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I 塵霧之鏡
我從未愛過什麼人。我以為這次我可以。可我還是沒有愛上你。
看來,他所有的拒絕都是算數的。
1.
易微婉起身踢掉腳邊的雪,這才發現腳趾都凍麻木了。今年巴黎很反常,現在已經是早春,居然還會下這麼大的雪。
天際微光初現,她在原地跺一跺腳,試圖恢複腳趾的知覺。她超大號的化妝箱躺在旁邊的長椅上,緊挨著的是個不停抽煙的高個子男人。為了這位莫名其妙失戀的主兒,她都沒去參加她視若生命的學校舞會。從昨晚到現在,她留在樓上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所有人都會想念他們的party女王,奇怪她為什麼沒有出現。
這個晚上她有無數次想開罵的衝動,但看湯毅凡靜靜地抽煙、神色落寞的樣子,又想到認識他這二十多年來,她極少見他這麼難受,於是她隻好作罷。
“您挪個地兒行不行?太陽都出來了,虞美人已經是昨夜星辰昨夜風啦,您把自己凍死也沒用啊。”
湯毅凡不出聲,隻是把煙掐滅。
易微婉繼續:“我可是連party都犧牲了,見證了你這苦等一晚的癡心。好了,你這也算是拉完屎,擦過屁股了,可以向前看了吧?”
男人閉了眼,吐出來六個字:“你不懂,她不同。”
易微婉望天:“你還說得出押韻的話,厲害死了。”
她火大,湯毅凡每次失戀,都好像天塌了似的,連帶著她的天也跟著崩塌。可能虞雪對他來說真的是與眾不同吧,從他十五歲交第一個女朋友開始,這麼多女人,她還真沒見過他一定要帶哪個來給她見見的。她也是這幾天才知道自己隔壁的模範好學生虞雪,居然就是湯毅凡的神秘女友。她想起自己曾在學校裏欺負過人家,心裏麵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她這才答應他,來做虞雪的化妝師,幫她打扮好參加舞會,順便給她道歉。
她沒想到自己還是搞砸了。
萬一京城鑽石王老五top one的湯少這次真傷了心,她還真擔不起這個責任。
二十二年前,她在湯家宅子裏出生,湯叔叔一直將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盡管她此後另居他所,跟養父母和哥哥姐姐住在一起,但她與湯毅凡之間的友情卻是無人能比的。他來上海必會來找她,她北上去帝都也都少不得吃他的住他的。她有難,他肯定第一個現身來救;他有難……好吧,他的難,她一般沒本事救,但至少她能做到與他有難同當。零零星星、三三兩兩地算起來,他和她平均每年至少有兩個月的時間在一處玩樂。汪宅是她長大的地方,而湯宅,於她而言,就像是大海中的一處棕櫚小島,她可以隨波而去,肆意開懷。
如果問她,哪裏是家?
說老實話,她不太清楚家該有什麼樣的感覺。除了那兩座房子,其實她花了更多的時間流連在世界各地的酒店中。
聖誕的邁阿密伽藍鳥的牆壁中嵌著的鹹水魚缸裏,有她養的小魚尼莫;巴黎的阿泰內廣場,有她全世界最親的人——“老管家”安東尼;常去參加的上海希爾頓的每晚不同的主題餐會,中學時每周四放學後,姐姐都會帶她去玩。姐妹兩人都藏起校服短裙,然後穿上絲襪,妝成冶豔的成熟女子……有美好回憶的地方是那樣多,卻從沒有一處地方,真正像她的家。
想哭的衝動在每天早晨慣性地襲來。
本來她以為巴黎會有不同,可她錯了。從上海到這裏,掐指算算四年已經過去,可她卻仍在原地打轉。
自由,有了;人生,卻持續迷路,找不到家的方向。
有時她希望自己能像毅凡一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目標明確,永不後悔。可他們朋友二十二年,她居然還是沒有學到他的這一點長處。倒好像,她把自己的茫然傳染給了他。瞧瞧這男人,她心疼了。
易微婉看著湯毅凡點燃另一支煙,頓覺自己忍不下去了,她開始在他身上翻來翻去。
湯毅凡終於有了反應,衝她咆哮:“你幹什麼?”
“找你的車鑰匙!”她吼回來,“你傷心,那就傷吧。咱們一次做一件事,行不?我先把你送回酒店,然後呢,您敞開了傷心,我幫您把酒都給點好,送您房間去;再給您點一個女人,脫光了,也送您房間去,您看怎麼樣?”
湯毅凡聽了這話開始笑,易微婉懷疑這廝是精神失常了。
“易微婉,我這二十來年招你惹你了嗎?我哪兒做錯了,你倒說啊!”
微婉嘿了一聲,作勢要他收聲:“停!您可別把原因往我身上推。我對您女人簡直就是低聲下氣了,我都準備好道歉了!是人家不讓啊,我還要跪下來給她磕頭嗎?”
湯毅凡這才安靜下來,臉色卻依然烏青,但好歹容她七手八腳地把車鑰匙翻了出來。她把他從長椅上拽起來,拉他去停車場。一路上,這人聽話得跟小羊羔兒似的,她恨不得啃兩口——她的Gala啊,現在她心裏還滴血呢。
可沒料到,車門剛被打開,他卻突然從羊羔變回了野馬。
他徑直從她手裏把鑰匙抽了出來,反手把她甩了個跟頭。
她毫無防備地跌坐在地上,暈乎乎的,看著他自顧自地上車,啟動,然後揚長而去,看都沒看她一眼。
她的手腕擦破了,風一吹,傷口跳著疼。
咬牙爬樓梯回房間的時候,易微婉對自己賭咒發誓,這筆賬她遲早要跟湯毅凡算清楚。但她深知真要一筆筆算起來,往事種種,他們兩個互欠的賬實在太多、太複雜,到最後她未必能占到好,於是她隻好作罷。她卸掉為Gala準備的妝容,站在梳妝鏡前用卸妝棉一下一下地擦著臉,心裏想著該怎麼收拾眼下的局麵。如果有機會,她會讓這對情人重歸於好。
一牆之隔的虞雪,她實在是再認識不過了。
虞雪高她一個年級,但作為這所商校中為數不多的中國學生中的其中兩個,她們不僅互相認識,而且也共同做過課業。虞雪和她有截然不同的活法,她深知自己絕不會像虞雪那樣活,但她也絕不去評判虞雪。
如果你不喜歡某些事,大可以不去做,但要尊重做的人,因為那是他們的選擇。
以一個二十二歲女孩的標準來看,她算識人多的。從小到大見過太多活法不同的人,這讓她很難再鑽死胡同般地認為,什麼活法是“好”或“壞”,“正常”或“異類”,充其量,隻是“不同”罷了。
她們結下梁子的原因,大概是前幾天她開party吵了虞雪睡覺。虞雪過來敲開了她的門,當時她心情不好,語氣也極壞,但關上門後,片刻她就後悔了,於是蔫蔫地遣走了所有人。是時,湯毅凡恰好在巴黎,於是她打電話把他叫起來,問他明早可不可以幫忙送她同學上學。他痛快答應的時候,她還感激涕零地讚他夠義氣,結果他緊接著就下了命令,要她和虞雪處好關係。
她真沒想到湯毅凡現在喜歡的女人,居然就是隔壁的三好學生、王牌剩鬥士——虞雪。
世界果真小。
既然虞雪是湯毅凡的女朋友,那麼她總要給他三分薄麵的。平心而論,雖然湯毅凡對她是貓一日狗一日,但對與她約會的男人,他可是從來都極給麵子的。她N個前男友都被他約出去打過高爾夫或打過獵,據說這家夥還將這些球友和獵友集合成為“Vivien前男友俱樂部”。久而久之,圈子裏的人都戲稱,要想成為湯少的座上賓,就要先加入“Vivien前男友俱樂部”。
不是從她身上踏過去的男人,他也不待見。由此可見,此人是十足的變態。
想到這裏,她頓時對虞雪產生了無限的同情——這個已經被學業和自我苛求壓得直不起腰的女人,還要和變態約會,怎能不惹人同情?所以她昨天自告奮勇要幫虞雪化妝……天地良心,這女人真的是需要一個好的化妝師啊,好歹也算個先天條件不錯的姑娘,她怎麼能天天灰頭土臉地出門,而且還安之若素?
再然後,她就把事情搞砸了。看來,虞雪隻要見到她就不開心,無論她有多卑躬屈膝。
雖然她有種強烈的預感,湯毅凡和虞雪大概是吹了,但看他對虞雪這麼上心,不像是玩玩的樣子,也許,她應該幫他。
卸好妝,她也下定了決心,叩響了隔壁的門。
她閉著眼睛都能說出虞雪開門時的樣子:黑框眼鏡,把本來圓潤通透的眼珠遮得光彩全無;長發在腦後盤得一絲不苟,平添了二十歲年齡,讓她邁入中年婦女行列;嘴唇幹裂,沒塗過潤唇膏;指甲修得短禿,從沒護理過;上麵抬頭紋,下麵脖子紋……總之,灰頭土臉。
虞雪不甚熱情地問:“什麼事?”
