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回家
“可意,這邊!”
潘可意轉過頭,隔著熙熙攘攘的大廳看見了當年同宿舍的幾個姐妹正坐在靠窗的桌邊衝著她招手。潘可意側身避讓一個端著托盤的服務員,之後朝她們那一桌走了過去。
“你怎麼才來?”性急的陳蓉起身走過來,拉著她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她,“我打電話的時候聽你媽媽說你這兩天不舒服,沒事吧?”
潘可意抿嘴一笑:“沒事的。我媽那人你還不知道,前兩年我生病把她嚇到了,現在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她就緊張得不得了。”
陳蓉臉上流露出惋惜的表情,壓低了聲音說:“說起那時候的事,真像做夢一樣。我們當時都打賭你醒來的話,一定會嫁給大俠呢。”
潘可意垂眸一笑,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眼裏複雜的神色。那時候的事對她來說也像一場夢似的,一場繽紛又玄幻的美夢。它給了她一段迷離的時光、一段曲折驚險的經曆以及一個溫柔忠誠的愛人。
“唉,說這些幹嗎?”陳蓉拍拍胸口,“反正不好的事情都過去了,大家都生活得不錯。至於緣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潘可意笑著說:“對啊,我們就該這樣想啊。下一個結婚的輪到你了吧?”
她們宿舍當年的六朵金花,除了陳蓉之外都已經結婚了,潘可意剛才過來的時候還看見她們的大姐把兩歲的兒子也帶來了,正跟路俠家裏的老人們聊天。小家夥長得虎頭虎腦的,胖胖的臉蛋上還有一個圓圓的酒窩,見誰都笑,可愛得不得了。
陳蓉臉上泛起一絲無奈的表情:“結婚還遠著呢,不過就是抽空去相了個親。唉,人家其實也沒看上我,不過礙著介紹人的麵子,不好意思說得太直接,就勉為其難地要了我的電話號碼。你看,一周過去了,人家都沒給我打過一個電話,短信都沒有發過一條,這意思不是已經很明顯嗎?”
潘可意笑著安慰她:“別心急,緣分沒到嘛。我們蓉蓉長得這麼漂亮,以後一定會嫁個好老公的。”
陳蓉笑著說:“不如把你的好運氣分給我一半吧。你看你,雖然病了一場,但是好運氣也像是攢在一起似的,剛醒來沒多久就認識了你家安大帥哥。然後順順當當地戀愛、結婚,這是什麼運氣啊,真讓人嫉妒。”
潘可意也跟著笑起來,心頭卻感慨不已。隻有她知道,她是多麼幸運,幸運到讓她在生死的關口衝破了種族的界線,進而收獲了一份完美的愛情。她甚至相信這世上一定有一個善良的神仙,因為看到了她的無奈掙紮,所以才會讓她經曆的重重磨難變得如此意義非凡。
潘可意捧著陳蓉的臉,一本正經地說:“相信我吧,蓉蓉,咱們都會幸福的。因為這世間的神是會保護善良的人的。”
陳蓉笑著問她:“可意,你說真的有神嗎?”
“我相信有。”潘可意說,“或許不是我們理解的菩薩或者什麼,但是這種神秘的力量一定是存在的。”因為她曾經親身經曆過,沒有誰會比她知道得更加清楚了。
陳蓉笑著聳肩:“好吧,看你說得這麼肯定,我都開始期待了。”
潘可意心想,期待吧,隻有期待了,奇跡才會真的發生。
婚禮結束時,外麵的雨也正好停了。潘可意和朋友們道別,沿著初夏濕潤的街道慢慢往回走。
或許是曾有一段時間不能夠腳踏實地地走路,潘可意對於步行有種特別的執著,但凡有能夠步行出門的機會,她一個都不肯放過,哪怕買一把香菜,她都會提著籃子步行去相隔兩個街區的菜市場。當然這樣做也是有好處的,她四肢的協調度越來越高,已經很久沒有鬧過同手同腳,或者用嘴巴代替手去拿東西的笑話了。
潘可意這段時間都在惡補自己的專業知識,她很幸運,原來的公司為她保留了職位,但若想恢複正常的工作,她還需要經過人事部與資源部的考核評定。畢竟當了那麼久的鳥,對於自己將要麵對的考核,她多少還是有些緊張的。
家人對於她急著出來工作的事情都持反對意見,尤其是她媽媽,每次提起這個話題都氣得眼圈發紅。潘可意知道家人擔心她的身體還沒有恢複到最好的狀態,但是對她來說,出去工作標誌著自己的身份由家養寵物重新變成一個有獨立生活能力和思考能力的正常人,這一點對她來說是十分重要的。
圍繞這個話題的爭吵從她提出要準備考試的時候就開始了,要不是安哲最後站出來說了句“就讓她出去試試吧,若是身體吃不消,也不要硬撐著”,隻怕他們還會不依不饒地繼續阻攔她。
想到這裏,潘可意的臉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她就知道,安哲一定會站在自己這一邊,在她還是一隻鳥的時候,他就對她無條件地縱容。在她變身為人之後,這種縱容更是變本加厲,一發不可收拾。
他總是這樣,無條件地相信著她,寵著她,愛著她。
手機響了起來,潘可意接通電話,臉上的笑容不自覺地加深:“在幹嗎?”
