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個易於激動的城市。巴黎在為許多事情激動的同時,也為這個來自東方國度的民間剪紙藝術而激動。最民族的同時也是最世界的。東方天宇下那一塊淒涼的高地,那一塊散發著死亡氣息與神秘氣息的焦土,刺激了巴黎人的想象。對於藝術家來說,他們希望從這原始的藝術中找到超前的東西,他們在創造的途中感到了表現手段的不足,渴望變革,而變革又需要依托傳統,哪怕這傳統已經不是本來意義上的傳統,那也無妨。而對於那些普通的市民來說,他們僅僅是受了報紙上連篇累牘的文章的吸引,受了那些用套色膠版印出的剪紙圖案的吸引,走入展廳的。他們不懂得漢字,但是,那些表示陰陽交媾的種種寓意明顯的圖案,令他們得到了感官上的滿足,令他們為沙龍談話找到了一個話題,同時為自己散淡的巴黎生活方式,找到了又一個依據。

展覽會的高潮在於那些穿著大襟襖的陝北婦女的即興剪紙表演。普通的紅綠紙,再加上一把或小如旅行剪或大如裁縫剪的剪刀,那些農家婦女靈巧的雙手,就會剪出各種圖案。這些栩栩如生的各類花鳥人物,是齊白石式的大寫意和畢加索式的冰冷線條的結合。

“抓髻娃娃”的圖案最受歡迎。當人們聽說,這是中華民族的守護神和吉祥物時,所有的參觀者都希望得到這麼一隻。當然那種手牽著手的一連串的“抓髻娃娃”最好。不過他們要這些農家婦女即興剪的,他們認為看了這個剪紙過程以後,得到的這件創造物才更有意義。

在得到“抓髻娃娃”的同時,他們為這些持剪刀的婦女出了個難題。他們希望能得到幾隻貓頭鷹,貓頭鷹是他們的吉祥物。這確實是個難題。因為在中國民間,貓頭鷹是一個最不吉利的鳥兒,一個預告凶兆的鳥兒,據說聽到貓頭鷹的叫聲,人就會死去,而見過一次貓頭鷹,也許緊跟著就有一場災難。諸種說法,令人們對這晝伏夜出的鳥兒,懷著一種本能的恐懼。這幾位老太婆,都沒有見過貓頭鷹,也沒有聽到過貓頭鷹的叫聲,她們如今還好端端地活著,就是證明。但是,如何來應付目前的這個難題呢?

你應當相信創造的力量,相信想象可以填補空白。楊岸鄉的一句提醒,藝術家們驟然之間省悟了,不就是貓的頭,老鷹的身子麼?

她們的家裏都養過貓,案頭炕邊,時常廝混,而那天空飛翔的鷹,也不是稀罕的鳥兒,在家鄉勞動耕作時,抬起頭來望天,幾乎總能望到它。

於是,第一個開始剪起來,接著,大家都會剪了,甚至,剪到後來,將厚厚的一遝紙放在一起剪,一剪刀下去,就可以剪幾十隻。剪刀奇妙地幾旋,貓頭鷹出來了,兩隻占據很大畫麵的圓眼,兩隻支棱起來的耳朵尖,埋在身下的小小的爪子,整個造型,頗似貓頭鷹,又像農家那種橢圓形的瓦罐,刪繁就簡,脫形得似,惟妙惟肖,呼之欲出,既具有裝飾畫的特點,又由於在剪紙的過程中,楊岸鄉講起了膚施城的來曆——釋迦牟尼割膚施鷹的故事,從而使這些貓頭鷹的身上,平添了一種宗教的色彩。

“貓頭鷹”令所有的參觀者折服,貓頭鷹的剪紙造型,第二天就出現在當地報紙上。

這次展出成功的一半原因歸結於楊岸鄉。事實證明了,楊岸鄉不但是一個學識淵博的學問家,還是一位應酬自如的活動家。當身上那些沉思的神經亢奮起來,活躍起來,開始運用於應酬時,他變得靈巧,有風度和妙語連珠。他在記者招待會上的答問,他在觀展途中深人淺出的講解,他和那些最嚴謹的研究家和最挑剔的批評家們的談話,他和那些填補空虛而來的參觀者們之間幽默的調侃,都表明了他確實是個遊刃有餘的角色。而當由於偶然的話題,涉及到陝北時,他的拜倫式的敘述,簡直使那些聽眾對那塊高原,頓生心向神往之情。當然,他是以淵博的知識為後盾的,不獨對陝北,不獨對生養他的那個東方國度,他對法蘭西,對巴黎的藝術界,對塞納河和紅磨坊,同樣熟悉,我們知道,他的這種熟悉主要來源於書本,他在交口河造紙廠的那十年沒有白過。

