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世界上最孤獨的公路,是美國50號公路。

江花翎沒有去過。在她眼中,從北京回老家的那一條沿海公路,是她心裏頭最孤獨而漫長的公路。

粗糲筆直,沿著海岸線開,半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飛鳥在青白色的雲端回旋,嘶啞地鳴唱著驪歌。到了夜晚,海潮寂靜,一旁是群山的困獸般的剪影,海上燈塔在遠處發出明明滅滅的燈光,前車燈一照到底,照亮黑夜裏的浮沉。偶爾會有車快如光年般掠過,噴出一長串白色的尾氣,混合在望不到邊的國道線中。她看向窗外,車窗上有海岸線另一頭的城市的光影,以及,駕駛座上的少年眉目深刻的輪廓。

很奇怪,那一刻她感到無比幸福和安定,一點兒也不覺得時間難熬,恨不得公路再延伸出一圈。她癡心妄想著,不如就這樣開到世界的盡頭去吧。

物是人非的景色裏,她又來到了這一條相同的公路,時隔多年,一個人。

她搭的順風車也是跑這條線路的大卡車,開車的男人戴著墨鏡,下巴有著稀疏的胡茬兒。江花翎不禁有些擔心,問:“天快黑了,他能看清嗎?”

副座上的女人見怪不怪地說:“他就這樣,你讓他摘下墨鏡開車,就好比讓我摘下胸罩上街。”

男人聞言,凶巴巴地伸出手拍了下女人的腦袋,手落到她的頭發上又是一通溫柔地亂揉,嘴上嘟囔著:“女孩子能不能不要這麼粗魯?”

女人怪不好意思地偷瞄了江花翎一眼,江花翎立刻善解人意地把視線挪開,將身子放鬆地靠到後車廂上。眼前是漸變的天空,遠方的昏黃渲染上來,海邊的潮汐聲在她的耳邊奔湧,混合著前車廂裏收音機斷斷續續的刺啦聲。

他們似乎在聽歌,間或有歌聲傳來——

天上海上沒有路,月亮在偷著哭。

煙塵滾滾的風直吹腦門,江花翎鼻頭一酸,拿胳膊蓋住了眼睛。廣闊寂寞的公路上,沒有人會看見後車廂裏渺小的身影的肩膀在抖動。

過了許久,她突然聞到了煙味,巧克力味的。

江花翎胡亂地抹掉眼淚,直起上身,才發現車子停在了路邊。天空已經從昏黃轉化成了深邃的藍,半輪月亮顫巍巍地掛在天野。

司機蹲在路邊抽著一支煙,煙頭的火光在月色昏暗的夜晚中忽隱忽現。

他轉過半邊側臉,吐著煙圈,慢悠悠地問:“你在哭嗎?”

江花翎用力地搖頭,嗤笑:“誰會那麼懦弱啊。”

男人聳了聳肩,繼續眺望著遙遠的海,海浪輕微地撲打著海岸。

“為什麼不繼續開?”

“她累了,先休息會兒。你要不要去前車廂睡會兒?我抽支煙提神,暫時不回車裏。”

江花翎瞄了一眼,看見女人坐在副駕駛上合眼小憩,身上蓋著男人的外套。

怪不得這麼冷的天,他居然隻穿了件單薄的背心。

她感慨:“你一定非常非常喜歡她。”

男人夾著煙的手指一頓,眉間有一條刀劈過似的極深的褶皺。

他一定很愛皺眉。

“大概是吧……”

他有些茫然地回答江花翎。

江花翎一愣。

男人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我心裏藏著一個人,這輩子,誰都沒辦法代替她。”

她凝視著海麵,突然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共鳴,從心頭湧上一股傾訴欲。

“我和你一樣,隻不過,他是我最討厭的人。如果我忘記他,不是太便宜他了嗎?”江花翎指指自己的心髒,“所以我要一直記得他。”

男人不太讚同:“如果不是欠了你很多錢,忘掉比較好。生氣的是自己,得不償失。”

“可能你說得對,忘掉才會幸福……那個人曾經和你同行呢,也是跑運輸的。有一次我就陪他跑這條公路線。這一回,算故地重遊吧。”江花翎跳下車,蹲到男人身邊,伸手向他要了一支煙。

她說:“等我講完我的故事,作為交換,你也得告訴我你心底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