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生之晶(3 / 3)

因為,我們是同一類的。

卑鄙無恥,不擇手段——

活下去。

雪花紛飛,夜鶯漸漸散去,那一綠一黑兩隻鳥變化成的女子不知何時沒了蹤影。

烏芙絲一直站在遠處,隔著漫天風雪,長發在身後狂亂地舞,舞出一種英氣,一種凜冽的懸崖邊緣的美麗。

那雙褐色眼眸已化為金色,仔細看過去,深處還有一點褐,使這金色比Cynosure的發色暗,不夠純淨,仿佛一個暴發的貧家小子,總有一點磨滅不了的痕跡,殘存在華貴麵具背後。

她盯著我把元珠吞下去,然後,轉身。

元珠從喉嚨一路滑下,一種溫暖舒適的感覺隨之彌漫到我全身,再隨著血脈聚集到胸前的傷口。

我看著麵前的梁今也,笑了笑。

“我死不了了。”

他沒有笑,蒼白的臉孔上,漆黑的眉漆黑的眼如精心描繪的傀儡,平靜得沒有一絲表情。

我的笑容擴展開來,又緩緩收斂。

他看著我,突然向前栽倒。

柔黑的頭發掃過我的麵頰,臉埋到我頸側,勁瘦的身體撲到我身上,帶著溫暖和淡淡的男子氣息。

我伸出手,忽然發現雙臂有了力道,微微一怔,仍是垂下手臂,任兩具身體緊緊依偎。

“星星……”梁今也模糊不清地發聲,“攔住她……”

身後的人站起來,冷冷地道:“你不是也要嗎?從她手裏搶比從我手裏搶容易。”

“你還不明白?”梁今也道,“出世,潛伏在遺棄之地的妖王都會追過來,她鬥不過,會死……”

我猛抬頭,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風雪深處的飛揚長發,一朵黑色的,怒放的花!

Cynosure“哼”了一聲,狂風挾雪迎麵撲擊,他硬是迎風疾奔,頃刻間已趕上那美麗女子,擋住她的前路。

遠遠看著,兩人對麵佇立,黑色的發和金色的發被風卷弄玩耍,偏偏沒有一絲牽扯到一處,無論他的剛硬,還是她的驕傲。

梁今也抬起頭,抬起手,輕柔地按在我頭頂,揉亂我本就亂七八糟的發。

“你明白了?”

我很想裝不懂,眼眸轉向,卻在他眸中看到一個清醒的自己。

那雙眼,如此清亮無辜,乍一看,像煞眼前的男人。

“我可以不明白嗎?”

並不難猜,也早有了心理準備。不管人類還是妖精,反複糾纏,不過是那些愛與不愛,忠誠與背叛的故事。

“烏芙絲……和你一樣。”

他揉著我的頂發,另一隻手伸到我背後,輕拍。

“你要相信她的心,也和我一樣。”

我看過去,烏芙絲和Cynosure沒有動手,似在低聲說話,風聲並不大,慰靈歌也飄飄忽忽,但隻要兩個人不想讓第三個人聽到說話,總是有辦法的。

“嗯。烏芙絲是不是狼王派來的,目的是不是都不重要。這些天她是真的拿我們當朋友。”我道,“我不是白癡,這點還感覺得到。”

“對了。”他拍拍我,“幫我一把,站起來。”

我站起身,梁今也像隻大狗似的被我拖起來,出乎意料,他非常重。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他發出一陣輕淺的笑聲。

“媚心術的功力快要散盡,你以後沒有棉被抱了,我現在的身體隻像普通的人類,體重也是。”

原來他那種軟綿綿沒有溫度的身體是修煉媚心術的結果。我歎了口氣,忍辱負重帶著這個沉重的“拖油瓶”移向前方那兩人。

真是步步維艱,唯一的好處是從相貼的軀體不斷傳來暖意,讓我不至於被風雪凍僵。而且,能夠進行“重體力勞動”,我的傷應該沒事了吧?

呼,果然是打不死的蟑螂女主角。

“溫雪。”

“嗯。”

“溫雪。”

“哎。”

“溫雪。”

我停住腳,梁今也笑道:“我隻是想叫你。你好像……很喜歡被人這麼叫。”

“神經,誰告訴你我喜歡的?”

“我就是知道。”

“……”

“溫雪?”

你是對的。

當年年少春衫薄。我愛的少年喜歡在我耳邊這麼叫著,一聲一聲,無限纏綿。後來,我就喜歡聽人念我的名字。

從舌尖吐出的字,似乎可以鏤刻到心裏。

可是,那些人記住了我的名字,卻忘記了我。

何止別人,就算是我,不也遺忘了五百年前的自己?

“梁今也。”

“嗯。”他軟軟地應著,尾腔拖得很長,竟有一絲撒嬌的感覺。

我笑了笑,帶著他移動,那對男女看過來,兩雙眼眸裏有太多複雜的情緒,而我隻是低下頭,笑著在他耳邊要求一個簡單的承諾。

“梁今也,我沒有死,你也不準死,聽到沒有?”