對了,還有這冷酷刻板的聲音。
易微婉睜開眼睛,不想朝她微笑,就盡量放軟了自己的語氣:“跟你道歉。”
“哦,好。”虞雪表示接受了她的道歉,然後她麵無表情地關了門,顯然是一句話也不想跟她多說。而從她摔門的那砰的一聲來看,虞雪也不待見她,甚至連禮貌都省了。
好吧,這下,即便她是湯毅凡的女人,她也算是做到仁至義盡了。
算她腦筋搭錯,自己平白去找不痛快。憋著一肚子氣回到房間,電話響了,她看看來電顯示,結合他早晨的表現,掐指算到——今天的確是“狗一日”。於是她沒接電話,衣服也不換,直接上床睡覺。偏偏電話不屈不撓地響著,她翻身抓過電話,設了靜音,再設靜音模式下不震動,世界終於安靜了。半分鍾之後,她的另一隻手機也開始響。她無奈,翻身接起來。
這廝吵了她睡覺,一上來還先吼她。
“怎麼不接電話啊你?”
她向後倒在床上:“湯毅凡,你到底有什麼事啊?”
“收拾東西,明天之前搬出學生公寓。”
“隨你!自己去跟他說!你們兄妹的夾板氣我受夠了!”
丫居然就這麼把她電話給掛了。
易微婉掛了電話思考了許久。有時候湯毅凡的話得打個半折聽,時不時地,“狗一日”也會進化成欠收拾的、專門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一日。昨天那一出,虞雪再一鬧,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折騰她來出氣?而且,哥哥是不會來看她的,要來早就來了。
她幹巴巴地笑,要來的話,他當初就不會讓她走;要來的話,他當初就不會比她先走。
她越發肯定是湯毅凡故意搗鬼,這麼無稽的謊都能撒得出來,居然拿哥哥撒謊。既然這麼過分的事他都能做得出來,那這回不能隨便算了,她必須嚴肅地告訴他,提起某些人是會讓她很難過的。
就在她認定了湯毅凡是在騙她之時,一條語音留言傳送了進來。
“Vivien,聽我說,現在事情很緊急……”
2.
接下來的事就真的由不得她了。要是讓家裏知道她沒有住在規定的酒店房間裏,而是私自出去找了別的住處的話,那她就會被剁成碎末,揉進過年的餃子裏,然後被姐姐一口一個地吞掉——雖然姐姐從來不吃餃子,但她會很高興地吃她。
她敢保證,從13區搬到8區,這是她有史以來最迅速、最狼狽的搬家。她可以對湯毅凡的咆哮置之不理,但如果連安東尼也接到了電話,那麼消息就百分百地可信了。一般的小事,哥哥是斷然不會去主動聯係她的,都是給毅凡打電話。這事挺合理,不管她在地球的哪個角落,找到湯毅凡就是找到她的最快的方法。盡管眼下他隻是每個月來一兩次巴黎,趕上工作忙時根本不來。
但這次,哥哥也打了電話給安東尼,這就說明事情很嚴重了,嚴重到需要汪敬哲先生拿出他監護人的身份來管。
抵達蒙田大道的阿泰內廣場酒店時,易微婉遠遠就看見了湯毅凡在門口的花壇邊兒上坐著,手裏一下下地玩著打火機。見她來了,他光抬頭不起身。
她拉他一把:“那石頭涼著呢少爺,再坐一會兒當心您以後沒工具泡妞了。”她一邊說一邊用手勢示意送她來的男朋友丹尼可以走了,該幹嗎幹嗎去。
湯毅凡我自巋然不動,拿眼珠子瞄她:“怎麼著啊?”
“不就是一妞嘛,四十八小時之內幫你追回來。”見他露出不信的嗤笑,她豎了眉,“別不信,我最會做和事佬了,從小練的本事!那幾年我哥跟我姐吵得天昏地暗的時候,你以為是誰兩頭搗糨糊啊?”
湯毅凡嘖嘖道:“那倒是。那兩位,還有您爹您媽都不是省油的燈,您安全長到這麼大真是奇跡。”
易微婉白他一眼:“廢話就別說了,救命要緊。我哥什麼時候到?”
湯毅凡抬腕看看手表:“本來他的飛機應該在一小時三十四分鍾後準時到達,但您大小姐運氣好,倫敦大雪,他們這班轉機的人都被困在機場裏頭了。”他笑,露出兩排皎潔如貝的牙齒,“怎麼樣,算是給你個緩期執行了吧?”
易微婉鬆了一口氣,幹脆跟他一起坐在了花壇邊上。
“這雪又不是你召來的,別像上帝般慈祥地微笑。”
湯毅凡索性笑得更開:“我倒真不是上帝,不過是他老人家的大天使加百列,專門來負責給你傳福音的。好消息可不止這一個,你沒看今天晨報嗎?今明兩天戴高樂機場罷工,飛機得繼續延誤著。我剛才給你哥打了一電話,勸他找個不折騰的時間再來。他聽勸了,所以你的警報解除了。”
聽到這裏才發覺不對,易微婉跳起來。
“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家都搬好了他才告訴她這是假警報,這不成心害她嗎?
“你看我橫跨巴黎搬家覺得特好玩兒是吧?”
湯毅凡滿麵笑意地點了點頭。
整蠱成功。
這天殺的混蛋。
她毫不猶豫地踢了他一腳,他嘿的一聲不敢笑了。她想讓他知道,拿哥哥開玩笑會讓她很難過的,但不管說了多少次,他從來都沒聽進去過。而拳打腳踢這一招,從他們還都是十二三歲時她就開始用了,但從來沒管用過。
湯毅凡喘著粗氣揉著他那倒黴的肋骨,麵色發青:“不過你也真是驚弓之鳥。你不就是沒聽他們的安排,沒住阿泰內廣場,自己找了別的房子嘛。芝麻大的事,你姐能怎麼你啊?”
易微婉沉默了幾秒鍾。
“我姐能怎麼我,你可不知道。”
湯毅凡繼續揉著,但手的速度漸漸慢了:“不知道什麼?”
易微婉搖頭,陳年往事,她現在不想提:“還有煙嗎?給我一支。”
“不給。”
“那陪我喝一杯去?”
“不陪。”
“……那,肩膀借我靠一會兒。”
“終於提對要求了,過來。”
腮幫子放在湯毅凡的肩膀上,她看著安東尼指揮著搬家大隊把東西搬回卡車上,準備運回13區的學生公寓。這時,她的眼睛突然有點濕潤,她開始以為是自己哭了,幾秒鍾後才意識到,是天在下雪。就這樣,她的心突然就清明了。從小到大,她會為自己設定無數的幸運符,無論多難過時,隻要有幸運符的出現,那就意味著她會再次幸運起來。
生日,放鞭炮吃餃子的紅火中國年,城市日出,在跑道上滑行著即將騰空的飛機,還有覆蓋一切的雪。
感到幸運是一件重要的事。幸福總會伴隨著惆悵感,好像它隨時都會從你指間溜走一樣。而幸運,卻不是這樣。你知道一切都在轉好,你知道自己的前進方向準確無誤,命運的指針會指向你想要的東西,就算你自己也不清楚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但命運終會讓你知道。
一言以蔽之,對於她這樣無夢想無追求的人來說,幸運遠比幸福重要。
迎著雪,湯毅凡又掏出了打火機。
易微婉把頭抬起來,高聲抗議:“不讓我抽煙,也別讓我抽二手煙啊!”
“不想抽二手煙咱就得說話,你不說話我憋得慌。”湯毅凡哼了一聲,“你怎麼換香水了?我這一鼻子甜菜味兒難不難受啊,小婉兒同學?”
這是除了“提起哥哥”之外,湯毅凡做的另外一件讓她感到非常討厭的事——叫她小婉兒同學。少時在汪宅,爸爸媽媽和姐姐都會高雅得體地叫她“婉兒”,一字一頓咬得極清晰。而在她真正出生的地方,湯毅凡每次都用稱呼一隻碗的心態,叫她“小婉兒同學”:“婉”和“兒”是模糊混沌地連在一起的,那麼聽來,自己本來很美的名字就被他給叫成了一種餐具。
“你別這麼叫我行不行?”
他沉默半晌,用眼神送走了一輛泊在他們身邊很久的車子,然後他說:“你哥是怎麼叫你的?這麼多年我都沒注意過。”
“他不叫。隻要他說話,我總是會在他麵前出現。所以他想對我講什麼話,隻要說‘你’就夠了,不用叫名字。”
她胸悶,今天湯毅凡似乎執拗地想跟她談哥哥。
“一直是這樣?”