安哲大概是聽到了身邊駛過的汽車發出的嘈雜聲,略略有些意外地問道:“你在外麵?酒宴結束了?”
“結束了。”潘可意笑著說,“大俠的老婆特別漂亮,兩人看著就很幸福。還見到好多老同學。”
安哲也笑了起來:“你現在在哪裏?我過去接你吧。”
“我現在在紅旗路。”潘可意看著路牌上的幾個字,心裏忽然莫名地覺得有種熟悉感,像以前來過似的。可是無論是她的家、安哲的家,還是她以前工作的地方都不在這附近,她是什麼時候來過這裏的呢?
“紅旗路?”安哲似乎也愣了一下,“怎麼走到那裏去了?懷舊嗎?”
潘可意愣了一下:“什麼……懷舊?”
安哲感慨地笑起來:“真的忘記了?你被那些人帶走,後來扔在街上,給我打電話的那個小女孩說的就是紅旗路啊。我記得你被發現的那個地方附近還有一家音像店。”
記憶中的迷霧慢慢散開,零星的畫麵漸漸浮出水麵。安哲沾了血跡的白色毛衣、倒提著她的那隻手上醒目的刺青、被扔到堅硬的地麵上時,爪子被觸碰的疼痛以及微弱的晨光裏慢慢靠近的模糊身影……
潘可意掛了電話,循著記憶慢慢往前走。其實那段記憶對她來說是十分模糊的,她那時受了傷,頭腦昏昏沉沉的,反而是那個垃圾桶散發出來的嗆人的氣味她記得更加清楚。
這條街已經有些年頭,垃圾桶也是最老式的那種灰綠色的塑膠桶,半人高,外殼上沾著斑斑點點的汙漬。有些人還會隨意地把垃圾扔在垃圾桶的外麵,被潮濕的水汽一蒸,更加嗆人。潘可意沿著人行道慢慢往前走,幾乎找不到自己當初被扔掉的地方。
算算時間,那件事其實過去並不久,但潘可意卻覺得仿佛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事情,遙遠得不可思議。
走累了,潘可意找了家冷飲店坐下來休息。冷飲店雖然沒有開在繁華熱鬧的大街上,檸檬汁的味道卻調製得酸甜適口,差不多是她喝過的最好喝的檸檬汁。店主是個女孩,她送上一個小碟子,裏麵放著幾塊鬆仁餅幹。潘可意笑著道謝,又誇她這裏的東西味道好。
女孩得意地笑了:“我也就是圖這裏離家近,要是開到外麵商業街上去,說不定都能開連鎖店了。”
潘可意隨口跟她聊天:“生意好嗎?”
“還不錯啊。”女孩說,“上學放學的時候會有不少中學生從這裏經過,不過前兩年不行。”
潘可意不解:“為什麼?學校是新開的?”
女孩子神秘兮兮地搖搖頭說:“以前這裏有黑社會啊,你不知道吧?他們還有個名字叫什麼幫的,哎呀,我也沒記住。反正就是一夥流氓,三天兩頭地挨家挨戶收保護費,還打架鬥毆什麼的,亂著呢。”
潘可意想起那個手背上有刺青的男人,遲疑地問:“後來呢?”
