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我皺眉,難道——不會吧,這麼老套——不會吧?!
包圍圈再次移動,數不清的神仙從四麵八方衝向中心,中心這一片空地像是潮水落下露出的沙灘,潮水再漲時一眨眼間就會消失無蹤。
淹沒。
我的手在痛,飲血劍的劍柄硌入掌心,我繼續用力,血流了出來。
身體傷痕累累,腰部以下沒有知覺,好冷,我像是剛意識到在冰天雪地的古場,我穿得過於單薄。
潮水湧上來,湧上來,左邊是重傷無力,盤膝危坐的梁今也,右邊是久力竭,昏睡過去的Cynosure。
一波一波洶湧,眨眼間浪頭就要卷到,眨眼間就要做出選擇,救一個,放任另一個去承受——滅頂之災——
我突然放聲尖叫,喉嚨緊繃,忽然一甜,應該是出了血。
叫聲中,身體猛地站起,衝向潮頭,尺許長的飲血劍挾著紅色氣浪在虛空中劃了個弧形,紅色氣浪灌入,擴展成一堵氣牆,將前麵的仙兵震蕩開去,摔入後麵的隊伍中,亂成一團。
趁這短暫空隙,我一口氣衝到Cynosure身邊,下死勁踹他,見他不醒,幹脆拉起他左臂拖著走。
手抓在他小臂,這男人小臂比我的上臂還粗——可是——這種觸感……
堅韌的皮膚下,粗硬的骨節,一節一節,斷裂。
從小臂到上臂,他整條左臂的臂骨沒有一處完整,上臂上他總是用右手遮住的位置有一處不明顯的傷口,血很少,齜出一節白生生的斷骨。
“傻瓜……傷成這樣還去鬥狼王……”我的淚水仿佛永遠不會枯竭,一滴滴落在他熟睡的麵容上,這才想起他近十天沒有休息,每當我們假寐時,他總是冷冷佇立一旁守衛,我幾乎以為,神仙是不需要睡眠……
淚水似乎驚擾了他的睡眠,他皺了皺眉頭,英俊麵孔上剛硬線條牽動,竟帶出一絲孩子氣。嗬,這樣熟悉的神情,最初那段時日,我為他的愛情受寵若驚,整夜整夜不睡看著這張容顏,仿佛下一眼就是訣別,就會被他遺忘。可是,原來真正遺忘的,是我。
怎麼會遺忘呢?怎麼能遺忘呢?那深入血液深入骨髓的感情,依依不舍的愛過的人,怎麼能在一次轉身,就把他一個人拋棄在風中……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南雪衛。”
溫和淡定的聲音讓我脊背一僵,寒風帶著雪刮亂我的頭發,遮住我的眼。
我放下那隻手,站直身,緩緩地,緩緩轉過去。
氣幛被突破,數百名仙兵占據了半邊空地,與孤單單站在另半邊我對峙。外圍是更多的仙兵,整齊的隊伍鋪排到目力盡頭。
我站著,右手握著飲血劍,腰部以下仍是沒有知覺。前後冷風夾擊,似是推搡,似是支撐。
我在發抖,流出的淚水被吹幹,積在眼眶內的被凍結,我隻是發抖。
幾乎睜不開的眼睛定定望著被數百仙兵架住,舉到頭頂上的人。
白色衣袂和黑色發絲在風中飛揚,明明一身都是血,頭臉沾滿雪花,偏偏看上去還是潔淨得像穿著漿洗過的衫子,帶著衣香在月色下翩翩而行。
“原來在你的心裏,北星衛更重要。”
不是的……我搖頭,無聲,喉嚨痛,無聲。
“用生之晶換東雲衛的命怎麼樣,南雪衛?”