她忍不下去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們兩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也隻說‘你’?我覺得,汪敬哲不是這麼沒情趣的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把打火機給掏出來了,夾在修長手指間的打火機噌噌地冒著火苗。這收起、掏出,掏出、收起的動作,讓她想起小學語文課本中的一課,叫作《套中人》。當那個裝模作樣的人不停地重複穿脫外套這個動作時,你就知道他在掩飾內心極度的焦慮和恐慌。
而他掩飾了這一整晚的焦灼,她到現在才看出來。
她咬緊了嘴唇,站起身,疾步走進酒店大堂。那裏隻有飛快地吐著法語單詞、不停地比畫著的安東尼,根本不見哥哥的影子。
“不用找,他已經走了。五分鍾前停在我們旁邊的那輛車就是他的。”
她噔噔地走回來,瞪著他:“他跟你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這取決於你沒跟我說什麼。”
“因為那些事都跟你無關!”
“好,‘那些事’跟我無關,好多年前的事了,就算有關也沒用了。那你在巴黎的事呢?上個月的事呢?你墮過一胎這事呢?”
“這就跟你有關了?反正不是你的!”
那一瞬間,易微婉為毫不顧忌後果地爆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而悔得心拔涼拔涼。
她敢發誓,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沒扇她。
其實也沒區別,因為她的兩隻耳朵已經被自己震得嗡嗡響了,真的,什麼都聽不見了。
3.
生平第一次,她的幸運符失了效。
窗外還在烏泱烏泱地下雪,她把臉埋進枕頭裏,裝作自己是生長在此處的一棵植物,期待著在這個冬春交替的時節裏愉快地被凍死。她隻是需要個地方來逃避,而碰巧還記得通向這個房間的路,她就二話不說地跑上來了。
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在蒙田大道的阿泰內廣場酒店裏,保留了一間芭比公主房,牆壁是粉白相間的條紋,床腳是粉紅色的絲絨圓地毯,赤腳踩上去很舒服。芭比套房是專為八到十四歲的女孩設計的。她一向覺得,養父母和哥哥姐姐規定她住在這麼個地方,不是偶然的決定。
就這樣不知躺了多久,她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那人不會是湯毅凡,這廝長這麼大還沒有敲過門。有時候她把門鎖上,他沒鑰匙,但那沒關係,他有腳就行。
那是安東尼。
她勉強抬起頭,眼線和睫毛膏的痕跡都落在了抱著的粉色枕頭上,她這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慘烈。
“幹什麼?”
“我這裏有Vivien最愛吃的東西哦!”隔著門,她依然聽得出安東尼扁平的南部口音。
微婉幹巴巴地笑了幾聲:“你買了Canalé?”
這來自波爾多的糯米小甜點一向是她的最愛。
“答對了!”
“可我最愛吃的不是這個,”她故意耍脾氣,“我想……Macaron……”
“還是對的!我也有Pierre Hermé家的Macaron,還有Angelina家的Mont Blanc,Isafahan,Le N?tre家的檸檬塔,Fauchon的Eclair,Amorino家的華夫餅。”
哇哦,安東尼還真是打了不少的電話,把他能想到的一切都買齊全了。易微婉小姐依然不甚滿意,無聊,無聊,他就不能想到一些她想不到的東西?
“還有,Jaqcues-Julien也在這裏!”
好吧,他打敗她了。她知道安東尼一定會想到Stohrer,卻沒料到他直接把人家的首席甜品師給請來了,任她點餐。Stohrer大概是全世界曆史最悠久的甜品店,1730年便開始為皇室製作甜品。
“唉,可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奇妙的是,她開始認真地思索,自己此刻究竟想要什麼。她抱緊沾滿化妝品的枕頭,靈機一動:“安東尼,我那個蛋糕形狀的抱枕,你還記不記得?我從米蘭帶回來的,Maison Moschino,他們把那個抱枕送給我了的……”
從米蘭帶回來的抱枕一直放在阿泰內廣場酒店裏,現在卻沒有了,大概是被老人拿去幹洗了。
“衣櫥左下角的第二個抽屜,就在那裏麵。”
她依言去找了,果然找到,這才稍微滿意。就這樣抱著它回到床上,她呆呆地坐了好久,窗外雪都停了,她才試探地喊了一聲:“安東尼?”
“在呢,寶貝。”
“我還是很難受。無論吃的還是抱枕,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到底想要什麼呢?”
門外的人沉默了。
她噘嘴。
“寶貝,你……是想要一個不生氣的毅凡吧。”
“……跟他說,如果他現在來道歉的話,我就原諒他。”
其實她不是這樣的人。全世界,隻有對湯毅凡,她才可以耀武揚威。反正他一逮著機會也從不憚以最惡毒的手段欺負她,兩人總能扯平。來到巴黎之前的那十八年,除了湯毅凡,她對人生中的每個人,都不得不卑躬屈膝,啞忍委屈。
她沒有得到生母的遺傳,學不會活得不畏人言。
她的生母名叫易染,是80年代中國最有名的女演員之一,一生在香港和歐洲之間顛沛流離,但易染就是有本事能在廢墟上走出步步蓮花來。她對生母沒有多少記憶,後者在她四歲時開車衝下了大海。但她記得自己曾問過爸爸是誰,生母讓她重複那個答案無數次,直到她記住——你沒有父親。我獨自生育了你。我就像那些植物一樣,是雌雄同體的。
在汪宅時,養母幾乎每天都在對她說,她與生母出奇地像。但其實,她沒有生母的清高,反而一直是沒骨氣、沒主見的跟屁蟲,怕被哥哥姐姐所拋棄。
來到巴黎之後,她小心翼翼地踏出盒子,終於嚐到了自由的滋味。現在,對任何人,她都能不在乎他們的看法,自我地活下去。她不評判別人,也不會讓自己被別人的評判所影響。所以如果虞雪不讓她開party,她就會直接叫她見鬼去。但這個世界上總會有那麼幾個人,你會在乎他們的評判。墮胎之事是個無稽的謠言,你別指望精英商學院的女生有多成熟,她們無聊時一樣會編排別人,而且她前段時間的確是玩的瘋了點,弄得自己進了醫院。隻是她沒想到這件事會傳到毅凡耳朵裏,她還不至於平白就懷疑到虞雪頭上,但真希望自己知道是誰該死地多了嘴。
過了好久,屋裏才響起安東尼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寶貝,毅凡剛剛離開了,北京忽然有急事找他。”
“安東尼,道歉這種事是不能等的。”她義正詞嚴地譴責他,心裏有座塔在逐漸崩塌。
“為什麼不打個電話給他呢?……你知道,這樣他就可以隔著電話跟你道歉。”
她覺得這主意不錯:“我正這麼打算的。”她一邊撥號一邊狡辯,“不是我一定要找他,是我總得給他個機會說對不起。”她朝安東尼讚許地道,“這樣他就沒有借口說是我不理他了。”
她將聽筒放在耳邊,電話已接通,她仍自顧自地說著:“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給了每個人機會,對不對?隻要他的道歉足夠誠懇,我肯定馬上……安東尼!”
安東尼已經相當習慣這位小姐時常神經質的大叫了。
“怎麼了,寶貝?”
“他不接我的電話!不,他接了,然後掛掉了!”
隨後易微婉就想起了戴高樂機場的罷工。無論如何,湯毅凡沒這麼快就飛出她的手掌心。然而就在她整裝待發準備包抄2號航站樓的時候,安東尼從門縫間塞進來一張手寫的小箋,說是毅凡走之前留給她的。
她俯身拾起來看,一腔愧疚全都變成了熊熊燃燒的暴怒。
那上麵寫了八個字:
“罷工個頭,你真好騙。”
盡管安東尼百般勸說,半是哄半是嚇,易微婉仍然執意地搬回了13區的公寓。她在阿泰內廣場一向住得不舒服,現在毅凡走了,隻剩一個嘮叨婆媽的老保姆,這裏就更不是她的久留之地了。
她隱隱猜著了哥哥突擊檢查的意圖——看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話完全是對的。即使,這所謂的壞事根本沒發生過,卻莫名其妙地,鬧得人人皆知了。事已至此,她有種隱隱的好奇,很想知道哥哥對她的墮胎傳聞會有什麼反應。畢竟,趕走她之後,這是他第一次回來找她。
基於這樁完全荒唐的八卦,她倒生出了某種惡作劇式的趣味。
毅凡那張小箋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訴她——他相信她,相信她一向對他的誠實,多過相信她氣頭上的某句口不擇言的話。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她沒那個膽子在巴黎把自己的肚子玩大。汪家對叛逆孩子的那些私刑,她怕得緊。總之,他留了便箋是說,他不生她氣了。
可哥哥呢?他怎麼竟隔著車窗看她一眼就放心地走了?
看來,他所有的拒絕,都是算數的。
人們比較喜歡的說辭是,過往發生的事情都太複雜。可是她一直知道,事情並不複雜。事情很簡單,而她甚至沒有為過往而傷心過,哪怕一秒也沒有。她的人生沒有因此而被打亂,盡管她是離開了家,獨自飄零,但鑒於她本來就沒什麼人生規劃,所以也就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可被打亂。
好像書裏總喜歡寫主角的人生軌跡,是如何因為一件事而被徹底地改變,而她,是可以證明那些書都是錯的。
長久以來,她隻是從未得到過她想要的東西。
你是否會一直對生活友好,盡管它是貪婪的掠奪者?
