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海的盡頭仍是海(1 / 3)

【第十四章】海的盡頭仍是海

{她期望的未來,是各自咬牙拿下一片天空,兩個人幹幹淨淨地在一起,沒有過分的依附關係,沒有誰是故事裏唯一的英雄,沒有誰永遠注定是被拯救的那一個。}

就這樣,在2007年12月30號的黃昏時分,許和風,齊小夏,孫江寧三個人一起從東京港區的東雲港口上了船,將這一年的最後兩天時光放在了茫茫大海上度過。

輪船會先到橫濱,再一路往北麵開,最終將抵達北海道的室蘭。

冬日的海水並不蔚藍,從早到晚都是一種冷冽的青灰色。齊小夏在31號的下午,趁著兩個男生在船艙內的客房裏小睡的片刻功夫,將自己帶在行李裏的過膝的羽絨服和毛衣都統統裹上,將自己武裝得像一頭北極熊似的,然後一個人穿過長長的走廊,爬上了甲板。

正是青黃不接的兩三點光景,甲板上一個旅客都沒有。帶哨似的海風大得嚇人,將小夏的頭發吹得四處亂飛。從前一向並不恐高的她此時此刻卻有點害怕,默默地抱著膝蓋坐在了甲板內側的一小塊空地上。

遠遠地望過去,除了大海還是大海,海平線的盡頭還是海平線,船尾經過的每一寸地方都高高地激起了萬丈雪白的浪。這種無限重複的世界讓小夏忽然覺得很孤獨。沮喪的感覺就像是流行感冒一樣,看不見,也摸不著,就在那麼短短的一瞬間,通過空氣傳播到了她的身體裏,弄得她原本就被風吹得紅彤彤的鼻子更加泛起了濃濃的酸楚。

離開南街兩年了,每個星期給父母打一個電話,從來對家裏都是報喜不報憂,隻字不提難過的話題,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和父母驕傲地強調,自己壓根沒有後悔離開遊泳隊,現在的她很快樂,很快樂;至今她仍舊住在小狗窩一樣的出租屋裏,為了白天能方便居住,那張折疊床總是被翻來翻去,隻為騰出一丁點走動的空間;每天在漆黑的淩晨送報,夏天渾身都是粘粘的汗,冬天被凍得手腳直抖,打工以來的時間,除了睡覺便是上課,如今卻還是連一個大學的Offer都還沒有拿到手……

與和風劃清楚河漢界的這兩年,她知道,自己過得糟透了。

即使她總是像個溺水的人一樣,憋著一口氣拚命往上掙紮,隻為了不沉入海底,但她知道,自己過得糟透了。

這樣也就算了,但凡她能像那些性情柔軟溫順的姑娘一樣,放手,低頭,安心接受許和風介入她的生活裏來,讓無所不能的許和風背著她逃離這些該死的日子,一切煩惱痛苦也就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這些的前提都是“但凡”兩個字。

她不願意。她期望的未來,是各自咬牙拿下一片天空,兩個人幹幹淨淨地在一起,沒有過分的依附關係,沒有誰是這段故事裏唯一的英雄,沒有誰永遠注定是被拯救的那一個。她希望到那一天,她也同樣可以靠著她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為了他披荊斬棘。

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

小夏想到這裏,不由得疲倦地倚著高高的桅杆,閉著雙眼,捂住了自己不斷被灌進呼呼的風聲的耳朵。她感到她的身體裏有兩個逆向而行的自己,一個她滿心獨立,抓著理想的尾巴,如何都不肯在和風麵前乖乖聽話;另一個她則情不自禁地很享受和風帶給她的一切,又寬大又溫暖的手掌,初雪之夜靠著落地窗的晚餐,為了她才努力學會的熱拿鐵……

這兩個水火不容的自己一個往東,一個偏偏就往西,互不相讓,激烈僵持,就快要生生地將她撕裂了。

“像個木頭人一樣躲在這兒,在想什麼呢?”她聞聲才慌忙回頭,是始終一臉和煦笑意的許和風。

他自然地俯下身將她拉起來,默默拍了拍她羽絨服背後不小心沾上的木屑灰塵,像個心細的兄長在照顧不懂事的妹妹。他的溫柔幾乎是習慣性的,根深蒂固於日常的每一個句話每一個動作裏,和條件反射一樣行雲流水。

她有時候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對他這種溫柔究竟是依賴還是痛恨,明明是一樣的年紀,相同的成長曆程,他在她身旁卻總是顯得比她成熟得體太多太多。這讓她越來越不喜歡自己,越來越覺得自己渾身都是毛病。

恰在她沉默的片刻之中,許和風變戲法一樣地從身後拿出兩隻雪糕,滿臉得意地為她將包裝袋撕開,然後遞給了她:“我上甲板時看到船艙裏的便利店在賣雪糕,就買了兩隻。我記得以前你總是特別特別愛在冬天吃雪糕,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這樣?”

