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輕風從我身後拂來,旋轉著卷上樹梢,嫩葉紛紛揚揚,仿如花瓣般撒了一地。
一地血泊。
那充滿生命力的綠,失去生命的紅。
樹枝在風中輕輕搖晃,倏地燃起一簇紅色的火!
我從未見過這麼單純的紅,從火舌到火心一遍鮮紅,比血的顏色更豔,簡直如美麗女子的紅唇,燎人到忘了呼吸。
火焰很快向中心聚攏,漸漸現出人形,我眨眨眼,幾乎以為看見的仍是火焰,然後才看清一個紅色的男子,
同火焰一般顏色的衣裳,一般顏色的頭發和眼睛。
毫無疑問他是男子,但那在緋紅掩映下的隱隱光華流轉的玉白肌膚,那不存於世間的美貌……我一眼看見他,心頭立刻湧上一個詞——風華絕代!
在他身後,一簇紫焰驟起驟滅,我的目光不由得偏過去。
白衣——
白衣啊白衣。
Cynosure皺眉道:“?”
那男子笑了笑,眾人看著他,他笑的同時所有人都覺得光線暗了暗,阿虎揉了揉眼,抬頭望太陽。
“喲……五百年前那場大戰我沒有到場,難怪你不認識我。”他的聲音飄飄忽忽,聲調有點軟有點拖,說話的時候擺弄著長長的直垂到膝的豔紅袖尾,皎白的手指一一點向我們,“但我認識你們呢!‘生之晶’的四方守護者:北星衛,南雪衛,我沒說錯吧?”
他忽然轉頭看著我,似乎等我回答。
我沒空理他,哪怕他美得世界末日,哪怕此刻真的世界末日,我眼裏隻有那一個人。
梁今也。
他一直站在身後,雙手插在褲子口袋,淡淡地看著眾人,幾乎和平常一模一樣。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伸出手。
“你下來。”
所有人望向我們,梁今也道:“為什麼?”
“我不喜歡你站那麼高,那樣我牽不到你的手。”
他問:“還有沒有其他理由?”
“有。”我慢慢地道,“因為我要求,而你有求必應。”
發出一陣輕軟的拖著尾音的笑聲,笑著傾向梁今也,一隻手扶在他肩上,長而廣的紅袖搭在雪白的衣衫,襯得紅的愈發鮮豔,白的白得晃眼。
“喲……南雪衛原來是個很有趣的人……我真喜歡呢……”
我睨他一眼,“叔叔,別人說話的時候請你不要插嘴,恁大年紀一點禮貌沒有!”
“噗!”
這次是烏芙絲忍俊不禁,我轉頭看她,“他和你父王一輩,我沒叫錯啊。”
烏芙絲一邊笑一邊點頭,“沒錯,的道行比我父王還深。”
“是嗎?那我該叫他老伯伯才對。”
我抬起頭,無視變得鐵青的美顏,恭恭敬敬地道:“老伯伯,我是你們家梁今也的朋友,其實早該登門拜訪才對,不好意思哦——”
“夠了。” Cynosure打斷我,一把將我拽到身後,狠狠瞪著我,“你想死嗎?”
我不出聲,挑釁地望著,他輕緩地眨著一雙紅色的眼,那眼的形狀與梁今也極為相似,也是眼尾微向上挑的鳳目,隻瞳仁不是晶瑩的黑,而是魅惑的深紅。
與我對視片刻,又笑了起來,笑的時候上身微向後仰,軟綿綿的半身全倚在梁今也身上。
Cynosure朝烏芙絲看了一眼,又望向卓風步,那兩人會意地聚攏來,烏芙絲站到我旁邊,卓風步全神護住阿虎。
“廢話少說!來吧!” Cynosure驟然一躍而起,手刃劃出一道白亮得炫目的弧線,直劈而下!
