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他把他的心事告訴了他的新婚妻子夜生。第二天,他們直奔龍井山中,他們在那個已經完全破敗了的佛門小院內徘徊了很久,他們看到了那兩株經曆了八百年滄桑的來梅,他們還看到了那片破廟深處的山泉,山泉旁倒是長著一些茶蓬,可是有誰知道,那把曼生壺究竟埋在哪一株茶蓬底下呢?

夜生搖著頭對窯窯說:“不,我不能對盼姑婆要求這個,她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挖她心裏的痛處。”

杭盼又回到龍井山中她從前的居處,每個星期天,她依舊到城裏的教堂中去,她的生活,可以用一成不變來形容。

夜生看著那半坡的獅峰茶,眯起了眼睛,說:“文革結束時那個人自殺,他的女人也跟著一起死了,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家裏人從來也沒提起過。你還記得嗎?連你也不提。”

“那時你才幾歲能記住什麼?”窯窯知道夜生說的“那個人”是誰,“再說他也沒有養過你一天,這事和你沒關係。盼姑婆因為能夠養你,她是很幸福的。”

夜生的眼眶裏開始盈上了淚水:“你說得不對,我並沒有什麼都忘記。那時候我已經不小了,我還能記得那天夜裏那人來找我和爺爺的樣子,他喝了很多酒,連站都站不住了。”

那年秋夜,人們正在大街上狂歡,吳坤最後一次來見他的女兒。在此之前許多次,都是他悄悄地跟在後麵,沒有讓她和杭家人發現,這一次無所避諱了。

他是在大門口碰到杭嘉和的,夜生正要領著他到清河坊十字街頭去看遊行隊伍。他們在夜色中的驟然相逢,顯然令嘉和吃驚。

他說:“求你們一件事情。等得茶回來,把這些資料交給他。我今天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的,那年我去海島前專門為他搜集的,當時沒留下,現在毀掉了也可惜。得茶以後一定用得上的。”他勉強地說著,聲音很輕,仿佛氣力已經用盡。

嘉和明顯地猶疑一下,推了推夜生,讓她過去拿。夜生遲遲疑疑地走上前去,接過那個大信封,突然,她被吳坤一把抱住,隻聽他慢儒道:“女兒,女兒,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啊……”

他的嘴就親在了夜生的小臉上,嚇得夜生大聲尖叫起來,太爺爺太爺爺地狂叫起來。嘉和血一下湧了上來,大聲叫著撲上去,一把奪過了夜生,一邊叫著:“你幹什麼,你於什麼!你們的路走到頭了!你們的日子過到頭了!”

吳坤仿佛並不在乎老人的怒喊,他立刻就清醒過來,放開了夜生,站著不動。嘉和挾著夜生退回大院,狠狠地關上了大門。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打開了,嘉和一個人走了出來,他輕輕地問:“你還在嗎?”

“我在。”吳坤回答。

“我眼睛壞了,什麼也看不見。你剛才說,得茶能回來?”

“你說得對,我們的日子過到頭了,你們的日子開始了。”他苦笑了一下,答非所問。他突然覺得萬分疲倦,他覺得他所有的話都已經沒有必要說了。

“你想走?”嘉和仿佛感覺到了什麼,問。

“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嘉和沉默了,他在掂量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你手裏拿著什麼?”

“茶……”

“我還以為是酒呢。”他苦笑了一下。

嘉和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星夜來訪的年輕人,他仿佛聽到了葉子為他專門去打酒時的急促的小碎步子。

一陣鑼鼓和口號聲,再一次潮一般地湧過,然後重歸秋夜的寂靜,他們聽到了幾隻秋蟲在牆角的顫鳴。

“你有什麼話要說嗎?”老人終於問。

年輕人想了想,抬起頭來,說:“無可奉告。”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他就走人了秋夜,一會兒就消失在黑暗中。

黑暗中的杭家老人,手中捧著一杯茶。他們的對話,門背後的夜生全聽見了。

現在,曼生壺靜靜地躺在老人的懷裏,壺中的那隻懷表,盼兒親自給小掘女士送去了,她們此刻該正在泛舟湖上吧。壺是忘憂親自起出來的,杭家人並不知道他和盼兒之間進行了什麼樣的交流,隻知道沒費什麼口舌,盼兒就領著忘憂來到埋曼生壺的地方。起出壺來之後,林忘憂又陪著盼兒一起去見小掘,他知道沒有他的陪伴,這次對話將是不能成行的。

守林人林忘憂已過天命之年,像一杯茶那樣,並不讓人時時記得。他守在山中,仿佛就是等著山外人的召喚,一旦大事了卻,他便重歸山林。

他是最懂杭嘉和的人,當得茶打電話告訴他,爺爺希望他回一趟杭州,他幾乎什麼也沒有問,第二天早晨,他已經在嘉和的麵前了。

嘉和雙眼模糊,他聞了聞空氣,說:“忘憂啊……”

忘憂帶來了山中的氣息,嘉和聞得出來。他說:“忘憂啊,茶博館的國際和平館要揭幕了。今年十月,要來千把個國際茶人呢……”

茶葉博物館的一切大事情,他們杭家人都知道,杭得茶是他們的特約研究員。

忘憂說:“大舅,你說吧,要我做什麼?”

嘉和想了想,才說:“去找找盼兒吧……”

他知道,隻有忘憂能夠說動盼兒,隻有忘憂才有資格去說。

輪椅行至茶葉博物館的人口處,杭嘉和讓他們把車停住。他遙看著前方,看到了前方那片股股隴肺的又紅又白又綠的雲中仙境一般的地方,他指了指那個方向,問:“這就是茶葉博物館嗎?”

得茶和夜生都點頭稱是,杭嘉和也點了點頭,說:“……和我二十歲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夜生驚訝地看看杭嘉和,小聲問:“太爺爺,你八十年前就看到過茶博館了?”

杭嘉和點點頭,舉起那隻斷了一個手指的手,指著前方,很慢很清晰地說:“那天你趙太爺把我從山上接下來,就在這裏,我看到了它,紅的,白的,綠的,和我現在看到的一模一樣……”

夜生緊張地看了看父親杭得茶,父親並沒有她的緊張,她鬆了一口氣,又問:“那,別人也看到了嗎?”

杭嘉和搖搖頭,沒有再回答重孫女的話,他隻是指了指前方,然後,把曼生壺又往懷裏揣了揣。微風吹拂茶山,茶梢就靈動起來,茶的心子裏,鳥兒就開始歌唱了,茶園仿佛湧開了一條綠浪,推送著他們,緩緩地就朝他們想去的地方駛去……無聲之中,獨聞和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