“他們在這裏混了好幾年呢。”女孩說,“前年嚴打的時候被一鍋端了,判刑的判刑,逃跑的逃跑。他們都說這些人手上還沾著人命呢,真嚇人。”
潘可意配合著做出一個驚訝的表情,心裏卻覺得十分欣慰。殘留在她記憶裏的那一抹陰霾終於可以徹底地放下了。
“真好。”潘可意由衷地讚歎,“壞人都被抓走了,好人們才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誰說不是呢。”女孩子感慨地拍拍手,“不管怎麼說,不好的事情都過去了,以後呢,當然會越來越好。”
潘可意深以為然。
女孩子正要說話,眼光向外麵一掃,哇的一聲叫起來:“哎,哎,你看那邊有個帥哥。”
潘可意下意識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頓時哭笑不得。
安哲也看見了她,笑著衝她擺了擺手。
女孩又叫起來,隨即反應過來這人是在跟身邊的女客打招呼,忙說:“是你男朋友嗎?好帥哦。”
潘可意笑著糾正她:“是我老公。”
“已經結婚啦?”女孩露出惋惜的神色,“為什麼帥哥美女這麼早就結婚了呢?”
潘可意笑而不答,心裏卻在想,當然是因為相愛啊,因為舍不得錯過這個人,舍不得把他放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
潘可意跟女孩告別,朝著自己的愛人走過去。
安哲安靜地站在路邊等她,眼裏含著笑意。他就像一棵灑滿了陽光的鬆樹,挺拔而溫暖,能在看不見希望的境地裏為她支撐起一片全新的天空。
潘可意忍不住小跑起來。分開隻是短短幾個小時,心裏的思念卻已然泛濫成災。
安哲笑著接住她,十分自然地在她額頭吻了一下:“累了?”
潘可意搖搖頭:“想你了。”
安哲笑了起來,握住她的手:“走吧,帶你回家。”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裏,這個人的身邊就是她的家。哪怕這世界在她的眼裏變了樣,有他在,她就什麼都不怕。
潘可意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笑著點頭:“我們回家。”
安哲篇
一、我的潘潘
我一直認為在我所見過的女人裏最變態的就是安心,尤其在她同時養了一隻鸚鵡和兩隻波斯貓之後。
那時候她剛剛買了自己的房子,大概是不知道該怎麼折騰才好。
她從小就很任性,尤其在姨媽改嫁並且隨丈夫移民去了澳洲後,她基本上就隻能用無法無天來形容了。當然她的外表是很能迷惑人的,她看上去總是顯得單純、樂觀、彬彬有禮(在我麵前時除外)。也有人誇她有主見,比如在開店這件事上。當羅莎和朱珠在午餐休息時無意間跟我說“安總的表妹也很厲害呢,自己打理那麼大一間店鋪”的時候,我差點被熱湯嗆死。
那時候,她的店已經開張一個多月,銀行的那份又清閑又舒服的工作早就被她無聲無息地辭掉了。我怒氣衝衝地跑去質問她,她隻是輕描淡寫地嘟著嘴說:“我都是大人了,這麼點小事還要驚動你?那不是太不懂事啦?”然後在我發火之前跟我說她要去趟澳洲,看望母親並且采購一些店裏用的東西。誰都知道第二個才是她的主要目的,但是她能主動去看母親,已經足以讓我收起一切反對她的話了。
自從姨媽再婚,她就跟母親變得很疏遠,這件事一直讓姨媽對她很歉疚。不論她出於什麼目的出現在姨媽的麵前,我相信對於改善她們母女的關係都是一個很重要的契機。於是我很痛快地答應幫她看家,幫她照顧那兩隻討厭的貓和那隻呆頭呆腦的鳥。幸好她店裏的生意不用我插手。
安心走的時候,天氣剛剛開始變得涼爽。本來是我最喜歡的季節,但是這一年卻變成我的災難。首先是那兩隻貓,鬼頭鬼腦地總是出現在讓人措手不及的地方,而且還掉毛,還會半夜裏鬼鬼祟祟地爬上我的床。我雖然不介意被它們吃豆腐,但是讓人忍無可忍的是每次一翻身,耳邊都會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讓人汗毛直豎,然後所有的睡意都在這一刹那煙消雲散。
我開始關門睡覺,然後開始盤算怎麼處理掉這兩個家夥。至於那隻鳥,還可以等等再說,這個傲慢的小家夥每天隻是在窗簾杆上溜達,居高臨下地瞟我兩眼,偶爾跟貓打打架。對我,倒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妨礙。
事情的起因是一塊果仁巧克力。
