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黑中透出一點淡淡的藏藍。

最漂亮的就是晴朗的冬季夜空——晶瑩耀眼的星子密布其上,仿佛是誰盛了滿滿一玻璃杯的碎鑽,然後用力朝天幕傾灑而去。煙火在高處炸裂開,那些數以億萬計的、轉瞬即逝的微小光輝跌落入青黑之中,似乎被寒冬的低溫凍結而凝固,成為冰冷卻恒久閃耀著的星星中的一員。

它們緊緊簇擁著,成為碩大的族群。看似親密依偎,實則彼此相距甚遠。

跨年的鍾聲響徹校園,這個夜晚最後一輪的狂歡正式來臨。遙遙能聽到操場上的歡呼沸騰之聲,相較之下,教室裏反倒寂靜黑暗。這份靜謐和黑暗將自己的急促心跳與身邊之人的綿長呼吸放大,再放大。

煙花綻裂之聲隆隆,那些明晰的、震耳欲聾的巨響,她卻完全聽不到了。

心跳聲覆蓋了她所處空間的一切聲音。而她眼前的世界,隻剩下身邊之人微微勾起嘴角,低低俯身靠近,因此超乎意想地放大在麵前的英俊臉龐。

無限靠近的氣息。

對方眼中閃爍著調侃般的笑意,說出的話卻親昵如同耳語。

微光從操場正中筆直地躥上天空,綻開了最碩大的一朵花火。

震耳欲聾的聲音中,她愕然瞪大了雙眼。

列車一個急拐彎,謝光沂腦殼砰地撞在車門玻璃上,被迫清醒了。

眼前沒有熟悉的教室,也沒有星子滿布的漂亮夜空。傍晚七點多正當第二波下班高峰,車廂內塞得密不透風,滿眼盡是和她一樣加班到華燈初上時分的疲憊人群。

她艱難地在車門和座椅之間的拐角處為自己爭取到一席之地。

跑了整天的采訪,身體酸痛到像是被人打散了重裝似的。困倦到極點,謝光沂靠著車門竟然就打了個盹兒。

居然還做了夢。

夢見過去的事。

那是她早就下定決心要碾成渣滓,丟進垃圾桶的腐爛回憶,沒想到時隔多年又跑到夢裏找存在感。謝光沂揉了揉撞疼的後腦殼,順手撓了撓因經受了一天風沙而稍許油膩的頭發。

習慣這樣的生活已經多久了呢?

放眼所及盡是疲倦的麵容。寫字樓裏西裝革履、健步如飛的上班族們,卸下了端正嚴謹的外殼,脫去外套,解掉領帶,襯衫的袖口皺巴巴地高高挽起。他們不是目光僵直地玩著手機遊戲,就是懷抱公文包盡情發呆。因此,盡管車廂裏擁擠到極點,卻相當安靜。

隻有她身後的兩個人——謝光沂忍不住從玻璃倒影裏睨了她們一眼——跟大環境格格不入的兩個年輕女生,化著很時髦精致的妝,衣著靚麗到紮眼,看樣子不是要去逛街就是去泡吧。沒有兩個小時絕對無法搞定的裝扮,謝光沂心想,她們恐怕就是一覺睡到午飯後,不緊不慢地洗個澡,開始精心梳妝打扮,然後呼朋引伴出門過精彩夜生活的那類人吧。

簡直是閑適到要令工薪族咬牙大呼可惡的人生。

其中栗色梨花頭的女生故意高高翹起右手,展示無名指上碩大的鑽戒。一旁的黑色直發的女生則捧場地驚呼:“好大呀!這個有兩克拉吧?”

“兩克拉二十二分哦。”

“太幸福了吧你!他是不是跑到你們小區花園裏擺了滿地的玫瑰花求婚來著?”