他沒有回答,我也不管,繼續艱難而不放棄地走著,當他默認。

他的命是他的,我的命是我的,不怕他敢誑我。

“……嗯。”

我停下來,站在Cynosure身邊,看著烏芙絲金色的眼。

她沒有與我對視,別開臉。

我把梁今也朝Cynosure一推,也不管他有沒有被接住,一掌扇出去,重重擊在烏芙絲臉上。

她猛地轉過頭,大眼圓瞪,右臂高舉,手掌揮到一半,又頓在半空。

我抓住她那隻手,歎了口氣。

“說起來我和你也算是美女,偏偏老在最該珍惜的臉上打來打去,何苦呢?”

說著,攤開她的手掌,拈起,隨手拋給Cynosure。

烏芙絲一言不發,轉頭背對我。

我仍抓著那隻骨肉勻稱的柔荑,看著雪白中隱隱透出暈紅的掌心,惡作劇之心忽起,扣指一彈,“啪!”烏芙絲急縮手,揉著又癢又痛的掌心,一張美麗麵孔縮成一團。

“嘿嘿嘿嘿。”我故意發出奸險小人得誌的笑聲,過去摟住她肩膀,不理她突然渾身一僵,興高采烈地道,“你剛才打我那麼多下,這樣就算扯平了。出世,我也不用死,果然事情壞到極點就能出現好運。走了走了,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終於都搞定了,我們找個地方睡一覺,我還穿著裙子,冷得要死。還有,我餓了,你要幫我——”

“來不及了。”

滿嘴的滔滔不絕被一聲冷語打斷,我震了下,沒有轉頭去看Cynosure,下意識的,我甚至不敢抬頭。

直到身後探過一隻手無力地摟住我的肩膀。

烏芙絲輕輕把我的手從她肩上拿下來,回眸看我一眼,哼了聲。

“溫雪,你本來不是活潑的人,裝成這個樣子很傻。幸好我早就習慣了。你這——蠢女人。”

她輕輕一推,我踉蹌後退,撞到梁今也懷裏,他順勢橫過手臂,阻止我再向前。

烏芙絲倒退著,一步一步,與我們相隔遙遠。

前方,風雪肆虐中,一條人影巍然屹立。

梁今也道:“狐王要到了。”

Cynosure冷冷道:“狼王已經到了。”

一身黑衣的狼王負手立在風雪深處,褐色眼眸溫和地看過來,單從外表看不出絲毫敵意。

烏芙絲走到他身前,低下頭。

狼王微微一笑,抬手輕撫她的長發,說了幾句什麼。

烏芙絲轉頭叫道:“各路妖王都趕到了遺棄之地,你們逃不了。把交出來,我父王可以保住你們的性命。”

Cynosure和梁今也對視一眼,同時低頭看我。

我一邊一個挽住他們臂膀,臉色一肅,以二十年來最認真的表情看著那對父女。

“說實話,我不是Superman,沒興趣拯救世界。我也不是鬥戰勝佛,跟妖精打架不是我找刺激的方式。But——我這輩子最討厭被人逼——反正死了也能投胎,投不了胎形神俱滅就更沒什麼好怕——”我瞥一眼Cynosure,他正勾起一邊唇角,藍眸熠熠生輝地看著我,掌心攤開,在他掌中發出瑰麗的三色光芒,“我不稀罕,可是你說要就給你,我不是很沒麵子?”

“噗——”梁今也先笑出來,額頭輕輕撞了撞我,“你呀——”

“那個笨蛋!”烏芙絲往前一步,狼王抓住她,她焦急地轉回頭,“父王,我去教訓那個不識好歹的蠢女人——”

狼王搖搖頭,仍是遠遠站著觀望,風雪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也懶得用穿透眼,有些東西看得清看不清結果都是一樣,那就難得糊塗吧。

片刻,狼王身後出現影影綽綽的人影,Cynosure皺眉道:“是狼王的親衛隊,來得好快。”

人影越來越多,成百上千,規矩地在狼王身後排成方隊,肅殺之氣比風雪更寒,似乎隻要一聲令下,狼群就會一擁而上,將區區三人撕成碎片!