易微婉知道,在湯毅凡突然回北京這件事上,有人知道的比她多。並不是說她有多好奇,但獨自一人生活在大都市裏,她總需要與別人來聊聊天。既然她搬回了13區公寓,那麼有一件事是不能避免的——她和虞雪又同處一個屋簷下了。多交一個朋友總不是壞事,她又是一向看重有原則的人,因此她決定熱情地與她攀交。幾次假意在學校圖書館“邂逅”之後,她對虞雪討好到近乎諂媚的攀談,終於有了收效。不久後她就發現,虞雪對於毅凡去因的了解,並不比她多。出發之前,毅凡給虞雪打過電話(一個不知道虞雪小姐有沒有接的電話),但他可是給她留了親筆寫的字條的。
她贏了虞雪。
如此,她一身輕鬆了。
居於勝者的心理高度,她連虞雪的冷臉冰言都覺得可愛了許多。
而至於虞雪何以屈尊與昔日鄙視的紈絝少女交朋友,她也很是明白個中原因,不過是彼此彼此罷了。有種紐帶可以讓女人們互相仇視,當然也可以將女人們聯合在一起。而這個紐帶,就叫作男人。
“你嘴唇很幹,用點潤唇膏吧。”她掏出包裏的唇膏遞給虞雪,笑意盎然。那時她們正在一起溫書,是啊,一起溫書。後來回想起來,她還覺得這事十分的黑色幽默——她,竟然溫書。
那些她不會做的題目,虞雪會分外刻薄地數落她。而微婉報複的方式,就是毫不留情地刻薄地數落虞雪的灰頭土臉。
“你睫毛很稀,我有一個魔法睫毛膏可以把睫毛刷得很濃很密,要不要試試看?”
最有趣的事,是她看著虞雪明明很想,但就是礙於麵子,硬要拒絕她,而且還要一邊咽口水,一邊表現出自己對這些庸俗脂粉的高度不屑。
什麼都不重要!隻有成績單上的一串滿分和出類拔萃的工作履曆,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她何必否認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呢?【短篇節選1】
易微婉一直都想活得漂漂亮亮的,就是說,如果在她豌豆點大的腦子裏存在過某種人生觀或者座右銘的話,那麼就是“要活得漂漂亮亮”。
世界很小,人生很短,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在下一個轉角會遇到誰。所以,她想讓自己每時每刻都是美麗的。
養母將這作為她與生母神似的重要證據——在他們口中,那個黑白照片中不可一世的女演員,除去是個瘋子之外,倒也的確是個絕代佳人。如很多美人一樣,她也將容貌視為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坊間有言,即便在睡覺的時候,易染也不卸妝,從臥室走到浴廳都要穿著高跟鞋。但這不是真的,因為曾有記者偷拍下她的素顏照。可她因此而大發雷霆,命令身邊的保鏢砸了那記者的照相機,人則當場給揍到半死。
無論在什麼年代,傳媒都是開罪不得的,那件事讓她徹底地激怒了全港傳媒。自那以後,他們再沒寫過她一句好話。從此她便成了娛樂圈裏的一顆毒瘤:沒演技的花瓶,無道德的惡女,水性楊花的蕩婦,電影拍一部毀一部的掃把星。
流言愈演愈烈,直到爆不出更多的料了,媒體便開始胡言亂語。他們說,1988年的聖誕,她在巴黎生下了一個私生子。她嚇壞了,更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倉皇地逃回香港,將兒子棄在了巴黎,完全不顧其生死。之後她連香港也不敢留,又直接北上。私生子的謠言當然不是真的,因為微婉生於次年的八月,時間上,太緊了點。而且,比起對那所謂私生子的秘而不宣,易染可是很驕傲地向世界宣布了她女兒降生的消息,盡管她依然不說其父親是誰,這或許是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
那時易染身在大陸,說自己有一個私生女,這也是要有足夠的膽量才能夠說出口的。幸而,小微婉出生在湯宅,所以沒人有那個膽子,敢將屎盆子扣在紅色資本家老湯先生的頭上。為這事,倒是湯毅凡成日地耿耿於懷:“要是您媽真給我生了個妹,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也許是因為湯太紅星閃閃身份的特殊性,顯然易染不是什麼可以粘上他們家的人,所以不久她便遭他們友善地驅逐了。
不管怎麼說,易微婉的降生,在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末還是頗具話題性的。二十年後,因為這個,在她貧瘠的人生中,她得以稍微擁有了那麼一點值得驕傲的東西。
在她四、五歲時,她媽媽開車衝進了大海。她獨自在那間破敗的寒舍中哇哇大哭的聲音,不知天國的母親是否聽到過。如果聽到,她是否後悔過?在那之後,她又在湯家逗留了短暫的時間,直至被養父領去了汪家——憑著汪太與母親的一些親緣關係,她勉強算是汪家人。
從那以後,易微婉有時還會籠罩在易染的光環下,但更多的時候,是籠罩在汪氏的光環下。
每當聽到對生母的熱情洋溢或義憤填膺的追思慨歎,微婉都習慣性地不出聲,隻是默默地聽著。
在這你一塗我一抹的畫布上,她大概可以笨拙而辛苦地勾勒出母親的輪廓來。
4.
二十年間,她算是在輿論的“看護”下長大的,得到過一些特權,也失掉了很多童年。二十年後,她坐在巴黎最著名的商科大學的圖書館裏,聽著虞雪老師咄咄逼人的教學。
任何一節必須上的課,虞雪從不遲到,也從不錯過任何一節可以不上的講座,哪怕是最無聊的。虞雪有她的理由:“在這裏,你要記得自己是中國人,一言一行都會被聯係到‘中國’二字上去。如果我遲到,他們會說,中國人怎麼會遲到?中國人是從不遲到,而且一向勤奮的。”
國之名譽興亡,匹夫有責。
微婉實在不想打擊她那澎湃的愛國熱情,因為你所在乎的,於別人而言,他們並不一定在乎。就比如很多她所見過的中國學生,連同虞雪在內,他們都對名譽這兩個字高度敏感。可是,有人喜歡你,有人不喜歡你,但你也隻是你而已。
周末,她也是完全程序化的生活。周五和周六的晚上,虞雪在晚上十點看兩集美劇或一部電影,下廚燒一道葷菜,紅燴羊肉或者可樂雞翅。一人份的碗筷,一個人的晚餐,就著美劇或電影吃完。之後,她繼續未完的作業。她有朋友,甚至有很多的朋友,但都是場麵朋友,彼此並不親近。
她在她的世界裏,像一座孤島。
她快樂嗎?苦苦追尋到的東西,真的比得上這一路上曾失去的東西重要嗎?
或者,她從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吧?
如果你沒有真正地嚐試過另一個人的生活,那你絕不會真正地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所以微婉告訴自己,虞雪肯定是樂在其中的。但另一方麵,她也開始理解了毅凡會這樣看重虞雪的原因——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且努力追尋著的女孩,是會讓人想要去悉心嗬護她、照顧她,叫她少些辛苦的。
像她,一個什麼都不想要、不去追求、隻知道天天盡興玩的人,自然就不會受到什麼傷害,不需要什麼悉心嗬護了。
這學期,易微婉有一門用英語授課的課,是同虞雪一起上——這也是後者唯一的英語課。每門課都要分小組做作業,這門也不例外,而她有幸擠進了虞雪領銜的高智商小組,成員是她、虞雪、一個法國版虞雪和另一個法國版虞雪。
在墮胎傳聞餘音繞梁之際,兩個法國女生對她並不友善,但她並不介意。
她的作業題目是《時尚品市場調查》,微婉沾沾自喜地表示,這個她比誰都熟。虞雪微微挑起眉頭,斜視她:“是啊,我沒閑錢買那麼多一次也不穿的衣服,一次也不拎的包包,用了一半就扔掉的名牌口紅。”
“……我在蒙田大道一家店做過三個月的導購實習。”易微婉對虞雪這種奚落已是見怪不怪,她平靜地解釋,“我們中國人是各種奢侈品的大頭主顧,所以他們很有興趣雇一個會講中國話的店員來為中國人進行專門地服務。”
虞雪眉頭挑上了額頭,大概覺得“工作”二字之於易微婉,恰似芭蕾舞鞋之於肥碩大象一般——你左看右看,就是塞不進去。
易微婉聳聳肩:“那時暑假,我又不想回家,正好看到了這個機會,就投了簡曆,然後麵試,他們還挺喜歡我的,就這樣。”
看著虞雪那副難以置信的鄙夷樣子,微婉終於忍不住煩躁了:“別這麼驚訝行不行?我也沒有一直住在阿泰內廣場酒店的,好嗎?我住的是和你一模一樣的學生公寓,我不至於找份暑期工作還向家裏伸手求助!”