栗色梨花頭的女生止不住臉上的驕傲,但又想做出矜持的苦惱表情,結果五官微微有些扭曲:“哎呀,我也不想太早結婚的!但他都把陣仗搞得這麼大了,我也不好太折他麵子呀。”

黑色直發的女生順勢雙手捧心,表示羨慕。兩人笑鬧了一陣,又說到等會兒要先到village的莫斯科餐廳吃飯,然後和男朋友在酒吧街碰頭。期間栗色梨花頭的女生始終把右手的無名指高高翹起,生怕旁人不知她手指上戴了兩克拉的鑽石似的。

通勤高峰時期,待宰的小羔羊竟然還敢在公共場合大肆炫耀,不是沒常識,就是太不缺錢了。祝你的戒指一下車就被偷掉——謝光沂忍不住壞心眼地想。

距離換乘站還有十幾分鍾的路程,但她的手臂被兩個女生壓得緊緊的,沒法從包裏拿出書來看,隻好窮極無聊地仰頭盯住座椅後方的移動電視。電視裏正播著一個經典電視劇大盤點的節目,主題曲的旋律相當熟悉,卻因有些年頭未曾經耳了,給她的感覺非常微妙。歌名根本想不起來,但隨便哼哼幾句,歌詞便接連清晰地浮現在腦中。

歌裏唱著:“沒有變壞的青春,沒有失落的愛情,所有承諾永恒得像星星。”

手機在包裏突兀地震動起來。

列車剛好靠站,兩個女生下了車,謝光沂的軀體總算獲得了一點自由活動的空間。好不容易才從背包深處摸索出手機,來電的是總編。她正要接,不巧列車再度滑入黑洞洞的隧道,沒信號了。

跑新聞的家夥,可沒什麼工作時間與私人時間之分。哪怕前腳剛進家門,屁股還沒坐熱乎,一旦總部發來命令,她就得認命揣上錄音筆和DV再度衝出門去。更何況,這才剛離開編輯部沒多遠,兩分鍾後,她在下一站下了車,站在月台上給總編回電話。暗數聽筒內單調的信號音,響到第六聲,老頭子才咋咋呼呼地接了起來:“光沂啊!”

“不好意思,總編,剛才在地鐵上。”

“沒事沒事!也不是很急。”老頭子年輕時是個不折不扣的海歸派,在英國出生,二十多歲才回國,那時他連中文都不大會說,但在P市報界摸爬滾打幾十年下來,如今北方口音那叫一個地道,“你家住在東五環是吧?明天呢,就不用來報社啦,有個專題得讓你去跑。小星星孤兒院,地址和具體資料你手裏應該已經有了吧?加油拿到大獨家啊!”老頭子末了還傷心地抽泣起來,“新來的孩子都不靠譜,好幾天了,連孤兒院的大門都進不去。還是得靠你啊光沂!你熊的!”

“請不要一邊偷吃零食一邊布置工作,總編。”謝光沂在站台旁的橫椅上坐了下來,掏出筆記本寫下新的條目,同時很冷靜地戳穿電話那頭的獨角戲。

老頭子嘿嘿笑出了聲,更加肆無忌憚地咀嚼起來:“還有啊,他們之前工作的進展……”然後口齒含糊地抱怨了一通新人們如何被孤兒院拒之門外,孤兒院的管理人員又有多麼刁鑽可惡。

謝光沂嫻熟地在筆記本上記了關鍵信息,並不時應付老頭子天馬行空的插科打諢。

“哦,好,我知道了。那不重要,我更想提醒您的是,您之前貪便宜買了國產的假牙,吃蠶豆可能還是有點危險。”

話音未落,就聽那頭清脆的哢的一聲,總編發出慘叫,繼而通話就中斷了。

謝光沂聽了會兒耳邊的忙音,好半晌才歎了口氣,收起手機,然後合上筆記本。

小星星孤兒院。她當然知道那個地方。

因為有個叫果果的八歲小女孩在衛星頻道的益智節目中展現出驚人的算數天賦,一舉成為熱門人物,連帶著她出身的小星星孤兒院也備受媒體關注。

是天才,是孤兒,又被專家判定為自閉症患者,果果一舉賺足了話題。

早在果果那期節目播出時,社裏就開了選題會。總編本是打算把任務交給謝光沂的,但幾個剛進社的實習生聯合起來,表示希望能拿到大選題,獲得鍛煉的機會,硬是把這個任務搶走了。她手頭還有幾個自己挖的獨家,本來覺得無所謂——既然搶到了選題就好好做啊?到頭來還得她來收拾爛攤子算是怎麼回事?