人影迎上來,白色的衣袂絞入刀光,碎片像蝴蝶般飛散開來。
我怔怔地望著那雙熟悉的手臂,甚至這場景也是熟悉的……那個雨天,隔著一叢灌木,我親眼看他為另一個女人而戰鬥……
心頭空蕩蕩的,並不很難受,我以為我會心痛,也沒有。
隻是……好冷……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從手指尖到腳趾尖,我低頭看著那麼醜的腳,覺得自慚形穢。
像我這樣的女人,原來就不該奢望白璧無瑕的感情。
我環住肩膀,冷得牙關打戰,緩緩蹲下身。
空中不停傳來手刃的破空聲,然後是“砰”的一聲,紫色的狐火熊熊燃燒。
他們為什麼不出聲?我恍惚地想,所有的漫畫和武俠故事裏,人們使出絕招的同時都會報出名字,有時生怕人家不知道還多喊幾次。像梁今也以前也會大叫一聲,這次為什麼不呢?
我微微笑,那個傻瓜,他終於發現自己是傻瓜了嗎?
烏芙絲拍了我一下,“你怎麼了?”
我看了她一眼,不但沒看到見慣的鄙夷神情,似乎還在擔心,笑道:“應該是我問你吧,你怎麼了?”
她定定地瞧了我片刻,突然別開臉,低聲罵道:“蠢女人!”
轟!“梨樹”硬生生被劈成兩半,從中心裂開的兩半樹幹居然沒有倒,形成一個“V”字,枝葉劇烈地顫抖,漫天葉舞。
我抬頭看著綠色的葉雨,狐火和手刃交戰不停,離了樹梢,在空中輕飄飄禦風而行,不時輕舒廣袖,腰肢顫嫋如舞蹈,陡然化成一道紅光,直撲而下!
柔若無骨的纖纖十指距我頭頂隻差半分,烏芙絲的長發已卷了過來,卓風步竿作槍招,縱身直刺!
半空中衣袖一掃,烏芙絲立刻摔了出去,他探手抓住竹竿,還讚了句:“好槍法呢!”
隻這一耽擱,我已翻身滾開,拔槍對準他。
他輕盈地落下地來,用一隻手在背後架住烏芙絲和卓風步的攻勢,另一隻手掩口笑道:“喲……原來是犬族的秘寶‘滅妖槍’,可惜……似乎對我沒有用呢。”
我笑了笑,學著Ray的說話:“有沒有用,試過才知道。”
槍聲響起,我眼睜睜看著銀色的子彈沒入緋紅的衣襟、胸前!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秒,烏芙絲和卓風步忘了攻擊,半空中傳來兩聲呼叫,我抬起頭,白衣的少年飛掠過來。
那樣焦急的神情……曾經,因為我。
現在呢?此刻呢?我是不是該嫉妒這個比女人更美的狐狸精?
Cynosure叫道:“當心!”
紅影一閃,出現在近處與我貼身而立,額前一綹長長的發垂到我頸上,我怕癢地縮了縮,卻引得他更接近,兩具身體像擁抱般找不到一絲縫隙。他在我耳邊輕聲道:“‘生之晶’不是我想要的東西,雖然我不得不全力去取得它……瞧,所謂,也不過是無法自主的傀儡……嗬嗬……南雪衛,如果有人能夠結束這具傀儡無休無止的宿命,我希望是你呢!請讓我看看你能做到什麼程度吧!”
微熱的子彈被塞入手心,我看著他退了開去,抱著本來在我懷中的狐狸屍體,憐憫地輕撫。
阿虎驀地大吼:“這隻狐狸是你的手下?是你害死了我奶奶!”
瞥他一眼,邪魅的鳳眼不見柔波似水,反而淩厲如刀鋒,“誰殺了它?”
卓風步死死拽住阿虎,道:“是我。”
“喲……以人類來說,你功夫不錯呢。”用玉雕一般的手指細細梳理死狐狸暗淡的皮毛,仍是那副拖著尾音的聲調,“真奇怪呢……小七尚未修成人形,不該出現在狩獵場……但這是我狐族內的事。喲……我不管他有沒有殺人,現在你們殺了它,人類常說……欠債還錢,欠命還命。”
他一彈指,緋紅的狐火從地底竄出,將卓風步籠罩其中!
“卓叔叔!”阿虎哀叫一聲,奮不顧身地衝上去。
我急叫:“抓住他!”