她愣愣地咬了一大口,低著頭並不說話,臉上卻也沒有厭惡的神色,隻是不知所措地任由許和風拉著他在海風的四麵包圍裏孩子氣地跳上跳下,最終站在了一片高高的圍欄之前,胸口撲麵而來的就是冰涼刺骨的水花。

“怎麼樣?刺激不刺激啊?齊小夏,看你以後還敢再叫我退休老幹部,我任性起來也是可以很任性的,曉得吧?”他的短發被海風吹得像是稻草一樣亂糟糟的,卻也滿不在乎,隻是單隻手輕輕地搭著她的肩膀,很鮮見地以露出小虎牙的方式大笑起來,很輕鬆,很自然,帶著薄荷草的氣息。

原來一路從年少時代過來,他們之間這樣微小得不值一提的小插曲,他都能如數家珍。

緣由不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年冬天,學校的小賣部卻掀起了在呼呼的北風裏吃冰淇淩的奇怪潮流。那段日子裏,所有的女生都熱衷於裹著厚厚的羽絨服,三五一群地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一邊聊著天,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咽冰淇淩,即使凍得鼻子跟胡蘿卜似的,也還是開心得無法言表。

當然了,一向離群的齊小夏不屬於任何女生小團體,但女孩子嘛,都是喜歡新奇的,於是她在早晨九點那個二十分鍾的大課間,一路呼哧呼哧地拖著許和風的手臂到了小賣部,一臉壞笑地嚷著要吃冰淇淋,許和風卻嚴肅地板著一張臉,從口袋裏摸索出硬幣買了兩大杯熱滾滾的奶茶,輕輕塞給她一杯:“胡鬧。天這麼冷,吃冰淇淋幹什麼。”

“許和風!”站在嗬氣成冰的操場邊,她一邊忍不住咕嘟咕嘟地喝著奶茶,一邊悶悶不樂地嘀咕:“這麼多人都吃,你幹嘛隻管我一個?”

“人家吃了不會生病,可是你呢?夏天多喝一點汽水都拉肚子的家夥,還敢這麼任性。”他也就十幾歲罷了,偏偏說起話總像個拘謹的大人,偏偏語調又火候剛剛好,三分寵溺,七分溫和,並不讓她感到有什麼沉甸甸的壓迫感。

當時還不知道任何真相的她,仗著許和風眼睛看不見,頗不服氣地一撇嘴,放心大膽地將鼻孔對著許和風那張風淡雲清的臉,伸出手指不屑地做著掏鼻屎的無聲動作:“老幹部!退休老幹部!再給你一副老花鏡一張軍事參考報你就圓滿了!”

“哈,挺硬氣的呀,那奶茶還給我吧。”他忍不住微微一笑,繼續不動聲色地逗她。

誰知她偏偏就是總有辦法對付他,深吸一口氣,鼓起鬥誌,像一頭凶猛的牛似的幾口飛快地喝幹了奶茶,才將空空的紙杯放在他掌心:“還給你!行了吧哈哈哈哈。”

…………

回憶到這裏,在甲板上迎著風大口大口吞咽著雪糕的齊小夏忽然臉色一變,又幼稚又苦悶地瞪著許和風,質問他:“所以你當時就那麼眼睜睜地瞧著我做掏鼻屎的動作啊!許和風你到底是不是人類啊!”

他低著頭,慵懶地輕輕笑著揉了揉齊小夏的後腦勺,帶著無辜的口吻辯解:“我倒真的至今都非常難忘那一天呢,小夏你當初如果沒有被選入遊泳隊,改演小品的話,說不定現在也不用留學了,早就直接登上春晚舞台了。你以為我看著你驕傲的鼻孔,忍住當場笑瘋了的衝動很容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