總編也是,選題會上一攤手,“孩子們都開口了,光沂,你就把機會讓給他們試試吧”,等到實習生們搞砸了,他倒也輕鬆,把破爛拾回來沒事人似的往她頭上一丟,還像給了她天大的信任一樣。

因為總編拿準了,她就吃這一套——“他們都搞不定,隻有我能行”——她近乎病態地享受著這種自我認同感。隻要對方搬出冠冕堂皇的信賴之辭,她不管手頭已經積了多少工作,都會不辭勞苦地再攬下一樁。

不過,活兒是接下了,但她一時抓不準方向。和小孩子扯上關係的新聞都麻煩得要命。未成年人保護法很難搞,公共輿論很難搞,那些更年期的看管阿姨更難搞。謝光沂歎了口氣,預見到此後好一陣焦頭爛額的悲慘生活。

她一口氣還沒歎得舒坦,手機再度不安分地震動起來。

這次是老家打來的。

“小光,下周末回家來啊!”母親大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頭發出指令。

謝光沂當即頭痛起來:“怎麼可能嘛,要上班的呀。”

“上什麼班啦,你妹妹結婚你不管的哦?”母親大人扯起嗓門。

謝光沂愣了一下:“阿秋要結婚?”

親媽沒好氣地哼給她聽:“不然呢?阿秋還比你小兩歲呢。多大年紀的人了,也不曉得一天到晚在忙些啥……”

廣播通報著又一趟列車即將進站,謝光沂忙打斷母親大人永無止境的念叨:“媽,我要上車了,等會兒到家再打給你。”然後果斷結束通話。她收拾了一下東西,走到屏蔽門邊。

門內的廣告燈箱壞了,漆黑的通道令屏蔽門的玻璃成為一塊清晰的明鏡。謝光沂看著倒影裏的自己——連帽衛衣、牛仔褲、球鞋、運動品牌的帆布雙肩包。明明已經是離開校園好些年的人,還穿得像個不修邊幅的高中生。早晨去市郊山上拍金秋遊客賞楓的新聞,天不亮就起床,根本沒工夫化妝,一天下來頭發也蓬亂得有如雞窩。糟透了,她舔舔幹枯到起皮的嘴唇,心裏想。

阿秋竟然都要結婚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

列車呼嘯著進站。之間明明有著屏蔽門的阻擋,她卻感覺到一陣迅疾的風。那風撲麵吹起了她的頭發,吹得臉頰生疼生疼的。

二十六歲,女,單身。

出生在南方小城,大學在離家不遠的S市名校就讀。畢業後不顧家人反對,獨自北上來到P市,在被稱為“史上最難就業季”的年份一舉拿下大報社的工作,驚落所有人的眼鏡,順利就職。先用一年時間從沒什麼前景的文摘版麵跳到新聞版麵,再用兩年時間從跑腿小記者逐漸爬到責編之位。第三年末,得到總編金口玉言,被盛讚為“最得力的部下”。

光看文字表述,似乎算是挺成功的人生。

不盡如人意的,好像隻有感情生活。

大學時謝光沂談過幾場戀愛都無疾而終,曾在酒醉時分自我反省過為何總是失敗,但抓破腦袋也想不出個門道,隻能歸咎於天生沒有戀愛技能,並且從那以後掐死一顆少女心,徹底專注於工作。相處親密的同性友人也曾有不少,可大家都留在南方,遠遠跑到P市的她便成了異類。再加上工作繁忙,這兩年連春節都沒能回老家——再怎麼盡力保持聯絡,也不免日漸生疏。

於是,沒有戀人,也沒有朋友。

她偶爾會悲觀地假設,如果自己當下得了什麼絕症,恐怕真的隻能抱著工作孤零零地去死了。

開燈,卸下背包擲向沙發。有道白影如閃電般躥了起來,躲過背包的突襲,以和它肥碩的身軀全然不符的輕盈姿態落地。謝光沂狐疑地探過頭,果不其然見到滿沙發墊的碎屑。

“謝大福,說過多少次了,不準在沙發上咬餅幹!”她雙手並用,才吃力地提起了雪白的大肥貓。

萬幸,她還有謝大福。

幾年前的冬天,在報社門前撿的小野貓。當時下著牛毛細雨,它縮在消防栓後頭瑟瑟發抖,骨瘦如柴,毛發幹枯而髒汙地糾結在一塊,根本看不出毛色。謝光沂事後回想,她倒也不是動了什麼惻隱之心——剛到P市,微薄的月薪連自己都養不活了,哪還有多餘的愛意分給其他生物——隻不過加班到半夜,一邊嚼著同事給的草莓大福暫且告慰轆轆饑腸一邊走出報社大樓時,轉頭不經意見到牆角蜷成一團的小小身影,忽然覺得小貓還蠻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