我望著他,墨黑眼眸沒有焦距,嘴角邊卻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俊美得近乎秀氣的少年。
一邊發抖。
我忽然想通了那份恐懼,在目睹烏芙絲的死後那份比悲傷更茫然的恐懼。因為,終於輪到我們了。
這一路行來,我開始是把自己當成旁觀者。哪怕Ray死在我麵前,哪怕我動手殺人,哪怕得到南雪衛的能量。我深心裏總有一點隱隱的不宣之於口的想法:我可以離開。我來到這裏是為了逃避現實,如果這裏比現實更令我痛苦,我隨時可以離去,管他發生了什麼,我都可以當作南柯一夢。夢醒後,一切了無痕跡。
後來對梁今也烏芙絲Cynosure有感情,我們並肩鬥,相依為命,我又覺得一切像一部漫畫,或是《西遊記》,我們是主角,所以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一定能活下來,一起走下去。
在烏芙絲死前,我的天真沒有人打破。
可是,烏芙絲死了。
主角會死,這個故事的結局原來不由我決定。
我會死,無不勝的Cynosure會死;梁今也,我沒有選擇救他的梁今也,為Cynosure傷心而忘了他的梁今也,落到天君手上的梁今也——真的會死!
死,就是再也看不見他對我笑,再不能偎在他懷裏,再沒希望治好他的眼睛,被那雙黑眸深深凝視。
下一世,不,烏芙絲可以等到下一世,朋友再世也是朋友,但他不是朋友。
小雪這一世會遺忘Cynosure,梁今也也可能遺忘我。而這,我絕對不允許!
我俯身從Cynosure身上拿出生之晶,舉高。
三色光芒流轉,水般流轉。
拇指食指中指,生之晶被挾在三指中,根本看不清具體形狀,倒像一團流動的光芒在指尖跳躍,紅色藍色白色藍色紅色……周而複始。
我忽然想起生命的循環,生、老、死、生——時間在遺棄之地永恒靜止,誰知這三色光芒一輪變幻,世間歲月又曆經幾多,又有多少孩童長成少年,那些輕袍緩帶的少年又怎樣在時光深處湮沒,泯然眾人……
心,靜了下來。
“真傻啊……我果然是個蠢女人……有什麼好爭的呢?”我搖搖頭,自嘲地笑,“我從來就沒想當什麼救世主,這個世界落到神仙還是妖精手上關我屁事!”
低下頭,看著Cynosure睡夢中仍是不安穩的表情,這個強悍的男人,夢中也在鬥吧?
“對不起,我終究不是博愛世人的南雪衛,溫雪守著生之晶的目的隻是希望你們能在我身邊,朋友和——”我抬頭看著梁今也,見他側耳傾聽,微微笑起來,“——愛人,都在身邊。”
自私的人啊,世界和你相比,毫無疑問,毫不猶豫,也隻能是你!
我笑著將生之晶包入掌中,擺出棒球投球的姿勢,叫道:“摔壞了我不包賠的,接住了!”
三色光團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所有人抬頭看去,風雪肆虐的天空下,一道淡淡光痕像蝴蝶飛過留下的絢麗剪影,從我手上,延伸到——白衣少年——
梁今也雙臂被反架在身後,足不沾地,眼眸卻忽然揚起起來,那麼深那麼黑,透不進一絲光亮的眼!
淡漠的風聲中突然傳出一聲尖嘯,像是一首平和樂曲驟然撥起的高音,強烈的對比加上突如其來的刺激,讓所有人同時一怔,隨即感到腳下的地麵在震動!
嘯聲越升越高,從一個高音變成無數高音襯托一個穿雲裂石單音,一級一級升高的音階像是越來越細的玻璃絲,透明的、脆弱的、傷人也傷己的鋒利!
地麵震蕩劇烈,土地仿佛變成波濤洶湧的海麵,我看著仙兵們和我一樣東歪西倒,一樣拚命捂住耳朵——這一切隻不過發生在刹那——生之晶飛行的瞬息之間!
