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 / 3)

尤梅種完自家的地,就被老更倌叫停了下地。那天是在曹向東家的地頭,於新象模象樣也要上手,老更倌說話了:你們都回去吧,種地這點活,我們幾個人能幹過來。不經意的幾句話,仿佛肯求一般,說得語重心長,透著關愛,倆人也都感覺到了。於新笑著把尤梅拽走啦。往回走的路上,尤梅不由地回了兩次頭,她說:

“這樣好嗎?種完自家的地就不管別人了。”

於新不以為然地說:“不是還有二弟嗎!咱們幹活,他們待著,我叔是怕別人笑話;以後你慢慢就知道了。”

尤梅默然。她明白於新的話是特指種地而言,並沒有其他含意;可是能在一起種地,非親即友,還不是因為她答應與柱子結婚。於新似乎意識到自己有勸婚的嫌疑,她說:

“你真的同意和柱子結婚啦?”

尤梅默默地點頭;於新不解地看著她。她熳慢地說:

“早晚都是嫁人,我不想讓奶奶再操心。也許她說的對,她不能陪我們活一輩子,她怕自己死後,我們姐幾個被人欺負。”

於新不能理解鮑老太太的想法,她關心的是尤梅自身感受,她說:

‘那麼,你就甘心跟柱子過一輩子?”

‘有啥甘心不甘心,我不能扔下兩個弟弟不管;跟柱子結婚,他們就會有個依靠,至少日子能過得安穩。”

“你太委屈自己了!”

‘我想通了,柱子不會反對我照顧兩個弟弟。這兩天在一起幹活,時不時地歇一會兒,表麵是柱子愛護他的馬,其實也是體貼人,總怕我和二弟跟著馬走太累。他嘴上不說,我明白他是這麼想。我心裏逐漸沒了那種反感。”

於新無言,心中暗想,大概這就是所謂日久生情吧。

最近幾天,尤梅雖然沒下地,但也沒閑下來,而是在家翻園子;好在去年打場時已上凍,場院的土現在翻起來不那麼瓷實。她每翻過一叉子土,並隨時用叉子敲碎過大的土塊。時常有肥壯的蚯蚓被翻出來,卷曲著被圍在近旁的小雞們搶食掉。本是說過種完地,柱子用馬犁來翻園子,但她沒等那一天。曹向東領電業工人來找她做小件時,園子已基本翻完。尤梅按照電業工人的要求,駕輕就熟給打製了兩對小件,當然比不上原件質量好,那麼價錢上就打點折吧;曹向東已從電業工人的口中探知小件的實際價錢,他為尤梅爭取了比她心中多兩倍的價錢。