那天我剛從超市回來,一時興起,掰了一塊巧克力扔給窗簾杆上的鸚鵡。結果扔得太低它沒有接住,掉下地後被兩隻貓撲住了。我猜它們之間早已不和,這回鸚鵡隻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可是這隻傻鳥大概是氣壞了,竟然忘了要利用自己的空中優勢,直接蹦下地來跟它們撕扯。
起初我並不在意,它們這樣打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反正我去勸架也沒有誰會聽。但是等我把買回來的東西都收拾進了冰箱再回來看時,貓在旁邊舔傷口,鸚鵡奄奄一息地縮在牆角。恐怕我再晚出來一會兒,它就要被那兩個藍眼睛的家夥當午餐了。
它小小的圓眼睛裏奇怪地有一種倔強的神色,直到我把它用毛巾裹著抱進懷裏,它渾身奓起的毛才變得順服。這還是我長大以後第一次抱小動物,它那麼輕,在我的懷裏顯得很弱小。它對我表現出來的信賴突然之間就讓我有點感動。
我毫不猶豫地給我的秘書許雲打了電話,她是個超級愛貓的中年婦女,前幾天我曾經半真半假地說過要把貓送她,她當時很高興。許雲很快就來了,看到貓受傷有點心疼,說要帶它們去診所。她的話提醒了我,我也趕緊帶著鸚鵡去了診所。
可是還沒有到診所,它就不動了。這讓我有點不安,一想起它站在窗簾杆上瞟著我的樣子,我竟然很害怕它就這麼死了。
它沒有死,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說它開始說話了,不知道是不是經過了這一場戰爭它開始完全信任我了。我從書裏看到過有些聰明的鸚鵡是會說話的,並且可以和主人進行很好的溝通。我猜它應該就是其中之一吧。
它有點小聰明,很多話都可以聽得懂,我從它的眼神裏就能看出來,而且我還看得出它對我隱瞞了什麼東西。這讓我感覺很怪異,我該稱呼“它”還是“她”?無論如何,單身生活開始變得有趣。潘潘是個有趣的伴侶,它會幫我拿東西,會和我擠在沙發裏一起看電視,會偷吃我們買回來的糖果,還會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偷偷藏起來。而且對於人,它還表現出了明顯的喜惡。比如秦凱薇,它不喜歡她,而且當她來借書的時候還在我麵前挖苦她。這讓我有點不高興,無論如何,她是客人,潘潘的反應是不是有些誇張呢?我嗬斥了它兩句,它竟然鑽出窗戶飛走了。看著它色彩斑斕的小身體費力地從窗戶縫裏硬擠出去,我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沉。它那一瞬間的表現有點像年幼時受了委屈的安心,倔強地不肯當著大人的麵把眼淚掉下來。
我心不在焉地送走了秦凱薇,自己在屋裏來回踱步。它應該是會自己回來的吧?可是天色已經黑透了,如果它迷路了,或者被別人捉走了呢?這樣的想法開始讓我有些心慌意亂,我翻出一支手電筒就出門去找它。
我猜它不會走很遠,畢竟尋求安全也是它的本能。我先去了我們經常去的地方,可是找一隻鳥還真是困難重重,因為任何一個小的暗影裏都有可能讓它藏身。就這樣,我一直找到了深夜。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它見到我會一頭紮進我的懷裏哭起來。
我沒有見過別的鳥哭起來是什麼樣,可是潘潘哭的時候就像個孩子一樣,會嗚嗚地掉眼淚。滿肚子要訓斥它的話都說不出口了,我摟住它一聲不吭地回了家。這小家夥,大概這一通鬧把自己也折騰累了,還沒到家就睡著了。當我想把它放進自己的小窩裏的時候,睡夢中的它忽然神經質地抓緊了我,好像生怕我會離開一樣。我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就被這樣一個無心的小動作打動了。我把它抱上了床,起初也有一點疑慮,生怕半夜又聽到突如其來的慘叫。不過還好,它隻是起床的時候表現得有點驚訝。
潘潘改變了我對動物一貫持有的戒備態度,我幹脆把它的床也搬進我的臥室。有的時候睡不著,可以聽到它在自己的小窩裏翻身的聲音,這讓我覺得很好笑。它完全像一個人一樣躺著睡覺,還要蓋被子,我想不通這些它都是從哪裏學來的。