虞雪的麵色有了柔和的變化,她張開的唇漸漸合上,眼瞼也垂下了。但微婉並沒有期待她們之間出現那種和解的美好場麵,她們還沒有彼此待見,更何況說得上是可以真正交心的朋友了。
那天晚些時候,易微婉整理了下心情,開始為自己晚上的派對選衣服。細細看去,她還真是有很多“一次也不穿的衣服”,但這些並不是“閑錢很多”買來的。每一季各大品牌新品發布的時候,她都能得到很多還未上架,幾乎是剛從T台走下來的新品。這些新品大多都還未定價,所以她並不能確定它們是否很貴。其實這些東西都是直接送到姐姐手上的,姐姐去的才是有記者有媒體的舞會,而她不過是混跡在大學裏的各種夜會中,因此並不太會穿它們。對品牌們來說,她是沒有所謂的名媛廣告效應的。
隻有姐姐不喜歡的東西,才會通過安東尼轉交給她。
易微婉決定今晚穿這雙印花踝靴,金屬質感防水台和十八厘米的鞋跟都讓她很有安全感;學院派小黑裙,遍布幾何感十足的線條;戴蜜蜂蜘蛛耳環,左耳蜜蜂,右耳蜘蛛,這種不對稱的隱喻讓她感到刺激。
出門之前五秒鍾,她才想起一件事。
上周的時候,她邀請虞雪一起去參加這個派對,而虞雪居然點頭答應了。
就在她打定主意當這個邀約不曾發生過時,世間最荒唐的事發生了——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一個化過妝、做了頭發、穿寶藍色細肩帶裙的搖曳生姿的三好學生——虞雪。
“還不太差吧?”對方高傲地輕啟粉唇。
她單臂叉腰,下巴微抬,前挺胸後翹臀。
真是個僵硬的性感pose,有點搞笑,但勇氣可嘉。
虞雪繼續說:“準備好了的話,我們走吧。我已經查好地鐵路線了。”
“等等——”微婉轉身回屋取來了自己的寶盒,遞給她一支唇膏,“把這個塗上。櫻桃粉色是給高中生用的,你這身打扮該配罌粟紅色。”
派對在一家名叫“Le Rosebud”的酒吧裏舉行,位於巴黎14區,Montparnasse,這裏經常彙集電影明星和大牌作家,薩特本人就曾光臨過此地。在那之後的數十載光陰中,它分毫沒有改變過,而且這裏調出的血腥瑪麗和曼哈頓簡直是一絕。
和丹尼約會的話,你一定要熟悉這個地方。微婉還記得他們剛認識時,每晚都會在這附近遊蕩。他們走進一家酒吧,偷喝別人的飲料,然後飛速地逃竄,之後再去另一間酒吧。一整晚的瘋玩,最後一站總是Le Rosebud。
在他們認識的第五十五天,同樣的夜遊,丹尼卻提出要改變線路,第一站就到了這裏。
那時才剛剛下午八點,夏令時讓整個花都成為日不落天堂,此時酒吧裏的人還不是太多。他和她坐在外麵的吧台中聊天,一轉眼便真正入了夜。
丹尼斜睨著玻璃杯中薄荷味的黃金泡泡:“這裏馬上就要人多起來了。”
“怎樣呢?”微婉似笑非笑,啃咬著唇間的吸管。
“人多的地方我不喜歡。”他眨眨藍眼睛,“你想不想換個地方?人少的……”他俯身靠近她,輕輕抽出她嘴裏的管子,“我是說……沒人的。”
那晚,他的酒是Sugar Bomb,她的酒是Cosmopolitan,但不管怎麼說,他們都用某種方式嚐到了對方的酒是什麼滋味。
如果你想在Le Rosebud和男友約會,一定要有點探索精神。吧台後麵大概五米的地方,轉個彎,會柳暗花明地出現一條走廊。走進去,便是情侶座。那裏空間不大,但也不會過分擁擠。
“這裏還是公共場合,會有其他情侶過來的。”
“嗯。”丹尼點頭,“那我們就更得抓緊時間了。”
後來微婉才知道,管理這間傳奇酒吧的正是丹尼的叔叔。那天晚上他是早有預謀,大概他連“維修中,請勿進入”之類的牌子都準備好了。法國男人的吻讓人無法拒絕,有人說女人總是相信第一個吻會告訴她們一切,微婉相信這是真理。
總之,在那晚之後,他們約會至今。
足足六個月了,真不容易。
在這裏她要引用湯毅凡的話來評價這個了不起的時間。
那家夥的原話如下:
Vivien前男友俱樂部已經兩桌又三缺一,這都六個月了,每次都刷下去三個,你說我這會長當得多遭人恨啊。
您到底,什麼時候分啊?
她恨得牙癢癢,哪有他這種人,回回咒人分手。於是她噴他,非要我分手幹嗎?加上你不正好湊三桌嘛。
他一臉嚴肅,不行,那些是你的前男友們,我可不能摻和進去,這階級界限必須得劃清。
這廝完全滿嘴胡扯,他們才不打麻將,他們的活動一般是高爾夫……狩獵是她猜的,但這兩年湯毅凡頻頻往北非和南美洲跑,總不見得是去挖鑽石吧。
今晚,把尾隨的虞雪同學安排在相對安靜的吧台附近,微婉端了一杯Tropical storm,感受著齒間氣泡爆裂的快感,開始四處搜尋男友。她很快找到,向他道生日快樂。
“你遲到了。”雖然責備,但丹尼明顯心情愉快。
微婉吐舌,微笑:“胡說,中國人從不遲到。”心裏默念,哎呀,虞雪小姐,你的愛國主義熱血呐喊被我拿來調情了呢,真不好意思。
丹尼笑,順手拿了她的杯子放在一邊:“在你到達之前,派對絕不開始。”
他朝不遠處的虞雪努努嘴:“你沒說要帶朋友來。”
“喂,你不會沒認出她吧?”微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虞雪在這種場麵下很是局促,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擺了。而她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幫男生,吼叫嬉鬧著。微婉咂咂嘴,把虞雪一個人丟在那邊她有點不放心,畢竟這是後者第一次出來玩,而這群法國人有時候又玩得相當瘋,這不是每個中國女生都能接受的。
“讓我想想……哦,對了,她是那個女生——贏了這學期的創新營銷大賽,並且期末考試全滿分的那個,對嗎?”
微婉右手食指懸空在太陽穴邊畫了幾圈:“沒錯。聰明人那一群的。”
丹尼故意逗她:“那怎麼會和你在一起?”
微婉嗔著捶了他一拳,隨即又轉頭去看飲料桌。或者她該當個好朋友,去陪著虞雪,介紹些人給她認識。可這幾天湯毅凡在巴黎,每天吆喝牲口一樣使喚她侍奉左右,她都沒有好好和丹尼在一起說過話了。
“最近你都不在我周圍……隻要下課就找不到你人影。”丹尼顯得無比沮喪。
她心中一陣內疚,立時決定暫時不管虞雪了,她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13區到6區太遠了。”她笑笑。丹尼-朱力安·德·費內這位正宗貴族後裔、現世資本家、巴黎富九代住在6區,塞納河畔。他們結識的原因是在同一所商校讀書,進一步相識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使用同一家公司的私人服務。沒錯,他們同是“安東尼的孩子”。而在當年的某個關鍵時刻,他決定將安東尼讓給她,他的紳士風度讓她頗為受用。
這是純扯淡,13區到6區並不遠,可她一時想不出別的理由來。
丹尼果然沒有買賬:“我想,13區到8區也不特別近,可他們總在阿泰內廣場見到你。”
“因為我也住那兒。”
微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其實她不討厭男人吃醋,但此時此刻丹尼提起阿泰內廣場酒店,她的腦海內瞬間就浮過湯毅凡的臉,心中好像突然滑進了一塊冰。
“我得去陪陪朋友了,她第一次來這種場合。”
“Vivien,”丹尼拉住她,鬆了鬆表情,勉強笑道,“別同我吵架。別在今天,今天我生日,好嗎?”
“……你的狐朋狗友快把大麻塞進她鼻子了!這都是些什麼人,混蛋!”
他拍拍她的肩:“交給我,我有個絕佳人選陪她。”他左右看了幾眼,朝旁邊不遠處戴眼鏡但不失酷帥的男生打了個響指,“阿德裏安,到這兒來!”
微婉看著循聲而至的男生,笑了。阿德裏安當然在這裏,他是丹尼的老夥計之一,也是虞雪贏得創新營銷大賽的小組成員,去年期末成績名列全級第二。虞雪應該會喜歡由他陪著她的。
“聰明人阿德……他怎麼會和你一起?”
丹尼歪頭聳了聳肩,看著朋友走來:“阿德,看看飲料塔旁邊的美人兒是誰。”
“……虞雪?她今天真漂亮!”