烏芙絲淩空一抓,阿虎在奔跑中停住,身不由己地倒飛入她掌中,雙足仍是淩空亂踢亂踹,反手到背後亂抓,烏芙絲幹脆一拳打昏他。
“喲……”眼睛一亮,媚眼如絲地睞著烏芙絲,“是犬族的‘飛雲爪’,身為狼族能夠學會犬族的秘技,不愧是狼王的愛女呢!”
卓風步在地上不停翻滾企圖弄熄火焰,那火卻越燒越旺,他的身體痛苦地抽搐著,卻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空中的Cynosure和梁今也分了開來,一個落到我身側,一個無聲無息地站在身後,抬頭望天空。
Cynosure冷冷地望著,低首一笑,紅色的發如水波般漫過白玉晶瑩的頸項,說不出的嫵媚風流。
“喲……你過於緊張了呢,北星衛……‘生之晶’出世以前,八位妖王都不會對她動手……你要麵對的,不過是一些連‘生之晶’是什麼都不懂的雜碎……”他沒再看卓風步,笑吟吟地對我眨了眨一隻尾梢上揚的鳳眼,“喲……有緣再會呢!”
透亮的紅色火焰沿著赤裸的玉色雙足一路緩緩升上來,帶著絲綢般的奢華覆蓋這具美的化身,如同世間所有稍縱即逝的美麗一般,消滅在空氣中。
餘下,另一個人。
梁今也仍在看著天空,似乎沒注意到眾人的目光。而這三個人片刻前是他生死與共的夥伴,片刻後卻成了仇敵。
一彈指,滄海桑田。
我突然覺得喉嚨深處發癢,忍不住輕聲咳嗽。
烏芙絲把阿虎扔到地上,察看他的傷處。
Cynosure口念咒語,雙手不停結印,卓風步身上的火焰漸漸變得微弱。
隻有我和他,對峙。
風兒輕巧地在空中旋轉,梨樹的葉子有一片沒一片地飄過,我在心中數著,數到一片,咳一聲。
“我說過,你不該穿裙子。”
白色的外衫罩過來,從肩膀垂到腿上,帶著一股淡淡的衣香。
“我不冷。”
“我沒說你冷,是我熱。”
我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熟悉的溫和淡定神情,和這濃霧森林一般,明明伸手就能觸到,偏偏……看不見真實的風景。
這隻伸出去的手,隻能握到虛空。
“梁今也,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他微微笑,“不,你不愛我。你愛的是顏琛,而不是我。溫雪,你心裏有一個洞,你因為那個洞而痛不欲生,所以必須找人填補。我隻是剛好在你身邊,最方便的那一個。”
我抬手按住胸口,也笑了,“或許是吧,這裏麵應該是有個洞,要不然我怎麼會覺得空落落的,像是……”像是整顆心,被人連根挖去……
紫焰無聲地燃起,帶著人無聲地消散,我的笑不停。
烏芙絲直起身,踢了踢躺在地上的少年,“這小子命大,沒事了。”
Cynosure終於熄滅卓風步身上的火,檢查了片刻,道:“還活著。”
我笑道:“是嗎?看來我們凡人別的本事沒有,抗打擊力超一流。不過在你們眼裏,恐怕跟蟑螂也差不——”
身體向後倒去,肩上的白衫輕揚起來,遮住了耀目的陽光。
耳邊隱約有歌聲響起,我軟軟地倒在地上,滿地的血,血腥味兒嗆鼻,映入我眼簾中最後的事物,是被劈成兩半的梨樹。
我恍惚地想,心被劈開的梨樹,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呢?
……
你有沒有聽過一種歌聲,親親地、輕輕地、小聲地在你耳邊徘徊,仿佛細語呢喃。
在你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母親會在你的搖籃邊唱著這首歌,隨著歌聲一起的,是溫軟的撫摸,是安全的懷抱,是一哭就能得到回應的相守……
這世上有沒有一個人,永遠都在那裏?
哪怕你不斷地推開他,傷害他,但又依賴他,甚至攀援著他。
像一株藤,攀上一棵大樹。
你會不會對大樹說——
我不在乎你愛不愛我,我也不知道我愛不愛你,反正我需要你。
你就是我的。
……
眼前驟然大亮,我發現自己坐在一個明亮的樓梯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