我吞了口口水,說不怕是假的,不怕死也怕痛啊。

“不怕。”梁今也道,“我帶你去找狐王,他會保護我們。”

兩道極速冷凍光射向虛弱狐狸,差點兒沒把他當場凍成冰棍,梁今也幹笑著避開Cynosure的視線,迎麵又撞上我的白眼,摸摸鼻子,老老實實地趴回我肩上。

“怎麼辦?”我問道。

Cynosure不答腔,藍眸盯著前方。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烏芙絲依在狼王身側,大風大雪的天氣,穿得那麼單薄,微微顫抖著,纖細的腰肢像是隨時會被狂風折斷。

那雙眼眸卻仍癡癡凝望。

隔著喑啞風聲,隔著霰雪紛飛,隔著前世今生,隔著仙與妖的身份……烏芙絲苦笑了下,早該明白,他與她之間永遠隔著一層,不管她再怎麼追,他永遠在距離以外,不會為她稍停腳步,永遠不會,回首。

一滴眼淚緩緩從金色眼眸滑落,寒風一吹,凍成晶瑩冰粒。

在臉頰上,像一顆滴淚痣。

我忽然覺得心痛,或者心髒的傷口還沒好完全。

“Cynosure……我聽到烏芙絲的心聲……她對你的感情……”

“我知道。”他拉開我的手,轉過身,竟毫不理會蓄勢待發的狼軍,向反方向大步走去。

我看著Cynosure的背影,再望望狼王,“他……”

“跟著他。”梁今也道,“狼王要動手早動手了。妖王聚會,大家實力相差無幾,他不會輕舉妄動。”

“哦。”我拖著他去追Cynosure,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看風雪中的美麗女子。

“烏芙絲沒騙Cynosure,她真的喜歡他。”

“他知道。”梁今也很柔軟地道,“他從沒懷疑過。”

我拖著梁今也氣喘籲籲地追趕,直到Cynosure不耐煩地掉轉頭,一隻手拎起我放在左肩上,另一隻手提著梁今也後領,像提一隻小貓。

我低頭看梁今也尷尬的表情,忍不住好笑,想當初他把重傷的Cynosure拖著走,當真風水輪流轉,報應不爽。

總算有空可以研究我的致命傷。我扯開領口看了看,隻片刻工夫已經愈合成一個粉紅色的疤,和旁邊的一個胎記並排,看起來還挺有趣。

等等,這個胎記的形狀怎麼這麼像箭傷?

我笑笑地望了一眼梁今也,再抬起頭,任風雪撲在麵上,沁涼的雪花掛滿我的長發,沾在眉上、眼睫上。

深吸一口氣,冰冷氣體從身外進入體內,我打個寒戰,仿佛一氣貫通“任督二脈”的武者,眼前心頭一陣清明。

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腦中前世與今生的記憶徹底融合。

並沒有我想象中可怕,我沒有分裂出兩個人格,或者兩個人格彼此妥協共存……我隻覺腦中多了很多知識,懂得了以前想不通的問題。

我明白為什麼我能捕捉他人的想法,這並不是穿透眼的功勞,而是曾經身為南雪衛強大的精神能量。

這種能量因為的寄居而被封印起來,連帶封印了我那一世的記憶,所以我直到現在也隻能記起五百年前,而忘了再前世的經曆。

在這一世,劇烈的戰鬥使我數次徘徊在生死邊緣,潛藏的能量為保命而泄露出來,所以我能把穿透眼納為己有,能夠偶爾捕捉他人的思緒。等到出世,封印自動解除,失去的記憶沒有找回,屬於我的能量卻逐漸蘇醒。

合上眼,我試著把一點靈思延伸到遠處,念頭剛轉,立刻“聽到”狼王的聲音。

“一萬年前,妖皇親自轉世到人界去尋找的宿主,臨行前要求八妖王盡力取得,否則等同背叛。取得的妖王能夠成為妖皇的傳人,而背叛妖皇,則會原形咒發。”

原形咒?我吃了一驚,小雪記憶中的原形咒是一種妖精之間的惡毒咒術,類似於人類的毒誓,通常用於奴仆向主人宣誓效忠,違誓者不但會被打回原形,並且完全失去自我,變成一頭隻懂得殺戮的凶獸!

“……也就是說,您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他們?”

“我答應你,不直接從他們手上搶。他們向西去,很快會遇到虎王,我就等著和虎王算舊賬吧。”

烏芙絲雪白的貝齒咬著唇,低頭思量半晌,甩了甩頭,再抬頭時,金眸已變回褐色。

狼王濃眉一掀,兩雙極為相似的褐色眼眸相對,緩緩地,轉為溫柔。

“你……”狼王低聲歎息,“除了這雙眼,長得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女兒的性子不像母親。和眼睛一樣,像父王。”烏芙絲朗聲道,突然撲到狼王懷中,狠狠地抱住他,再迅速跳開。

狼王微笑著看著他的女兒,那張美麗麵孔上不見溫柔旖旎,嬌柔的身段卻散發一身英氣。

他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延伸開去,像是沉澱了無數時間的琴弦,那音樂隻有這卷雪的風可以演奏,隻有英雄年少的自己,可以傾聽。

是……老了啊……

“……你去吧。”

烏芙絲利落轉身,再不回頭看一眼,迎著風雪疾奔……

我睜開眼,看了看大步前進的Cynosure,再望向被提得昏昏欲睡的梁今也,微微地,笑起來。

小雪也好,溫雪也好,不管怎樣,活著,就是很好很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