微婉插嘴,調笑他:“阿德,你把人家的中文名字念的真完美,你喜歡她?”
丹尼利落幹脆地打斷了她的八卦閑聊,迅速將阿德遣走。虞雪見到阿德時,眼睛頓時一亮,隨即他們言談甚歡。微婉相信,他們的話題一定會在五分鍾內轉到下周要做的論文上,但至少這樣,虞雪會覺得度過了一個充實的夜晚,而不是在浪費時間。
她很是滿意,氣也跟著消了:“不錯嘛,德·費內。”
“你從來不懂我的好。”丹尼刻意做可憐狀,再次攬住她,“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
“什麼?”
“如果我說,我想從自己的生日派對上消失一會兒……你怎麼想?我敢說走廊那邊的小房間還在,想不想去檢查一下?”
據說,聰明的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那麼她是最不聰明的人,總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生命中犯過的錯。易微婉敢肯定地說,就在丹尼關上門的那一刻,她還在被那些不祥的預感又踢又打。跟她某些浪得的虛名不符的是,人們說她得到很多,但她得到過的隻有空白和滑稽。
他擁著她躺在一張窄小的沙發裏,丹尼帶著胡茬的吻讓她癢癢的,又覺得很好受。她伸出胳膊回抱了他,他烙在她肌膚的唇瓣,越發灼燙,她後頸發麻,喉頭幹澀。
“丹尼……”
他喜歡她叫他的名字,他用髖部將她的雙腿分得更開。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難過的感覺將整個人吞沒。不,不行,她不能這麼做:“丹尼,我……”
“寶貝,別說話……”
她越來越難過。不是因為初次而緊張,而是單純地覺得,不對,這一切都不對。她想要的,並不是這個吻得動情的男人,她沒辦法回以同樣的吻,更別提回應他的其他動作了。
“夠了,放開我……我不想……放開我!”
這不是她第一次拒絕丹尼,所以他應該知道,她是認真的。或許那天是他生日,所以他有些忘形,或許那天她放任他走到了最遠的一壘,總之,他沒有聽從,他繼續蠻橫地吻她,並用雙手製止住她的掙紮。
易微婉倏地怒了,她用盡全身力氣騰出一條腿,狠狠地對他當胸一腳。身體終於獲得自由,她沒顧得上看一眼骨碌碌滾下地的丹尼,而是迅速地理好了自己淩亂的衣衫。
那時她忽略了一件事,男人們在這件事上,那些所謂的“因為你的自尊而甘願停止”,其實都是“因為我的愛情而不甘不願做出的犧牲”。
但後來她想,六個月的時間,夠了。
丹尼是她忍的最久的男人。
“你簡直是瘋了!”
在被蠻橫拒絕的時候,英俊標致的男人也會變成高額頭藍眼睛的魔鬼。可能至少她該再次溫柔地拒絕,而不是在拒絕未果的狀況下,將毫無防備的他一腳踢下了沙發。
咆哮聲震得她腦殼發麻。
“告訴我,為什麼!如果別人都可以,為什麼我不行?”
其他男人,也都沒得到過她。因為她就是做不到,隻要稍微想想那件事,她就反胃加抗拒。事情就是這樣,當然,她每次這樣解釋,也都沒有人相信:“對不起。”
“不,不要對不起。”他逼視著她,命令道,“說為什麼!我不明白,你不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丹尼。我喜歡!”她站起身,不知是在嘲笑他,還是嘲笑自己,“我隻是……不愛。我不愛,我從未愛過什麼人。我以為我可以,但這次,我還是沒有愛上你。”
丹尼僵住,他像個失魂落魄的塑料袋,癟在原地。稍微平複後,他開始在狹小的空間中踱來踱去,嘴裏吐出因憤怒而發不清晰的字眼。
微婉不怪他,她知道自己已經完完全全地毀了他的生日。
這時有人破門而入,她嚇了一跳,縮進沙發角落。丹尼怒吼著叫那人滾出去,後者沒從命,急忙道:“出事了!”
5.
原則上,湯毅凡是必須認識易微婉的每個男朋友的。她嫌煩,但老安東尼不煩,他特別愛慣湯少爺這個毛病。丹尼的電話號碼,是老人親自口授給湯毅凡的。隨後丫和丹尼聯係過幾次,言談還算歡暢,兩個男人就此成為點頭之交。
但即便這樣,丹尼也不至於在巴黎過個生日,也把他湯毅凡大老遠地從中國請來。
所以,隻有一個可能了,他是為了他女人而來。
當她和丹尼從走廊那邊回到走廊這邊時,她看到了一個驚恐憤怒的虞雪,一個隻是憤怒的毅凡和一個捂著右手、娘們兒般高聲尖叫的阿德。阿德裏安在流血,盡管離得不是很近,但微婉還是看到了他麵前那一攤刺目的猩紅。周圍女生尖叫著散開,男生則或奸笑或怒罵。
“這是怎麼回事!”丹尼今晚已經不能再受什麼刺激了,險些當場暴走。
阿德扯著嗓子高叫:“那個瘋女人捅了我!她捅我!用冰錐!”
他用還完好的那隻手,顫抖著指向虞雪,但沒能指清楚,因為毅凡擋在虞雪前麵,以保護的姿態,看著他冷笑。
他說:“如果你還想留著剩下的那隻手的話,就給我安靜!”
有沒有那麼一個人,你看到他便覺得安心,風雨暴烈,自有他扛?
Le Rosebud於是就真的安靜了。安靜持續了很久,直到丹尼知道,作為今晚主人的他,必須站出來收拾殘局——任何殘局。
“湯毅凡,好久不見。”
湯毅凡點點頭,握了對方伸出的手,環顧四周,似笑非笑:“地方不錯,酒也上成,但人爛透了。丹尼,考慮一下要時不時地清理身邊人,交些配交的朋友,這是個忠告。”
丹尼英俊的臉空前扭曲,阿德仗勢開始大叫,時不時地口出汙言穢語。
看到現在,微婉也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這種場合下,男生們總是會認為,這裏所有的女生都是準備好被他們輕薄的。她居然以為阿德裏安是什麼好鳥,其實他也不過是個用下半身來思考的雜碎罷了,他肯定是對虞雪動手動腳了,虞雪躲閃不過,才會在氣急之下用身後冰桶中的冰錐,捅開了他的髒手。
活該!微婉睨著阿德,心底狠狠地道。
丹尼也在同時刻猜到了事情的經過。
事後她常常想,如果五分鍾前她不是像剛剛那樣一腳將他踢下了沙發,他不會脫口而出那樣的一段話,那麼就算他被湯毅凡當著眾人的麵“忠告”,事情也不至於,變得徹底無法收拾……
但那時,丹尼不可能有什麼理智,他轉頭看了微婉一眼,爆出大笑,再轉頭回看虞雪,對她出言羞辱。
“老天,你們這些女人都是怎麼回事?這是個派對,女人!你當自己是什麼,嗯?你以為你是什麼?那東西就這麼值錢嗎,嗯?你們這些……”
他沒能說完這些話,因為右側砸來一隻冰桶,嘭的一聲,他被擊中,隨即仰麵倒地。
砰的一聲,阿德的聒噪戛然而止,雙眼因驚恐而被睜得滾圓。
眾人的目光聚集到了易微婉的身上——這女人剛剛朝她過生日的男朋友的右耳上,掄了一隻鋁製冰桶。之後她徑直從虞雪手裏奪來冰錐,咬牙切齒地將它架到了他的脖子邊。她還記得,貌似自己當時直接坐在了丹尼身上。
“試試再說一遍。來啊,我說真的,再說一遍!”
事情至此,旁觀眾人倒有些恢複理智了。畢竟在場的都是同學,彼此之間都熟識,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血也流了,架也打了,他們便趕緊勸架,萬不敢再火上澆油了。
“拜托,有沒有人叫救護車!快!”
“Vivien,夠了!停下!”
她雖然手裏持著那根冰錐,但她是不會下手的,她沒那個膽子。可那時,沒人拉得住她。每次隻要湯毅凡這家夥在場,不需要他做什麼、說什麼,隻要他在,這就會給予她無上的勇氣和力量。老天作證,她很理智,虞雪是她帶出來的朋友,誰想欺負她、羞辱她,那便都要從她的屍體上跨過去。
“Vivien,住手!……他頭在出血……快叫救護車!”
她聽不進別人的勸,直到湯毅凡把她像小雞一樣拎起來,拿走她手裏的冰錐,很搞笑地塞回了冰桶裏麵。然後,他盯著她,好像看死人一般。
“安東尼在外麵,他送你們兩個回去,這裏讓我處理。”
“滾!”微婉甩開他的手,她跟她男朋友的事還輪不到他來管,“你帶你女人回去,這裏讓我來處理。”
“你處理?你就把她一個人留在外麵,自己跟你男朋友親熱去了!你處理得真夠好的!”