尤梅送走曹向東二人,迎回奶奶。鮑老太太雖然沒了小雞可賣,但吃過早飯還是忍不住要去集上看看。這幾年她沒往供銷社送去一步,但聽說有了集市,總惦記要去買賣點什麼東西。雖然是農忙時節,集市上不怎麼熱鬧,更談不上繁華,但看上去鮑老太太去了一趟還是挺高興。她買回了棉花和布,尤梅看著也樂了;這剛脫去棉衣,買棉花幹啥呀?她接過東西,聽奶奶說:‘還是集市好,管你買不買啥,招呼人有個熱情勁兒。’尤梅調侃地說:‘你就買棉花啦?”鮑老太太說:“不是。我要買的。去時我還以為買不到呢!不料想還真有精明的人,聽到我要買棉花,還想貨賣用家呢!”尤梅覺得奶奶在說糊塗話,貨可不是都賣給用家?她疑惑地看了奶奶一眼。鮑老太太似乎還沉浸在買東西時討價還價的樂趣中。剛才在集市上,賣家以為這時候買棉花是給死去的人做裝老用的衣服,就一口要了個高價,結果被鮑老太太一語道破了心理一一這是還沒死的人給自己預備死時穿的衣服,你還要這麼高的價嗎?賣家隻好把價錢降了下來。鮑老太太知道孫女沒能明白她話中引申的含義,但她不想立馬用語言解釋給孫女聽。娘兒倆進了屋,尤梅放下東西,又掏出剛才幹活掙的錢,學說怎麼給多了,當時的場合下不知退給誰怎麼退。鮑老太太聽了反倒坦然,她說:“給就拿著吧。世上沒人做虧本的買賣,隻要咱不虧心就行。’尤梅讓奶奶把錢收起來,鮑老太太不但沒有接錢,反而從炕下的夾縫裏摸出鑰匙,打開櫃子上的鎖,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小布包,放在炕上慢慢解開,她說:“咱家的錢都在這兒呢!”尤梅看著奶奶鄭重其事的樣子說:“我知道。你放起來吧,丟不了。”鮑老太太說:“你隻知道有錢,還有啥你知道嗎?是上些天我新放進去的。”她根本沒去動錢,而是從兩件舊衣服當中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倒出裏麵金燦燦的首飾。首飾的形狀不甚規整,顯然曾被扭曲又重新整形過。尤梅吃驚了,她問:“你哪來這麼多金子啊?這就是金子嗎!”鮑老太太說:“傻丫頭,這是金子,是金首飾。多嗎?當年抄家時,隨身帶的幾件被我藏了起來;表麵上有多少好東西阿,都被拿走啦。”尤梅拿起一隻手鐲在手上掂了掂,問道:‘這很貴吧?’鮑老太太平淡地說:“有啥貴的!我去二玲子家送鞋錢,她家英子讓我給紮耳朵眼兒,我沒敢給紮;我說紮過耳朵眼兒要戴金的或銀的耳環,才不會化膿。二玲子說上哪兒去找金子和銀子,銀行都貼出告示,還在大量往回收購呢。”尤梅說:‘那還不貴?”鮑老太太說:“有價不算訛人,有價也就不貴。”說著話,她讓尤梅從櫃子上的被垛裏拽下她的枕頭。這隻縫縫補補的枕頭不知被鮑老太太枕過多少年,裏麵由幾塊爛氈片和換季的舊衣服填充,尤梅再熟悉不過,幾次勸過奶奶換掉,都被奶奶正色拒絕,說這是自己娘家之物,枕著舒服。鮑老太太接過枕頭,從一處看似不經意的開口申進手,摸排地拿出一對晶瑩剔透的碧綠翡翠手鐲,小心給尤梅戴在手腕上,她說:“看看吧,這才是值錢的東西,是無價的寶貝;那幾件臭金子,和它相比不值一分錢。”尤梅從奶奶莊重的神情中,感到自己似乎見了聖物,不知不覺肅然起敬。她翻轉雙腕不知如何擺放是好,隻覺得有股神奇的功效在明目清神,更不知從何說起。鮑老太太說:“這是奶奶十幾歲時,家裏為我打造的陪嫁之物,今天傳給你啦!假如有那麼一天日子不好過了,賣房子賣地以後都能買回來,要是把它賣了,可就難買回來啦!”說到最後,鮑老太太添了幾分傷感。尤梅急忙退下玉鐲,交給奶奶,她說:“奶!你快收起來吧,咱家不會把日子過到那份上。”鮑老太太把玉鐲放回原處,她說:“不是咱家,早晚都要有那麼一天,你是你家,二弟和小弟也要成家。這幾樣金首飾不能全給你,一一這對金手鐲也給你吧,當初我結婚時,你們尤家給我的;等你結婚時戴上,讓那些窮光蛋認識認識什麼叫錢。剩下的耳環戒子分給那兩個臭小子,等他們結婚時給媳婦戴。”娘倆說一樣收一樣,同時也在賞玩。鮑老太太仔細辨認著當初哪件是尤家的,哪件是鮑家的。尤梅好奇地問:“我咋一點都不知道?”鮑老太太說:“你咋能知道,你還沒出生時,就已經收起來了。後來你爸也不知道了,我怕他被批鬥時抗不住挨打說出去,就當全被搜走了;隻有你媽知道我藏這些東西。那次來抄家,也不講個理,看啥不順眼就拿啥,我把這包東西和小弟的屎尿墊子裹在一起,扔在牆角,看都沒人看一眼,還躲得遠遠的。你媽為護住那對梅瓶,被那幫小兔崽子連踢帶打,結果瓶子沒保住,她也死了。”鮑老太太說得很平淡;尤梅聽得淚珠不斷掉下來,她說:“我媽知道有這些東西,非要那兩個瓶子幹啥呀?”鮑老太太說:“你隻記得有那麼兩個瓶子,不知道那瓶子有多精致,是雍正朝的好瓶子,你媽多喜歡。當初你爸成了地主子弟,沒有姑娘敢嫁給他,我就回娘家從用人當中選了你媽;你姥家沒啥好東西作陪嫁,我就從娘家偷了那麼一對瓶子給她。你媽死後,那對瓶子的碎片,我都撿了起來,和你媽埋在一起。這幾年也沒人去給你媽上墳添土,我想拾綴完地之後,趕在七月十五之前,你和二弟回去一趟,把你媽的屍骨和那碎瓶子起回來,和你爸合葬在一起。我死後也埋在那兒,咱們一家人也算團聚啦。”裝好寶貝,尤梅拿著破枕頭想不到該放哪裏合適,鮑老太太讓她連同裝錢的布包一同放進櫃子裏,如果失盜,小偷得到錢就會欣喜而走,不會繼續發掘意想不到的東西。舊枕頭鮑老太太不想再枕啦,有時還挺硌腦袋。她看尤梅鎖上櫃子叮囑說:“我死後,別燒這枕頭,一是保養那對玉鐲,二也是你們姐幾個的念想。枕頭跟了我大半輩子,搬家時我背來都沒舍得扔掉。”尤梅說:“哎呀,奶!說過我爸我媽死,你就別再說死啦。”鮑老太太說:“我不說就不死啦?我不說你這隔輩人有些事哪知道。你看我買這棉花,就是做死後穿的衣服,順便給你爸也做一套,他死時沒穿棉衣服。人死後穿棉衣服,下輩人過日子厚實。’尤梅說:“你先放起來吧,等以後我給你做。”鮑老太太說:“不用!我怕你做不好。趁現在活不忙,我自己熳慢做,你看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