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岡,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多麼寬廣而優美的胸懷呀!
一個人,一麵鼓,一個時代;一座山,一條路,別樣人生。從此我就把伊戈爾稱之為“我的戰友”,和一個格拉斯《鐵皮鼓》中的鼓手、一個飛鷹中隊的特種兵一起前行,我還怕到不了珠峰大本營嗎?!
卡裏科那是EBC整條路上的一個轉折點,從這裏我們結束了連日的東行,開始轉向北去,溯清亮的大德河而上,奔往盧卡拉的懷抱。
我們的“僧團”繼續背包踏上這艱難的旅程,向上通往布沙(Bupsa,2300m)的山路非常陡峭,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到達山腰,那裏有幾家客棧,從布沙逐漸向上攀登,沿途能夠俯瞰流經穀底的大德河。大德河發源於終年積雪的喜馬拉雅山脈,水質異常的幹淨清澈,但由於水流湍急再加上白色的河床,使得河水看起來像牛奶一樣,故而夏爾巴人叫它“奶河”。小路往上繼續攀升到了卡裏山口(Khari La,2840m),尼泊爾把山中的要塞、隘口、山口都叫作“拉(La)”,感覺翻過一座山頭就幸福地“拉了一下”,站在此處即可俯瞰大德河流域的另一個峽穀普岩Puiyan(2730m)。下山通往普岩的途中有幾個地方非常狹窄,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墜身穀底喂魚。隨後我們又“拉上”2805米的派亞山口(Paiya La),又向下至蘇克(Surkhe,2290m),距離蘇克不遠有一個通往盧卡拉(Lukla)的岔道,諸多蜻蜓樣的小飛機接二連三地從頭頂飛過,降落在對麵山頭的半山腰上,那就是冠有“世界屋脊上的跑道”稱號的最危險機場盧卡拉。
伊戈爾看地圖時說這段路相對高度隻有800米,而實際上1200米都不止。昆布地區的山路都開在山腰上,和我們平時爬山“走脊不走腰”的習慣完全不同。帕桑說小山要走脊,大山就會走腰。山太高了,走脊的話會累得吐血。他們走路時走的都是“之”字步,腿不累,心不跳,步步舒緩,不會那麼衝來撞去,好像訓練有素的宇航員在太空非常優雅地行走。再看看我們腳下的那些山路,全是讓我兩眼昏黑的“之”字。或許夏爾巴人從他們的西藏祖先那裏認識的第一個漢字就是“之”字,而我走的簡直是沒有章法的“螃蟹步”,一會左一會右地亂竄、晃悠,越往上胸口就像火燒似的喘不過氣來了。
午後我們喝完紅茶又繼續向上攀登,穿過木瑟(Mushe)、川雷卡卡(Chaurikharka)就到達切普倫(Cheplung,2660m),我們和從盧卡拉而來的眾多旅客彙成了一道,往南池爬去。通往南池的路一直沿著陡峭的杜哈考斯峽穀上升,蜿蜒的小路穿過一片片美麗的藍鬆、冷杉、杜鬆、杜鵑花、橡樹和白樺樹林,狹長的台階上種植著土豆、大麥、菠菜、蘿卜和洋蔥,色彩明快的村莊夾雜在金色的田地裏,林間小鳥啁啾,這和西藏一側珠峰周邊百公裏皆4000米以上的貧瘠蒼涼景色完全不同,一南一北,宛如兩個世界。
那些從盧卡拉剛下飛機而來的新鮮人臉上無一不掛著欣喜和興奮的神色,而我有的,除了滿臉的曬斑、邋遢疲憊外,感覺自己的精氣神兒已全部耗盡,我坐在石梯上說我不能走了,想從這裏返回盧卡拉,乘飛機回加德滿都,兩個護衛一聽就呆住了。
