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駭(何尤之)
一張桌。一壺茶。兩個口杯。兩個男人。邊聊,邊飲,邊笑,邊想。
不知何時,太陽在屋裏的水泥地上,開了個亮堂堂的金窗。在我們聊天的時候,金窗在悄悄地往東溜。又不知何時,金窗慢慢暗了,最後,溜走了。整個屋子便一點點,一點點,暗了下來。
我說:“老狐,我想寫寫你的故事。”老狐像被噎住似的,看著我,半天沒說話。我又說了一遍。老狐的表情,豐富了,像個功底很深的演員,先是茫然,是疑惑,後是驚喜,是激動,最後是失望,是平靜。
老狐說:“別扯了,我又不是阿放,能出個自傳。一窮打工的,有什麼好寫的?”
“打住!”我說:“老狐,不要輕薄自己,設計大師黃小揚對你怎麼說的?他說,‘你代表了一種漂泊之美’,對吧?”
老狐說:“是的,他是怎麼說的。他是搞藝術的,連隻屎殼郎,他都會覺得美。”我說:“你錯了,自然界的萬物,的確是美的,隻是我們沒有發現。所以,我要寫你,或者說,我在書寫一種美。”
其實,想寫老狐,非一朝一夕之念。從老狐回到蟬村,和我認識開始,我就動了這個念頭。老狐是去年年底回來的。用他的話說,是讓金融風暴刮回來的。我是去年年初,剛分配到蟬村小學來,當六年級語文老師,和老狐是初相識,很投緣。老狐記憶力好,能背出不少唐詩宋詞來,但不求甚解,隻求文化一點而已。於是,我們聊到了一起。老狐是從瓢洲回來的。瓢洲是個大城市,老狐在瓢洲呆慣了,自然不太看得慣蟬村,心裏或有懊惱,或抱怨,或感慨。人在不順心的時候,除了愛抱怨,更喜歡憶當年。如是多次,把若幹個當年,累積了起來,老狐便把一生的時光,全交給我了。老狐的故事,雖平淡如常,卻像一隻溫情的手,摸著我的情思。那些事,如同一隻流飛的螢火蟲,時不時在我的腦海裏,閃一下晶瑩的臀部。最後,我坐不住了。可細想老狐的事,又不見得有甚傳奇,抑或荒誕,更無怪異懸疑,盡是些平常事兒。以至於決定動筆了,卻不知從何說起。老狐是個普通人,生平中無波瀾無輝煌,像一首沒有高潮的歌,無法盡興。走在人群中,老狐與別人無異,個個都是老狐,個個又都不是老狐。
然而,我還是要寫老狐。老狐那些瑣事,跟個幽靈似的,總是跟著我,連睡覺都纏著我,弄得我寢食難安。既然要寫,就要寫出特別來。細細推究老狐,也還是有些特別之處的。或如黃小揚所言,代表了一種漂泊之美。又想,其實人人都是有自己的特點。就像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說的那樣,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葉子不會思維,尚且如此,何況是人?人有發達的思維,更當如此了。
我開始研究老狐。翻來覆去地研究。老狐生在鄉村,種過地,首先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民。所以我曾想把老狐寫成一個極為地道的農民:高尚,勤勞,樸素,善良,實在,愚魯。老狐當即否決:“你不懂農民,你看得書太多了,書上都這麼寫農民的。或許以前的農民是這樣的,或許別處的農民是這樣的,但我老狐不是。我的智商不比城裏人低,我的能力也不比城裏人差,我也有心計,我也會為了活著而不擇手段。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年代,誰還那麼傻呢?連乞丐都有冒牌的呢。如果像你所說的那樣,農民還是不要進城了,城裏的人形形色色,老板盤剝你,同事算計你,上司欺壓你,你不機靈點,能招架得了?”
老狐的寥寥數語,說得我很窘迫。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懂農民的,對農民是最有感情的。卻不想,一張口就跑了調。老狐說得沒錯,縱觀蟬村,都是農民,但並非太平無事,一片大同。鄰裏爭吵,兄弟反目,是客觀存在的。我不能熟視無睹,不能概念化片麵化。我應該麵對現實,深入了解才是。
我決定邊聊,邊寫,邊深入。大禮拜,不上課,我閑了,就去老狐的家裏。老狐母親健在,很少在家,去找幾個老太太串門去了。隻有我和老狐了。我們喝茶,有時也喝酒。聽老狐的故事,便有了滋味。以前聊的內容,盡是浮在水麵上的,現在,我深入了,潛入了水底。在水下,我看到了許多的蝦兵蟹將。水底世界,精彩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