我不知道它為什麼不喜歡秦凱薇,但我生病的時候秦凱薇來照顧我還是很讓我感動。我從初中起就開始住校,在我的印象裏,生病了有人照顧那是很遙遠很模糊的記憶,當然也很溫暖。我想我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對她有了好感。我雖然不是什麼樂於助人的人,但是,既然她在我需要照顧的時候照顧我,我想我也應該盡我所能地幫助她。比如,上下班的時候用車載她一程。她經常都是坐公交車上下班,尤其是早上的時段,她常常會擠上不車。所以我經常能在小區門口的站台上碰到她,後來就幹脆跟她約好讓她每天早晨在小區門口等我。
接觸多了,就覺得她是個不錯的朋友。人很聰明,也健談。隻是她經常會問到我工作上的事,這是我不願意觸及的領域。我寧願相信她隻是出於好奇,或者隻是想要找個能引起我談興的話題,因為她生怕我們之間會出現冷場的情況。她的用意那麼明顯地表現在臉上,我又怎麼看不出來呢?
我想也許我們可以試著交往看看。我開始有意識地邀請她中午一起吃飯,她顯得很高興。我也慢慢開始覺得,有一個固定的女朋友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我試著把她帶回家和潘潘一起吃晚飯。潘潘的表現雖然有點冷淡,但是還算平靜。於是下雪的那天,我又把她帶回了家,我沒有料到潘潘這一次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我知道很多寵物對於主人都有一些微妙的占有欲,但是潘潘顯然有些過頭了。尤其它說的那句話:“這麼虛假的感情你也要?”
這句話和它毫不掩飾的輕蔑像一支利箭一樣射中了我的心,我到現在也不能相信那會是一隻鳥說的話。它隻是一隻鳥而已,它怎麼可以那麼犀利地看透我?這讓我在最初的震驚過後,不可遏製地憤怒起來。
它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它有什麼權利把我的內心刨開,再把那埋藏在最深處的東西拿出來逼著我看?!我全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若不是門鈴聲適時地響起來,我想我真的會掐死它。
它走了。
秦凱薇也走了。
還沒有去潘潘的小窩裏找那張光盤時,我心裏就已經可以肯定它說的都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也許我心裏對她也有過疑慮,隻是我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
第二天的一早,秦凱薇還像平時一樣在小區門口等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樣一夜無眠,但是她的眼圈有些發青是很明顯的事。我讓她上了車,一整夜都想的是跟她問清楚她這麼做的目的,可是真的見到她,忽然又不想問了。這個合作計劃會危害到哪些人的利益我心裏比誰都清楚,又何必一定要從她的嘴裏得到證實。
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想她心裏也是明白的。臨到下車的時候,她低著頭說:“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呢?她的話讓我覺得有點疲倦,瑪丹當年就是這樣的,低著頭,顫巍巍地說了同樣的三個字——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的三個字。
我不想去公司,哪裏也不想去,但我還是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一整天。直到把過去半年的所有項目資料都整理了一遍,我陰沉著臉跟誰都沒有說話。辦公室裏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包括那個說我徒有其表的毛頭小子。可是很快,我又開始忍受不了他們揣摩我的心思時那種眉來眼去的勁頭。我讓許雲找了各種借口把這幫家夥都打發了出去。許雲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安總,你很少這麼暴躁。”她的話音未落,她也在我陰沉沉的注視下落荒而逃。
是啊,我暴躁,我煩躁。我從來沒有這麼失控過,可是我不知道為了什麼。是為了秦凱薇嗎?有一點,但不全是。為了有人要對付我嗎?也不是,畢竟商場如戰場,這種事也算是家常便飯,更何況還沒有得逞。
那麼是為了它嗎?
