明的小蚰蜒。我母親,也就是前任族長大人,隻好沉痛地訂下了規矩:為保證種族血統純淨,我們蛛女外嫁決不可草率,同時婚配予蟲族郎君。
因此我們蛛女,隻能去人界,尋覓尋常的男子為夫。我想,可能是因為人類的血統更單純,而且不管怎麼繁衍生息,後代子嗣都不會出現超過八條腿的怪物。而我進入人界尋找夫君之前,為了化成人形,要以一百年減掉一條腿的速度把多餘的腿隱藏起來。直到我自以為成功的那天我才發現,我減掉了八條腿,而我那可愛的族長弟弟當看到我那一條腿都沒剩的模樣時,頓時笑得前仰後合。他說,姐姐,你難道是想嫁到蚯蚓族和親去嗎?
我想想也對,於是又運用法術,先把隱藏在最下麵的兩條腿顯露了出來,再顯出兩條腿,把它們變化成一雙手臂。好了,這樣總算有了點人的樣子,但還不夠,如何勾引人類男子成親,這是個大問題。
隨後,我專心跟眾位姨母修習魅惑之術,又學了一百年,覺得比修成人形難多了。修成之後,我本想再賴在家裏一陣子,可母親說,最近繁衍下來的子嗣成活太少,非要馬上把我趕出去,要我盡快找個男人婚配,入贅最好,嫁了也成,但孩子一定要帶回來養。
我知道最近仙界和魔界打得厲害,甚至都波及妖界,此時此刻去人界尋夫,實在是個非常好的選擇。
於是我背負著振興種群的大任開始了求偶之旅。但幾十年過去了,枉費我在下界前苦修了百年的魅惑之術,我聽到異性對我最多的讚美,隻有一句:姑娘,你真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
人界的男人太沒眼光了!
於是這個室外斜風冷雨的日子,在這個城郊的破舊小酒館,我獨自一人自傷身世,喝著悶酒。喝夠了,起身走出門去,站在蒙蒙細雨中,張開雙臂,淒淒慘慘地哀怨道:“小女子司綰,求上天垂憐,請賜給我一個男人吧!”
我的話音剛落,一道流星急促地從漆黑的天際劃過,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我飛了過來。我身手敏捷地跳起來接住,直到抱在懷裏了,才發現,沉甸甸的,是個人。撥開那人蒙在臉上的漆黑發絲後,仔細看去——一個俊朗的男人!
我的願望實現了!天佑我蛛,子嗣綿長不息!
二
我將那漢子安置在我人間的窩裏,足足守了他三天三夜,誰知他恁負心薄幸,甫一睜開眼,便死死地扯著我的手,喊道:“楚楚,楚楚!”
我氣得一掌拍了過去。出手的時候就後悔了,心想:這般大病初愈的凡人,被身為妖的我掌摑了這麼一下,不死也殘。我用盡力氣,勉強收住了大半的力量,卻仍然手勁兒不小,甩出了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臉上。那張白皙的臉被我扇偏了,再慢慢轉過來的時候,人清醒了很多,雙目已經恢複清明:“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連穆感激不盡。若是不麻煩的話,可否借杯水喝?”
“借你倒是容易,一杯水罷了。隻是公子可有想過,你要如何報答我的恩情?”我將水杯遞過去,上上下下又把他打量個遍:嗯,五官甚是周正,身材也算魁梧壯實,孩子若是像他就再好不過了……
他接過水,連喝了三杯後,才輕輕用手背擦了擦微翹的嘴唇,抬頭看了我一眼,問道:“姑娘要我如何報答?”
我喜上眉梢,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了些笑意,春心萌動起來:“若是無以為報,不如以身相……”
我的話音未落,我那小小的茅草房便震顫起來,門外,有個雄渾如野獸的聲音吼起:“連穆,速速出來受死!若不想連累他人,便勇敢地站在老夫麵前,休要再躲躲藏藏!”
連穆微微笑了一下,從榻上起身,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皺,推開門,大步踏了出去,那神態不像是要去麵對敵人,倒像是自命風流的才子要去與佳人相會……
“慢。”他一隻腳跨出了門檻時,我抓住他的手,“來者不善,公子這樣出去是羊入虎口!”
這時他好像才認真看起我來,把我仔細打量了一遍,視線落在我腰牌的名字上,不由得加深了笑意:“綰綰,不必擔心。我即便贏不得他,他想殺我,也沒那麼容易。”
說到這裏,他往外看了一眼,把邁出去的那隻腳果斷收了回來,再次整理了下衣襟,然後重重地關上門,轉頭看向我,笑容溫暖地問:“敢問綰綰,你這裏可有後門?”