騾馬叮叮當當地把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入南池,從我身邊的小道上哼哧哼哧地走過;那些少年背夫,有的才十四五歲,也從我坐著的石台邊踢踢踏踏地走過,他們肩上的背包對他們瘦小的身型來說每個都很沉重,一起身時還要呲一下牙。青壯年背夫都去為登山隊、露營隊運送裝備去了,他們體力好、載得重、掙得工錢高,而很多“催客”在機場外雇的背夫,無疑都是體弱的小孩子,感覺像非法雇用的童工一樣,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呀。我們走路是旅行,艱苦幾天而已;他們走路卻是生活,一輩子都要這麼上上下下。我想是人都一定會有惰性,貪圖舒適的習慣,隻要看見有可以坐車坐飛機的便捷方式,就不會再拚著老命去費力出力了,何況這還是在海拔3000米的地方。當時我一定是到了生理的第一次極限,腦袋被拍花了極度缺氧,而頭頂上嗡嗡飛的小飛機在試驗著我的極限和突破。看著帕桑那一臉汗津津的笑容,我那根被抽掉的筋又接上了。伊戈爾安慰我說聽說南池還有個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酒吧樂隊,他一定會打一場鼓給我聽的,我又淚水滴滴地跟著他上路了。
天黑盡了時我們到達了熱鬧的法克定(Phakding,2800m),它坐落在臨河山坡的平地上,夜晚寒風刺骨,這裏集中有25家客棧。眼睛抓色、腿腳勤快的帕桑去幫我點了份咖喱羊排,說姐姐吃了羊骨頭後力氣就跑回來了,庭院裏的千日紅開得正濃豔,而他哪裏知道此時的珍珠姐姐已如同一堆羊雜碎,骨髓、胳膊、腿等零件已散落一地。
清晨的天空瓦藍瓦藍的,空氣像水晶一樣透明,杜鵑花卵形的葉子上閃著白霜。今天是伊戈爾來敲的門,他快活地哼著“涅槃”樂隊的曲子,“背上獵槍,與好友一起出發,不怕失敗,一笑置之(load up on guns and bring your friends,it's fun to lose andto pretend)”,或許是今天即將到達南池,他一副神清氣爽、喜上眉梢的神態。昨天被他坑蒙拐騙著走了17公裏,把我走得神經錯亂、直吐骨髓,我堅決地說今天要按照我的節奏來走了。
乍然出現的昆布地區的美是驚心的,它使徒步者不得不慢下腳步來細細品味。成片的白樺樹、刺柏,茂盛的山杜鵑,潺潺的溪流,雷鳴的瀑布,迷人的石頭荒原,地平線上聳立著那些我們兒時在地理書上讀到的山峰。一出法克定,要從一座搖擺的長橋過河,沿著河邊一直攀爬來到本卡(Benkar,2700m),從距離本卡不遠處的一處浮橋橫跨過大德河,又回到東岸,繼續向上攀登到初莫阿(Chumoa),在中午日頭晃花了眼時我們到達了蒙炯(Monjo,2880m)。喜馬拉雅山區河流上那些驚險、飄逸的吊橋大多由各個國家援建,像英國援建的濕瓦拉雅索橋,瑞士人修建的法克定吊橋等,而我們這一路已感覺像是走在紐約的第五大道上了,不是道路,而是人流。道路上彙聚了世界各地的徒步者、觀光客,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感覺自己是在聯合國裏爬山。遇見最多的就是日韓人士,成群結隊、浩浩蕩蕩的。日本人大多是中老年“夕陽紅”團,其規模效應也十分搶眼,無論走到哪裏,隊伍的秩序絲毫不變,步調一致、緊密相隨,很有力量;韓國人則以青少年為主,甚至還相遇一隊韓國“童子軍”,跑到這麼高的海拔來過“冬令營”,倒也真夠牛的了。還有一些歐洲人,讓背夫用竹筐背著年幼的三四歲孩子,真是虎爸辣媽呀!一些團隊的裝備高度專業,犛牛隊載著全套的露營行頭,一些也極度業餘,一身運動服、一雙運動鞋就行了。這一路夏爾巴背夫更是絡繹不絕,近百斤的貨物受力全在頭部,我們還見到用頭背著海爾洗衣機、1.8米長席夢思床墊的,不由得常替他們“頭痛”、膽戰心驚,不過幸福就是你喜歡的男人願意為你背著嫁妝翻越喜馬拉雅山呀。