巴黎萬國博覽會用我們中國人的話來說,是一個無所不包無奇不有的大雜燴,世界上所有的珍奇,似乎都來到這裏展出。而作為楊岸鄉來說,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對他最具有吸引力的,恐怕是來自匈牙利的那個什麼兄弟馬戲團的演出。楊岸鄉的興趣不在演出本身,盡管那穿著比基尼的姑娘的空中飛人很迷人,盡管那呆頭呆腦的大象能博人一笑,但是,他的興趣在於,匈牙利這個名字令他想起那個古老的家族故事,那兩個風流罪人中的一個的故事,正是由於有了那掉隊的最後一個匈奴,正是由於有了場邊茅棚裏的遭遇,才有了今天的這個他。這事想起來真是奇異。

演員們的或白或黃皮膚、黝黑的眼睛和黝黑的頭發,以及他們臉上出現的那種吃苦耐勞的表情,表明他們的血緣中有一部分來自遙遠的亞細亞。隻是經曆了黑海和裏海的嚴寒和酷熱,經曆了長途跋涉疲於奔命之後,他們的黑頭發變得柔軟而彎曲,他們的黃皮膚因為交融的緣故已略顯蒼白,而性格中那種遊牧民族的冒險和勇敢好鬥的精神,在歐洲文明的熏陶下變得稍有節製稍為馴良。

楊岸鄉望著露天舞台上的那些人們,他想著這些從遠古走到今天的、成為各種膚色各個國家各個民族的人類,他覺得他們仿佛像順著河床從遠方奔來的淙淙作響的河流一樣,時而交彙在一起,時而幹涸以至變成潛流,時而洶湧澎湃儀態萬方地前進。

楊岸鄉在一瞬間,突然熱淚盈眶。他以迷濛的眼光望著正在走下台去的兩個滑稽演員,在經久不息的掌聲和一陣陣的口哨聲中,他走到了後台。

他不知道是怎麼搭訕上的。總之,他讓演員們知道了他的身份,並且用不太熟練的英語和他們交談。巴黎的每一立方空氣都彌漫著浪漫,但是,他的這個關於最後一個匈奴的故事,仍然使這些藝人們驚訝不已。“這麼說,我們是兄弟姐妹,兩千年前的一樁羅曼史,造成了我們如今天各一方。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呀!”那位迷人的空中飛人,披著一件大西服,一邊打哆嗉,一邊說。

後來,馬戲團中一位年齡大些的男演員,否定了楊岸鄉的說法,即關於如今的匈牙利是當年的匈奴之一支的說法。這位男演員見多識廣,他的業餘愛好是收集和剪輯報紙,他說一旦某一天摔斷胳膊摔斷腿之後,他將成為一個職業的收藏家。

他說,是的,在匈牙利的史詩中,在那些民間的傳說中,確實有匈牙利人來源於匈奴的說法,但是最新研究表明,現今的匈牙利人,卻不是匈奴的後裔,他們來源於另一個民族。不過,匈奴人確實曾經到過萊茵河邊,到過現今所屬匈牙利的那一片蔚藍色的國土,那是公元四世紀的事。但是,他們很快地就又開始了遷徙,離開那裏了。而現今的這些匈牙利人,他們的祖先迦基人,是七世紀才到達那裏的。他們與楊岸鄉所敘述的那個流浪的民族,失之交臂。

楊岸鄉不同意這個不討人喜歡的男演員的說法,他認為既然最新研究,能夠否定原來的說法,那麼以後的新的研究,也許將否定到那時已經變得舊了的現在的說法。楊岸鄉不忍心讓他的那些匈奴部落,永生地流浪和遷徙,永世地流浪和遷徙,所以隻能用這樣的邏輯,為他們辯解,然而在心中,他又不能不懷著一種愁苦的味道,向那茫茫不知所去的人們,送去一聲歎息。