是吧,公子你也看到外麵正有黑壓壓的一群人在等著你出去送死嗎?那位喊話的刀疤臉大叔,身後領著一群看起來武藝很強的死士,狼狗似的蹲在外麵等著,就這麼出去,估計一刻鍾的工夫這位公子就能被剁成包子餡。到時候,東村飯館的掌櫃肯定又要偷笑:三天不用花錢買肉了……
看我表情凝重,連穆仍是微笑,倒是頗有一番處亂不驚的大將風度:“沒有後門的話,地道呢?”
見我哼了一聲,他又不死心地追問:“菜窖呢?”
“要不,夠大的鹹菜缸,我也可以湊合著使使,避避風頭……”
我的臉霎時間黑成了鍋底,他也是個識時務的,知道我惱了,便四處看了看,操起一柄柴刀比劃起來。手裏比劃著,臉上仍從容淡定,還浮著淡淡的笑:“無妨,連某今日拚了。姑娘不挑個趁手的兵器嗎?”
你要我陪著你和這群人死磕是吧?人家明明隻要你一個人,到這種時候了,你竟然還耍陰招,想連累我這個弱女子!
我就知道,沒人會真的把我當成弱柳扶風的小女人。
我歎息一聲,順手拿起了砍柴的斧子,和他一起走出去。
三
刀疤臉看到我們兩個先是一愣,然後一臉嫌棄道:“連穆,你就這樣拖人家小姑娘下水,好陰險啊!”
他身後的一群黑衣人,一起擺出鄙夷的神情,齊聲喝道:“嘁——”
連穆真是好風度,如此情況下仍是瀟灑倜儻,毫無半點懼色,他笑吟吟地看著刀疤臉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大哥一路追我實在辛苦,若不嫌棄,大可進茅屋來,咱們喝杯水酒。看上屋裏什麼值錢的東西了,你盡可以拿走……”見我臉色漸漸陰沉,他忙轉了風向,“就算進屋吃點肉補補身子也好……待菜過五味,就知道你我之間的那點恩怨實在微不足道……”
“閉嘴!你害我主公,傷我同伴十一條性命,此仇不共戴天!誰要和你喝酒!”刀疤臉大怒,大手一揮,“把他給我千刀萬剮——”
我剛要舉起斧子衝上去,就發現連穆不知何時早已將我的腰帶係在了一條繩子上。那繩子從我腰間橫甩出去,從樹枝上跨過,另一端綁在連穆腰上。
沒等那刀疤臉說完,他二話不說,衝了出去。我瞬間整個人被繩子拽著飛了起來,兩隻腳漸漸懸空,身子被吊在半空中。我低頭看著腳下的廝殺,隻覺身體被拉得越來越高。
今夜是滿月。我能看見一個灰藍色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他出招沒有半點猶豫,在他身邊始終有小小的圈,是敵人不能近身的領域。我隻覺自己越升越高,隻因他勇往直前,一步不曾後退。
捆綁我的繩子絕非凡物,它好像無窮盡似的不斷拉伸,隨著連穆行進約拉越長。隨著麵前人群的打鬥漸趨白熱化,我這才發覺,這群家夥根本不是凡人……
噴火飛劍,禦刀閃電,刀疤臉甚至變化成一個半人半獸的怪物,長到一丈多高,呼嘯著就朝連穆撲了過去。
敵方魔性盡顯,可連穆仍是凡人模樣。但即便是對方已經魔力全開,全力圍攻他,在那樣混亂的廝殺中,他身上也總是幹幹淨淨,竟然半點血跡也沒沾染。
刀疤臉變的怪物,雖看起來勇猛非常,但還沒碰到他,便已被他發動的招式遠遠彈開,撞到遠處的山石上,一時間碎石飛濺,煙塵滾滾。
我仍在升高,而連穆依舊銳不可當。所過之處兵士皆靡,或死或傷,不計其數,而他仍在努力向前拚殺。一直到他攻到那刀疤臉麵前時,這才把手中的柴刀高高舉起,很快,又重重落下。
空氣似乎都被撕裂了。
刀疤臉的一隻耳朵落了在地上。連穆扔了刀,冷冷地對他說道:“回去稟告你主公。楚楚的仇我一定會報,不出一個月,我必將踏平他的領地!”
敗兵潮水般退去,我這才得以從樹頂慢慢地降落下來。腳踏實地的那一刻,連穆站在我身邊,替我解開繩子,語氣輕鬆歡快地說:“上麵風景可好?”
本以為,憑自己的千年修行我可以在他麵前炫耀一番,可最後我才發現,這期間隻有我,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個法力低微的小妖罷了……這位公子哥,必然是位縱橫三界六道無礙的世外高人。
我悶悶地把他手裏的刀搶了過來。
這樣厲害的高手,又怎麼能看上我這種修為淺顯的蜘蛛精。趁情根還未深種,不如就此別過,別浪費彼此的求偶時間。
“姑娘救命之恩還未報答。”我還在想著,他就不識時務地黏了過來,攬著我,跟我一起走進屋,擺出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懷疑,覺得他是狐狸精,“不知這以身相許是怎麼個許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