易微婉瞪著湯毅凡,好像是他剛剛朝她臉上甩了一隻冰桶似的,她感覺自己又冷又疼。不,他的話不像冰桶,而像是冰機關槍,突突地朝她掃射。所以,她對丹尼都不生氣了,真的,還有什麼氣好生呢?為個女人,他居然教訓她,他們的友情都被狗吃了嗎?
“湯毅凡,你女人她是成年人了,我不是她保姆。要是我當她保姆,以她那性子,不得先斃了我?”
毅凡眸中似有什麼東西被突然折斷了,就好像他和她走岔了路一般。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情緒已經冷靜下來了。他直接再次抓住她,用手把她往門外送,一句話也不多說。
“你別動手行不行?”她勁兒沒他大,掙紮不開,隻好指著不遠處正痛苦但不呻吟的丹尼,說,“那是我男朋友,我和我帶來的人把他的生日給毀了。你們都能走,但我不能走,我得去和他在一起。”
“一起”這兩個字她還沒有說全,手腕就忽然空了。
她一個重心不穩,跌倒在地。
湯毅凡這欠收拾的,放手之前給個提醒會死嗎?他怎麼每次都這樣,她又不是海綿寶寶,她是會受傷的。
易微婉坐在地上,虞雪從她身邊走過。虞雪毫發無傷,隻是臉色發白。她低頭看微婉,以居高臨下、高高在上的姿態,神色複雜不明。半晌,她微微啟唇:“謝謝你。”
“謝個頭。”微婉勉強抬頭看她,此時她的坐姿狼狽無比,但她顧不得許多了,“中國人不能被欺負,對吧?”
虞雪的眼角流出了淚,但她笑了。
這時,湯毅凡在門外吼:“走!她愛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
於是虞雪跟著他走了。
幸而,丹尼的耳骨沒被她砸斷,到醫院稍作包紮便無大礙了。然而易微婉卻很丟臉地在丹尼的病床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後來還是丹尼自己看不下去了,隻好忍痛出言相勸。
“親愛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你砸了我,而不是我砸你吧?別哭了行嗎?大家都在看著我們呢。”
微婉用護士給他預備的消毒棉擤了擤鼻子,聲音大得特別誇張:“你幹嗎不直接回家啊?你家醫生一個月好幾萬塊地養著,好不容易受了回傷,你還不給他治。”
“讓我叔叔看見,他肯定要問凶手是誰。你肯定覺得我是瘋了,不過我暫時還不想把你供出去。”丹尼說話牽動了耳朵,疼得他咧了咧嘴,“順便說一下,那消毒棉不是用來擦鼻涕的。”
微婉沒管他,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擦吧,我可以再向護士要。但幫我個忙,別再哭了,親愛的。”
“我們回阿泰內廣場吧。安東尼可以叫我的醫生來幫你看,公共醫院總是要排隊,那護士還一直嘮叨我們沒預約就硬闖了進來,煩死了。毅凡的醫生也行,他一定肯借的。”
最後這一句,她說得完全無心,然而丹尼的臉色卻變了。他輕捏高挺的鼻梁,低聲地說了幾個詞。她隱約地聽出,他說的是,疼死了。身處醫院,呻吟聲和消毒水味,讓她仿佛感同身受丹尼的痛苦,所以,她預備好了聽他下麵要說的話。
丹尼緩緩開口:“Vivien,你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你真的是。過了今天,別人會有很多話說你。但我知道,我不後悔和你在一起的這六個月。隻是,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微婉咬住下唇,消毒棉球在她掌心裏握著,她從左手換握到右手,然後再換回左手。丹尼實在是個好人,他甚至留了沉默的空白,等著她先說這句話,可是……
她含淚微笑:“丹尼,我不會在你生日這一天和你分手的,我毀的還不夠多嗎?”
“阿德?是他活該。聽著,替我也向你的朋友道歉。無論怎樣,我剛才都不該說那種混賬話。”他用右手觸觸額頭,好像做了個笨拙的告別敬禮,“至於湯毅凡,我不道歉。我猜,我們兩個是扯平了。”
“Vivien,我的女孩,從這裏開始,我隻祝你以後幸福快樂,永遠。”
其實丹尼可以給她更好的分手祝福的,例如,祝你以後找到一個讓你真正愛上的男人。
可是當她坐在安東尼的車裏前往阿泰內廣場,回想整件事情時,她甚至琢磨不出他們分手的確切原因。因為她不肯跟他睡?因為她說了,她不愛他?拜托,這裏是巴黎,這裏是可以你愛你的女朋友,你去和其他的性伴侶上床,然後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的地方。
“安東尼!”
“我在這裏,寶貝。”
“我……被甩了,想不明白為什麼。”
“你考倒我了,寶貝。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怎麼會有人不喜歡你呢?”老人的聲音溫如慈父。他微笑著看她:“不過,開心些。再過幾個小時,太陽升起,你又將麵臨全新的奇妙的曆險了。”
安東尼·愛考特的名片上寫著,Quintessentially公司大客戶部資深經理。他任職於世界上最大的第三方服務公司,負責在全球範圍內為位高權重的人們打理所謂的品質生活。但這對於公司客戶易微婉來說,“保姆”這兩個字似乎更加適合他。
自從那年聖誕,她在阿泰內廣場得到了老人從聖誕樹上掰下來的薑餅小人兒後,他就成了她在巴黎最親的親人了。將她流放到巴黎後,養父母每年付給他幾十萬歐元,但他為她做過的事,卻遠遠地超過了這個數字所能代表的價值。老人沒有子女,他也照顧過其他孩子,他也嬌慣過臭脾氣的湯少爺和喜歡吹毛求疵的德-費內少爺,但他最寵愛的,就隻有他從小看到大的Vivien小姐。
微婉抱著絲絨做成的蛋糕,手撫著那顆粉紅的絲質櫻桃,甜甜地張了嘴,無比安心。
“安東尼,我會長大的。等我長大了,嫁給你可以嗎?”
老人卻不再笑了,他看著她的樣子,嚴肅而凝重。
“寶貝,你長大的時候,我大概已經不在了。不過我一定會親手將你交給那個對的人,然後再離開。”
阿泰內廣場的酒店大門外,黑白交加的扭曲形狀的蓋子出現在眼前時,微婉的情緒已經好了很多。然而,當她看見了兩條長腿,以及它們連接著的身體後,情緒便又晴轉多雲了。
湯毅凡正在酒店門口坐著,手裏拿著的,還是那個千年不變的打火機,噌噌地擦著火。
是啊,時不時地,你總看見那個住豪華酒店,但從來不喜歡坐沙發隻坐台階的家夥,在原地等著你。
湯毅凡看見了一個抱著超大號蛋糕枕頭,正在走下車子的易微婉。
她昂首挺胸地走過他的身邊,目不斜視。
“下次,別為個女人跟我吼。你丫就不是這麼重色輕友的人,裝什麼情聖。”
“哎,小婉兒同學,每次我聽你說髒話都有種被淩辱的快感。”
6.
其實易微婉心裏很清楚,湯毅凡還真就是個重色輕友的人。要不他怎麼會先把虞雪安全送回家,說不定還溫言軟語地安慰了老半天,然後才來阿泰內廣場等她呢?前半夜給女人,後半夜給朋友,這就是她二十年的老朋友湯毅凡先生啊。
剛才在車上的時候,她已經向安東尼打聽過:“他上次為什麼突然回北京?”
老人麵色凝重:“湯先生突發急病。”
“什麼?”她從座椅上彈起來,腦袋撞到了車頂。
“是老湯先生。北京發來的急電,毅凡隻得馬上回去。”
原來是湯叔叔,上次她見他時,他還完全看不出老態,身體很是硬朗,怎麼突然就……
在她自己的家裏,是哥哥和姐姐一向不睦,時不時地搞出些戰爭來。而在毅凡家裏,戰爭雙方則被換成是一個年輕的繼母和一個不成器的弟弟。倒不是她不擔心湯叔叔的身體,但是在這種狀況下,湯家隻餘毅凡這一個靠譜的人,所以遠東董事會掀起的風浪實在是更值得她擔心。
作為中國最後一個神級的資本運營商,遠東打一個噴嚏,整個金融界都會立馬跟著抖三抖。
一想到毅凡身上背的擔子,她覺得自己的感情問題便不值一提了。
當晚她賴在他的套房裏不走,硬是說了一夜的話。
“你爸怎麼樣了?”
“暫時穩定,隻要不再受刺激,而且要好好休息。我嘴皮子都磨破了,老爺子才終於肯退休。”
“那你該多在家裏待著,跑來巴黎做什麼?”
“在歐洲還有些沒清的產業要料理,全是收尾工作。”雖然是午夜兩點,但毅凡還是叫了酒到房間,是他們兩個都喜歡的Cosmopolitan。她呷著甜絲絲的液體,不知怎樣能安慰到他。
“一定要你親自來?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處理嗎?”