在蒙炯有許多住宿的好地方,這裏就是薩迦瑪塔國家公園的入口,需要出示TIMS卡和門票,珠峰的門票是3000盧比,約210元人民幣,我想在這種票價麵前,如有逃票的念頭就會很不人道了。昆布的所有地區都屬於薩迦瑪塔國家公園(又稱珠峰國家公園),公園由新西蘭政府、希拉裏爵士創立的喜馬拉雅基金會(Himalayan Trust)共同幫助建立,其北部與西藏珠穆朗瑪峰自然保護區接壤。1979年,昆布被評選為世界自然遺產,其海拔在2800~5400米高差的150公裏徒步線路也成了世界上最刺激、難度最大的高海拔徒步線路。在這一路上,我們經過了許多軍方檢查站,其功能已不僅是檢查徒步者,而是登記姓名、護照、人數、進出時間等,以便徒步者失蹤後好追蹤、查詢。
沿途的村子,也有了商店、娛樂室和酒吧,喧囂的音樂在窄窄的街巷上唱響,尼泊爾的、西藏的、滾石的、U2的、涅槃的,一種蜂擁而至的旅遊集市的感覺油然而生,和之前在索盧低海拔地區那種清幽、寂寥的靜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伊戈爾說“平生如不識涅槃,覓遍搖滾也枉然”,我覺得好多人此時都像是在踩著涅槃樂隊“不插電”的鼓點,興高采烈地去珠峰尋找一種莫名的放縱般逃離的感覺。記得科特·柯本最初在西雅圖的中央酒館唱歌時,其上座率的指針停在的是零點,一開始也隻有桌椅板凳認為涅槃很棒。聲名遠播後的涅槃如同舉世無雙的珠峰一樣,或許它已不是指榮光,指高度,指天堂,而是指一種超脫了痛苦和消除了欲望的境界,一種迷惘之火被吹滅後的平和寂靜的世界。
顯然我的這種感覺很真實!下午從蒙炯下山渡過大德河後,慢騰騰地爬到了久沙樂(Jorsale,2810m),然後再通過高高的浮橋回到河的東岸,過了久沙樂後就開始是上升600米的長上坡,沿途沒有住的地方,很容易讓人崩潰。長時間在超過3000米的高地爬坡,感覺空氣也越來越稀薄,我們也首次到達了可能引發急性高山病(AMS)的海拔高度,小道邊不時出現黃色的“慢行”警告牌,走得快了說不定突然就倒地而亡,每年至少有3位徒步者在昆布高海拔地區死於AMS。我覺得地球的引力突然變得特別大了,每一步如同灌了鉛般的沉重,一直拖在隊伍的最後,幾乎每上一個坡都要停下十幾分鍾來調整一下呼吸。前往南池的人很多,我又怕晚了沒有客棧住宿,就讓伊戈爾按照他自己的呼吸和節奏前行,幫我們訂一處安靜的房間,帕桑則陪著氣喘籲籲的我在後麵慢慢走。
傍晚時霞光旖旎著從壯麗到柔美到暗淡,雖已可望見雪山,但我距離它還是很遙遠,看著遠方依然山疊著山,一眼看不到邊,想到要翻越這百萬大山,痛苦不由得湧上心來……當你氣喘籲籲,再也不想低頭爬隻想抬起頭來看星星時,你發現,你已到了南池。山腰上一彎半月形的燈火在布滿星星的夜空裏不真實地閃耀著,百餘間屋舍散落在岩石叢生的山坡上,迷宮一樣的小路將它們串聯在了一起,眾多的客棧傳出來了歡歌笑語聲,那是6天來我見到的最璀璨的燈火,我聽到對麵的石板小路上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口哨,“Pearl!”伊戈爾在喊。我看見了他那運動員般瘦削的身形。哈,哈,旅館是夜色裏最迷人的港灣,還有什麼能比得上一個戰友的靜候、一個溫暖的火塘更吸引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