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民國二十年)初春夜,東北遼寧省黑山縣火燎杆兒屯,屯西頭第三家,陸家窯癱坐在自己家的炕沿上,驚魂不定。驚嚇出的冷汗貼在後背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心慌得就好像要從自己的嗓子眼裏鑽出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到炕上的。外邊的狗叫一聲,陸家窯就哆嗦一下,狗連著叫了幾聲,陸家窯就像篩糠一樣連著哆嗦著。腦子裏有什麼東西蒙蒙的亂竄,腦瓜殼像是被套上箍桶的鐵箍一樣,緊緊的箍套,要把腦子裏亂串的東西都擠出去,很多東西在腦子裏攪和,又好像是什麼都沒有一樣,使勁的想,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不應該什麼都沒有啊,陸家窯使勁的想找點什麼東西填進自己的腦子裏,陸家窯晃了晃自己的腦袋,想起點什麼,是一管黑亮黑亮的槍管頂在自己的腦門上。陸家窯趕緊閉上眼睛,不敢再想了,可是剛才的那事偏偏在他的腦子裏一幕幕的重演起來,眼睛閉的越緊,那事就越往腦袋裏鑽。睜開眼看到的還是黑亮黑亮的槍管。
陸家窯想起來的是:晌午前,在黑山縣東門市場出手了一件昨天晚上偷的九成新皮襖,拿皮襖和一個潦倒的白俄老毛子換了兩塊的紙票錢和半塊零角子錢。然後去了八會街黑爺的賭檔,贏了八塊光洋,兩塊半變成十塊半,從來就沒有過的手氣,忙不迭的奔了北市場的翠柳樓,開了一把葷,嫖了二等姑娘紅枝兒,躺在熱乎乎的炕上,一麵揉捏著紅枝兒雪白碩大的胸脯兒,一麵吃著紅枝兒姑娘遞給的長白糕。紅枝兒姑娘就是好,會疼人,身上光溜溜滑膩膩,還有洋胰子味,可不像東市場胡同子裏那些個老娘們兒,一摟一手泥,身上都是膩歪歪的騷味。快天黑了,自己才從翠柳樓裏出來,出來的時候老鴇子收了兩塊錢。出黑山縣城向東,沿著官道八裏地,走了將近一個時辰,太陽已經落了山,開春的時節,天上的星星都像是睡著了一樣,看哪都不亮堂。就著草甸子裏零零散散的雪光,晃晃蕩蕩的回了火燎杆兒屯兒,陸家窯的家就住在火燎杆兒屯兒。進屯子之前,趁著天黑,把剩下的錢拿出六塊藏在屯子南邊墳圈子自己老爹墳邊的瓦罐裏,讓死了的老爹看著錢,自己放心。挑了兩塊大洋和半塊的零角子錢放在兜裏,留大洋在身上是為了明天在屯子裏炫耀一下,大洋在兜裏用手一晃蕩,就會叮叮當當的響,讓屯子裏的人都聽聽都看看陸家窯雖然單人獨戶,日子過得可不窮,就是不缺錢,顯得自己家底殷實,尤其是讓老張家那哥幾個知道,我陸家窯有能耐呢。進屋門之前,還聞了聞紅枝姑娘留在他手上的洋胰子香味。屋門沒推,突然吱扭一聲自己打開了,陸家窯抬頭一愣的功夫,一隻大手就抓著他的頭發,拎著就把陸家窯扯進屋子裏,摜在了地上,有個物件冰涼的物件頂在他後腦門子上。
陸家窯偷東西不止一回被人家抓住,被堵在自己家的屋裏更不是頭一遭。
陸家窯貼在在地上一動不動,頭也不抬,背詞一樣的說:“爺爺,你家缺啥東西,告訴我一聲,我去幫你找,都一年多,我沒偷別人家的東西了,千萬別冤枉好人!”
他就怕自己一動,惹毛了人家,挨打是常事兒,晚挨一會兒是一會兒。更怕自己一動,兜裏的大洋千萬別發出了聲,屋裏的東西可以讓人家隨便拿,隨便砸,本來屋裏就沒啥,現在這屋裏最值錢的就是兜裏的兩塊半錢,被人家發現,把錢搶走不是隨手的事嗎,挨頓打再把錢整沒了,不值啊,真後悔把大洋放在兜裏,自己臭顯擺,倒黴了。
“張三棵家在哪?”那爺爺的聲音渾厚洪亮,聽聲就知道是壯漢。
“啊?張三棵家,不知道啊!”
陸家窯本來以為壯漢爺爺是尋自己的,沒想到是尋張三棵,陸家窯覺得自己冤枉,壯漢爺爺尋的是張三棵啊,不尋自己的,跟自己沒關係,覺得自己真是冤枉,心裏的怨氣和底氣就都來了,抬頭說“他在奉天呢吧?”
抬起頭,順著光,先看到一條大漢的身子堵在自己前邊,想看清楚壯漢爺爺的模樣,還的再抬起來一點兒,別著脖子再把腦袋抬起一點兒,看到一個黑亮黑亮的管子清清楚楚的就在眼前,是槍!頂在他腦門子上冰涼的,是一把手槍。
“我的媽呀!”陸家窯趕緊又趴在了地上,陸家窯偷東西被人家堵住,有直接拳打腳踢的,有拿棒子打他的,還有用鐮刀比劃的,隻要是人家覺得能讓他疼,讓他老實,打得解氣,什麼東西都能招呼在陸家窯身上,從來就沒有人用槍收拾過他。陸家窯也從來沒離槍這麼近過,路過黑山縣城門卡子的時候,看到官府當差有拿著槍的,有拿著刀的,他就靠近拿刀的,讓拿刀的查自己,盡可能的離拿槍的遠一點兒。陸家窯覺得這世界上最嚇人的一個是他死了的老爹,因為老爹可以削他沒有理由,隨時隨地就能削他。另一個就是槍了,黑管子裏隨時‘砰’的就能射出子彈來要了人命,他爹以前過:“再偷東西,就讓官府抓去挨槍子兒!”陸家窯死去爹說過的話似乎就要應驗了。陸家窯心裏發慌,剛來的怨氣和底氣煙消雲散,瞬間就消散的無影無蹤,這回不是他想趴在地上不動,因為他已經全身都嚇得癱軟,根本就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