梁今也被放下地,鉗製他的人很快自顧不暇,他跌坐到地上,隨著地麵起伏,生之晶結束了優雅的飛行,墜向他身前。
一隻手趕在生之晶落地前伸出,接住。
我已經衝到近處,還神奇地拖著Cynosure,踉蹌地停在那人麵前。
那人出現的同時,高到幾乎無聲的尖嘯消失,地震停止。
我頭暈目眩地站定,揉著像被利刃穿刺的耳朵,舉目四顧,不由瞪大眼。
地麵上我用飲血劍劃開的裂縫已經變成深淵似的斷層,四周又出現了分布成蛛網狀的許多細小裂縫,整個地麵就像一塊拚湊完整又散落成四分五裂的拚圖。
我隻驚愕了片刻,旋即不再關心,抬頭看向那人。
他正擋在梁今也身前,擋住我,和他。
“讓開。”
那是個高大的男人,穿著奇怪的條紋衣衫,似乎很英俊,天知道我現在對布拉德彼特也不感興趣。
他低頭看著我,又看看手中的生之晶,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呃,我猜他是想笑,但那張習慣了鐵板的臉無法完成如此高難度的動作。
我懶得理他,地震和尖嘯結束,仙兵們緩過氣很快又會圍過來,既然生之晶在他手上,就讓這個路人甲陪天君慢慢玩兒吧。
我繞過他徑直走到梁今也身旁,俯身扶住他右臂,他立刻反手抓住我,很用力,很疼。
“笨蛋。”我任他抓著,輕聲道,“我以為你有絕神弓,總能撐一時半會兒,誰知道你這麼沒用。”
他抓著我,五指深深陷進肌膚,突然用力,我被粗魯地拉進懷裏,結結實實地抱住。
這個胸膛……沒有軟綿綿的觸感,還真是不習慣啊……我想著,悄悄放開拖著Cynosure的手,雙手環到他身後,還抱住他。
有一刻鍾時間……我深吸一口氣,想到會失去他,我恐懼得全身發抖。我敢肯定,如果他死,我會崩潰。
是別人,我可以堅強,是你,不可以。
“為什麼不選我?”他在我耳邊問,輕輕地,帶著顫抖。
我無語。
我不知道。
你和Cynosure,一個是愛人,一個是朋友,按溫雪的本性,我應該選擇你。
而那一刻,不假思索,我奔向Cynosure。
人心太複雜,別問我,梁今也,我真的不知道。
“天君說神仙不殺人,我想賭一把。又以為你比Cynosure耐操,沒想到兩個都是‘銀樣蠟槍頭’。”我狠狠地拿下巴揉他的肩膀,“喂,別跟天君一起瘋,我先救誰並不代表我愛誰。那種白癡命題根本不成立。”
他笑,笑聲仍是顫抖,緊緊擁住我的身體也顫抖。
“梁今也。”我說,“烏芙絲死了。”
“……我知道。”
“梁今也,Cynosure受了很重的傷,我欠他的情,我要保護他。”
“是嗎?真的隻是這樣?”
“梁今也——”連綿的慘叫聲打斷我,我從他的肩上抬起臉,看清麵前景象,頓時張口結舌。
雪仍在飄,風仍在吹,古場上的泛濫成災的生物卻不再隻有神仙。一團一團黃褐色很眼熟的球狀體從遍布地麵的裂縫中滾出來,有的一直滾入仙兵隊列,有的從球狀散成一塊黃褐相間讓人看一眼就雞皮疙瘩亂冒的“毯子”,蠕動著飛快襲向仙兵,從他的腳上一路爬上去,迅速包裹住全身……
這些黃褐色條紋真是眼熟啊,眼熟得我覺得百忙中插在背後的滅妖槍的寒意透膚而入,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再度看向那高大的男人。
偏黃的皮膚,五官深刻,棕色眼眸內凹,嘴角的紋路深刻,一看就是嚴厲寡情的人。
幸運的是,他正沉浸在得到生之晶的狂喜中,沒空跟我算舊賬。
“怎麼了?”梁今也勒了我一把,緊得我呼吸困難,“怎麼不說話?”
要告訴他嗎?梵諾出現,蟻後也應該到了,又是一個覬覦生之晶的大敵——我抱著這具瘦削的男子軀體,我們貼得如此近,他的每一下顫抖都回到我身上,他沒有心跳、沒有呼吸,我的心跳和呼吸也變成他的。
血脈相連。
對了,在人世的時候我們就是如此。痛苦、歡樂,隻有你幫我分擔,隻有你和我一起分享。
雖然我說,你不是人,你不明白我想要什麼。
你說,你想要什麼都可以,你要求,我有求必應。
你其實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你是對的,我想要。
我想要你。
“梁今也。”我溫柔地貼著他的耳朵說話,“是不是我說什麼,你都答應?”
“是。”他的聲音平緩下來,懷抱微鬆,柔聲道,“你要求,我有求必應。”
“梁今也。”我歎息,叫他的名字能夠得到回應真好,我忽然明白顏琛當年為什麼喜歡叫我,一遍一遍像在念詩,從舌根滾到舌尖,口齒噙香,“我們不玩了,我們回人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