他感到自己是在自尋煩惱,自討沒趣,自作多情,於是離開了後台。

他有些沮喪,有些孤獨,有些形單影隻。他開始想家了。不過,很快地,生活將用另一件事來填補。這即將到來的事情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它甚至較之楊岸鄉的這次參加博覽會本身,還要重要。

這就是丹華的出現。

許多朋友告誡作者,認為應當讓丹華的倩影,在上了飛機以後,就此消失。他們擔心生活會打發來另一個麵目的丹華,來損傷作者業已為他們介紹的那個孤傲的獨行俠形象。他們擔心她或者一貧如洗,流落在異鄉的街頭,她的門字型的頭發也已雜亂無章,而她那些服飾和表情,以及在街頭踽踽獨步的樣子,會令人聯想到女人所曾經從事過的那個古老的職業。而另外一些人則擔心,她會擇木而棲,嫁給一個富翁,成為富翁西裝大翻領上的一朵胸花。她珠光寶氣,她的戴滿各種名貴戒指的手指,像陝北高原上那些大骨節病患者一樣,而她的談話每一口都會吐出一塊金子,就像格林童話中的人物。總之,她將自己交付於社會,聽任社會塑造,那個昨日的我們的丹華已不複存在。

但是朋友們是多慮了,丹華還好好地活著,並且依舊那麼高傲和漂亮。因此,作者決定還是記錄下她與楊岸鄉的這一次邂逅。

她成為一名職業婦女。她穿著一件適合她氣質和職業的短裙,一雙長筒的黑襪,大西服。她的頭型視時尚而定,一會兒是披肩長發,一會兒是小男孩頭,一會兒還會燙成那種有些古怪的炮彈頭,不過她最近的頭型是兩根辮子,這種辮子有時候耷拉下來,辯梢綴兩朵花,有時候盤在頭頂,用發夾卡住。她仍然有恒牙咬合在一起的習慣,這樣腮邊的肌肉便帶上一種力量感和青春美,她這是不經意而為之,習慣使然,個性袒露,並非故意的造作,這一點需要特別說明。

她的英語和她的漢語說得一樣漂亮。這大約是記者工作鍛煉的結果。她是不是像她出國前所說的那樣,到萊茵河畔,到泰晤士河畔,到塞納河畔,模仿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沉思的目光,雙手插進兜裏,走了一遭,我們不得而知。我們隻知道,她一定經曆了許多的事情,這些事情也許得專門有一本小說來寫她。

“我是XX電訊公司的記者,我想占用你半個小時或者再多一點的時間,和你單獨談一談,做一次專題采訪,好嗎?”

正當楊岸鄉神色沮喪地從後台走下來,向這個露天劇場的外邊走去時,一位年輕女士擋住了他。女士用純正的北京口音說了上麵的話,並且遞上了她的名片。

“丹華!”盯著名片,他狐疑地望了她一眼。

“其實,你應當注意到我的。記者招待會上,我好像比我的同事要活躍一些。而這座城市的那些介紹陝北剪紙的文章,很多就出自我的筆下。”

楊岸鄉有些心跳。他們一起走向了人跡稀少的草坪,後來,走進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館裏。咖啡館外邊的裝潢十分豪華,裏邊,卻盡量追求一種簡樸、原始的趣味,牆壁是用沒有去皮的白樺樹堆砌而成的。按照店主人的介紹,這些白樺取自楓丹白露森林,也許,正是這些白樺,當年曾經給過印象派大師莫奈和雷諾阿以靈感。

“你剛才多麼憂鬱呀!呆呆地站在那裏,仿佛一個走失於街頭的孩童。我在一瞬間突然產生了憐憫之心。我想和你拉一陣話。我的工作任務已經完成了,剩下的時間由自己支配了。”這位女士說。

“我剛才真的很可笑嗎?不過,我卻不這樣認為。憂鬱對一個男人來說,有時候表現了一種深刻,一種天性的自然流露。但是,如果這種病菌傳染給一位女士或小姐,那卻是糟糕的,憂鬱令她離年輕越來越遠。”楊岸鄉說。他委婉地為自己剛才的失態辯護,並且以攻為守,暗示這位故作輕鬆的女士,內心深處也是憂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