“可以相信的人隻有我自己。”他看看她,見她皺眉頭做思考狀,失笑,“咱能別裝聰明了嗎?這些事你不懂,就別硬找參與感跟著瞎摻和了。”
她笑了笑:“我又沒說我聰明,我從來也不是聰明人,我就是關心你而已。”
“你們家人的聰明已經被你哥占得全全的了,沒剩一點兒給你跟你姐……不過,幸好是這樣。”毅凡向後靠向沙發,將杯中酒飲盡,“說到這個,你都四年沒回家了,你還想在巴黎賴到何年何月啊?”
“是他們不讓我回去。”微婉抿唇,做個笑顏,“再說我也不想回去。”
毅凡靜靜地看著她:“何必呢,有些事,別記那麼久了。再說,回去也不一定就是回汪家……可以住的地方還有一大把,任你選擇。”
微婉沒再答話,他說有些事別記那麼久,但記憶這東西哪裏由得人來選擇。她隻是想快樂,巴黎的易微婉就是快樂的。雖然她在這裏很孤單,但是她活得自由而舒服。
她抬頭,才發現他麵色很白,嗓音也啞了。她擔心地問:“病了嗎?”
“嗓子疼,最近北京的天能把人給嗆死,幸好你不在。”
湯毅凡就是這種男人,他隻說嗓子疼,而不說自己是感冒了;他隻說鼻子難受,而不說自己對什麼起了過敏反應;他隻說頭疼,而不說自己是在發燒。他永遠隻說哪裏哪裏不舒服,打死他也不承認,那是因為自己病了才不舒服的。在他心裏,自己永遠不得病。
微婉伸手摸他額頭,他隨即緩慢地閉上了眼睛,任她輕輕地撫。
於是她知道,原來今天是湯毅凡的“貓一日”。
她繼續揉他,讓這廝舒服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不早了,她說:“我走了,你睡吧。”
結果他睜眼就急了:“易微婉,你有沒有人性?”
“哈?”今天從早算到晚,發生的所有事兒都是他比較沒人性吧?
“我這都病了,你還留我一個人睡覺。”
微婉有感覺,毅凡這次回巴黎,根本不是為了什麼未清的產業,而是為了一個人。她向來就沒有什麼生意頭腦,從小懂到大的事隻有兩件,就是討好人和談戀愛。正因為這樣,她看旁人時也總隻瞧見那些感情——張揚跋扈的,若隱若現的,諱莫如深的。
她不知道毅凡送虞雪回公寓的那一路上,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但她現在看著熟睡中的他,出神。他將頭擱在肘窩裏,鼻梁與唇都重重地沉進陰影裏,隻餘對一個男人來說長得過分的睫毛,那睫毛微翹地探進灰白的夜光中。她覺得,他今晚是被什麼事傷到了。
她甚至不能開口問他,究竟哪一天回京。她翻了個身,閉眼,試圖入眠。
睡意模糊中,某人從她背後湊過來,湊得很近。他居然沒睡著,聽他說話還特別精神,帶著那股消遣她的無賴勁兒,他對閉著眼睛的她說:“死孩子,你躲到酒吧後台幹什麼去了?”
她翻回身,揉揉眼,發現他正撐著頭看她。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樣,在黑暗中依然那麼明亮。今天她挺傷心的,真沒心情陪他玩,所以她說:“我什麼也沒幹成……”
“這麼說,你還企圖幹什麼來著。”他霍霍地磨牙,好像要咬人。
“你別擠我,我要掉下去了。”她手摸著床邊,一點點地讓他,他卻還得寸進尺了。這人今晚不太正常,這床這麼寬,他睡得好好的非擠她幹什麼。眼看沒多大空間了,他怎麼還不依不饒啊?
直到她半個身子都懸空了,這位爺才終於撤回去。他憤憤地道:“以後企圖也不許有,明白?”
“你管得著嗎?你別老自以為是我哥。”她頂嘴歸頂嘴,說實話,長這麼大,她心裏總會把他當成親人看待。那感覺是在偷偷地幸福著,又好又安穩。
他沉默良久:“是。如果我是你哥,就不隻是管你了。我能對你幹的事,估計會有很多。”
這話將她的心生生地切了一塊下去,那個把她趕走,從來不看她的那個男人沉默而決絕的背影,就像一把刀,狠狠地剜在她的心上。但就算全世界都對汪敬哲與她之間曾發生的事有了最難堪的猜測,她也曾希望,有一個人不會。她咬緊唇,翻身下床,回自己的房間。
湯毅凡拉住她的手臂,不顧她喊疼地硬是把她給拽回來。
她剛想發火,抬頭卻迎上一張求和的臉:“我不問了行不行……你別生氣。”
次日晨起時,他坐在兩個枕頭之外,手指在麵前的平板上劃來劃去,大概是在收郵件。本來在她懷裏的抱枕,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搶走了,跑到了他的背後去。一個賣相正經不賴的大男人,靠在一塊草莓蛋糕抱枕上,還真是有種怪異的美感。她打了個哈欠,撥開麵前淩亂的發絲。
“醒得早啊你。”
這才早晨六點,他們開始睡覺的時候都已經是淩晨三點了。她半夢半醒,想再多睡會兒,於是放下腦袋,翻身閉上了眼睛:“昨晚忘了問,你哪天的飛機回京?”
盡管屏幕上麵有時鍾,毅凡仍然習慣性地轉過手腕看手表:“……十五分鍾之後。”
微婉“嗯”了一聲,之後,她這才意識到這話的意思。
她一個激靈,翻身而起,瞪大眼睛看他:“什麼?”
“飛機是今天早晨六點十五的。”毅凡無動於衷,眼睛好像定在了液晶屏上。
“那你還坐得這麼穩當?”她蹬鞋下地,芭比房的粉絲絨拖鞋居然就在她腳底下。安東尼還真細心,估計他老早就覺著她不會讓湯毅凡這欠收拾的孤孤零零地一個人睡。她知道一個人睡在空房子裏的感覺有多壞,在她難過的時候,也希望身邊能有人陪著。
她飛快地拾起外套,甩在自己身上,而那個眼看就要誤飛機的人卻兀自巋然不動。
他抬頭看她:“反正怎麼也趕不上了,著急也沒用啊,我改簽下午那班就是了。”他朝臥室外麵一點頭,“先去把飯給吃了,培根雞蛋。這回別扔蛋黃,小婉兒同學,營養都在那裏頭呢,我特意讓他們雙麵煎的。”
“你怎麼回事啊?知道飛機幾點還坐著不動?”
老天作證,她是一片好心,結果他倒先怒了,iPad往旁邊一甩,好像那是個枕頭摔不壞似的。然後,這人莫名其妙地站起來就朝她吼。
“你到底吃不吃飯!”
不過他吼歸吼,到最後她也沒吃蛋黃,打死也不吃。
幾個小時之後,易微婉就知道了湯毅凡故意誤掉飛機的真正原因。
她看到了虞雪出現在阿泰內廣場的底樓大廳裏,與湯毅凡一樣的蒼白的臉和沙啞的聲線。雖然這是很惡俗的戲碼,但她一直覺得,這是很浪漫的事。如果一個男人這樣為她而留下,哪怕隻是幾個小時,隻為讓她趕得及再看一眼,說聲再見,那她這輩子就會跟定他。
可惜,沒有人為她而留下。她的那些人,都走得比她早。
她知趣地躲回了樓上的房間,讓這對情侶獨處。在樓梯拐角,她瞥見了虞雪身後牽著的一個行李箱。
你瞧,女人就會這樣的,跟定你。
微婉又偷偷地問安東尼:“他改了幾點的飛機?”
安東尼答,一個小時之後。
微婉想了想,那麼在他出發去機場之前,他大概不會有時間留給她了。她突然不想在那裏待下去,於是她低低地道:“那我回公寓去。”
到了13區的公寓樓,她一入樓道就看見隔壁的房間已經清空了。服務人員正在打掃,房東說近幾天就有新房客搬進來了。她恍惚了一會兒,隨即笑自己後知後覺,虞雪肯定是和湯毅凡一起回國了。事情是這樣的,他這次停留巴黎,就是為了爭取她同他一起走,而她昨晚沒有答應。天曉得,虞雪是個脊梁骨多硬的姑娘,斷不肯受湯少的安排的。但到了最後,還是愛戰勝了一切。她終於放下了心結,成全了彼此。
微婉目光空洞地想將鑰匙捅進鎖眼,眼前卻出現幻影似的什麼都看不真切,與男朋友分手的陰影,竟拖延到這時才開始向她襲來。她連著打了三個噴嚏,喉嚨也火辣辣地痛,她扶著牆咒罵起來。
在這春夏交替的時節,欠收拾的湯毅凡帶著他女人雙宿雙飛之前,居然還不忘把他的感冒留給了她。
門終於打開了,她拖著雙腳進屋,倒在床上,閉了雙眼。分手後她總要例行地墮落一下,睡它個昏天暗地,可這次,她卻失眠了。她想仔細地回憶丹尼的好,腦中卻像有塊橡皮擦,把好的壞的全部都擦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