它不過是隻鸚鵡而已。
我反複對自己說,它不過是隻鸚鵡。可是心裏分明有一團亂麻一樣的東西是我不能麵對的。尤其是到了夜裏,家裏忽然就顯得空蕩蕩的,格外冷清。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打了安心家的電話,可是沒有人接電話。再打安心的手機,她果然又去酒吧了。她還帶著潘潘,而且潘潘還喝醉了。久久壓抑的怒火終於找到了一個爆發口,可是我剛吼了兩句她竟然就掛了電話。我聽出她也有些不高興,可是潘潘竟然喝醉了……
不會是借酒澆愁吧?我立刻否決了這個一閃而過的荒誕念頭。它隻是一隻鳥而已,可是,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它在借酒澆愁呢?
我想我真要瘋了。我對自己的狀態怒不可遏。
它不過是一隻鳥罷了。
我這是怎麼了?!
我沒想到的是,一個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麵等著我。
第二天,也就是潘潘被接走的第五天,冰箱裏彈盡糧絕。我換好衣服打算出去買點東西,誰知道剛下樓,幾個正在一旁玩的半大孩子圍了過來,其中一個一把拉住我說:“安叔叔,你來幫我做證,他們都說我騙人呢。”
我皺著眉頭看他,這個孩子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蠻機靈的。我也隻是眼熟而已,他找我能有什麼事?
“安叔叔,你跟他們說,”男孩子熱切地望著我,“你告訴他們你養的鸚鵡會說話,會聽你的命令飛出去,再飛回來,還會去診所幫你開藥。”
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什麼跟什麼啊?
男孩子看我不出聲,目光轉向了他的小夥伴,聲調立刻揚起來:“真的,那天中午我在診所正要打針呢,鸚鵡就跟著護士進來了,裝錢的塑料袋就綁在腿上,它還告訴魯大夫安叔叔沒有咳嗽,光是發燒……”
我的腦子轟的一響,接下來他說了什麼我一個字也沒有聽到。
是它,竟然是它!
怎麼是它?
怎麼會是它?
我木然地離開那幫孩子,心亂如麻。
潘潘懶洋洋地坐在車座上唱歌的樣子從眼前一閃而過,我的眼睛忽然之間就有點發熱。
我忘了我本來要去哪裏,我坐在車裏一直往前開,一直往前開,一直開到了安心的流雲軒。我知道安心一定在裏麵,她雖然嘴硬,但是每次挨了我的罵,都會在接下來的幾天裏表現乖巧。那麼,它一定也在吧?
隔著明晃晃的玻璃,店鋪裏麵的擺設都影影綽綽的,我看不清楚它在哪裏,有的時候會突然之間覺得那櫥窗玻璃上閃過彩色的影子是它,可是細究起來,似乎又都不是。
我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想做。
我就這樣盯著那櫥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嘴裏和腦子裏滿是苦澀的麻木。
我知道秦凱薇背後的影子是誰。歸根結底,這一切都繞不開泰晟這個爛攤子。
我和童老爺子簽的合同是五年,我想我最終還是會離開的,隻是會推遲一段時間而已。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我自己也說不好。威爾仕公司這筆生意應該是我最後所能為他做的。我希望我在他的心目中是個有始有終、負責守信用的人。畢竟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我的人是他。
我們的競爭對手當中最棘手的人就是楊老六,據說他是黑道出身,商場上也是出了名地心狠手辣。我知道我大概會有麻煩了,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我離開泰晟的時候必須要問心無愧。其實這次投標並不像外界傳言的那樣有懸念,販賣軍火出身的威爾仕公司急於漂白自己,並且在亞洲市場占有一席之地。他們也清楚,泰晟的家底要遠比楊老六更加殷實。但楊老六的背景不容小覷,在簽約之前誰也不能肯定一定會花落誰家。直到簽完合同,再以我們認為最安全的方式將合同送走之後,我和小威爾仕才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正因如此,當我的車被他們逼下公路的時候,我隻感覺慶幸。幸虧我們將時間和地點都做了臨時調整,幸虧小威爾仕的決心夠堅定。但最讓我開心的還是再次睜眼的時候,我又看到了潘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