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1 / 3)

第三十九回

憤寫血書孝子自盡 痛飲酒玉女殉情

不覺一年過去,到了萬曆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張居正一周年忌日的這一天,薄暮時分,隻見一乘兩人抬的青色油絹小轎從荊州城外的江津關碼頭抬了出來。斯時正值三伏天,江漢平原暑氣蒸人,幸好正午時分剛下過一場驟雨,拂麵的南風變得涼爽。小轎上路的這一刻,但見傍晚的霞光,紅過三月的燦爛桃花,映襯著路邊荷田的無窮一碧,這景色本已令人心曠神怡。再加上七八隻縞素的江鷗翩躚其中,兩三隊靈巧的紫燕舞蹈其上,更讓人覺得天地悠悠生機無限。恰在這時,不知何處的蓮蕩裏傳出了采蓮女銀鈴般的歌聲:

千聲郎、萬聲郎,

誰讓你追奴追到蓮花蕩?

郎唱的歌兒直比那鈴鐺脆,

唱得小阿奴奴兀坐在船頭,

悠悠忽忽心發慌。

瓜子尖尖殼裏藏,

奴家小船撐進水中央。

遙遙看到情哥來,

趕緊摘片荷葉頭上戴,

隻道是三伏天裏遮太陽。

歌聲是那麼的嬌甜、清脆,如荷葉上滾動的晶瑩露珠。它們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彌漫,更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誘惑的力量。但是,坐在小轎裏的人,卻沒有從這歌聲裏分享到采蓮女對愛情的渴望與憧憬。而是仿佛感到有一條毒蛇鑽進了她的心,滾燙的淚水從她的雙頰流下……

轎子抬到一個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荊州城,向右拐是一條滿是泥濘的小道。轎夫放慢腳步,打頭的轎夫問道:

“先生,您不想先進荊州城去看看?”

“不了。”

“這時候去張居正的墓地,天道有些晚了。那裏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荒涼。”

“這不關你們的事,走吧。”

轎夫再不答話,將轎子抬上了那條曲折的便道。方才問話的轎夫一邊小心地躲過腳下稀爛的泥漿,一邊猶自咕噥道:“這時候還去看那座荒墳做甚,也不怕犯忌。”說話人哪裏知道,轎子裏頭坐著的,正是失蹤了五年,如今已女扮男裝特意趕來江陵謁墓的玉娘。

玉娘這幾年究竟藏在哪裏,她為何又選在今天前來江陵?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卻說去年冬天,萬曆皇帝去慈寧宮與母親李太後進行了一次攤牌式的談話之後,不到四十歲的李太後,從此就真正過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每日除了抄經念佛,享受孫兒的繞膝之歡,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發揮一丁點兒作用。除了慈寧宮一應侍役長隨,大內其他衙門的太監,特別是司禮監的巨璫們,再也不敢輕易去拜謁這位有“觀音李娘娘”之稱的太後。往日為天下人稱道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聖母,再也聽不到任何來自外廷的消息。她落得清閑,卻也變得非常憔悴。每天夜交子時,大內巡夜的禁卒,還能聽到從慈寧宮中傳出的單調的木魚聲。那是李太後還守著一盞孤燈,極為虔誠地誦讀經文。遲遲更鼓,耿耿星河,太後的所有纏綿悱惻的心事,都寄托在普陀海潮的梵唱之中。就在她幽居慈寧宮的這些日子,由她的兒子朱翊鈞宸綱獨斷的朝局正在急遽地發生變化。繼撤查馮保之後,他采取的又一個暴風驟雨式的行動就是徹底清算張居正。去年剛過小雪節,在雲台召見了內閣首輔張四維之後,朱翊鈞突然頒旨諭告全國,撤銷贈給張居正的“文忠公”諡號。不幾天,第二道諭旨又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張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師、上柱國等爵號一並剝奪。春節前,第三道旨又明發出來,收回皇上對張居正的一切誥贈,連賜給他的瓷器、銀章、八寶銀錠以及題匾等,無分巨細一一追繳。此前,自王國光被革職到馮保的家被抄,一連串的消息已使所有領取朝廷俸祿的官員確信政壇的風向已變。但他們仍心存僥幸,認為皇上如此行事,是對他萬曆六年因曲流館事件差一點兒被廢除一事的報複。對於張居正殫精竭慮矢誌推行的“萬曆新政”,皇上還會一如既往地實施推行。但是,隨著一大幫因張居正整飭吏治實行“考成法”而被罷黜的官員的起複,這些人才相信,皇上在秋後采取的所有舉動,顯然都經過深思熟慮。種種跡象表明,他對自己登極十年來,由他的母親李太後、張居正與馮保三人組成的牢不可破的“鐵三角”,已是深為痛恨。如今,他要盡快地擺脫這個“鐵三角”對他的鉗製。當務之急,除了大量撤換他們相信的官員,還必須將他們推行的種種改革予以糾正。如果不這樣,人事的更換便完全沒有道理。基於此,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裏、由近及遠步步為營地全麵展開。自馮保被發配南京“閑住”,李太後幽居慈寧宮與佛為伴,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對朱翊鈞形成製約。所以,他才能為所欲為在一個月裏連下三道諭旨,將他多年來陸續頒賜給張居正的所有榮譽一概剝奪。萬曆十一年的春節,京師各大衙門的官員都是在風聲鶴唳惶惶不安中度過。自己為了避禍而申請致仕的,遭人彈劾而被免職的官員幾乎每天都有十幾個,而每天前來吏部報到的起複的謫官貶官也不在少數。這種亂哄哄的場麵讓一些矢誌國事的良臣循吏深感寒心,也讓一些局外人深刻地領會到什麼叫官場險惡,尺水狂瀾。

過罷春節,朱翊鈞又親書一道諭旨,由司禮太監張宏送至內閣:

說與首輔張四維,輔臣申時行、餘有丁、許國等知道,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東廠掌印太監張鯨率人前往湖廣荊州府,查抄張居正府邸。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誤。欽此。

這道聖旨由張鯨代擬,發閣之前,張鯨已將草稿送給張四維秘密改定。而且,正是由他親自推薦剛剛到京履職的邱擔此重任。他知道因張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這一過節,邱對張居正已是恨之入骨。現讓他前往荊州查抄張居正的家,他一定會鐵麵無情不遺餘力。朱翊鈞對張四維這一建議深為嘉納。但是,當中旨到閣之日,張四維卻假裝震驚,立即領頭與三位閣臣一齊具名向禦前呈進閣本,懇求皇上念及張居正生前輔政有功,不要對其抄家。朱翊鈞讀到閣本,立即批複回來:“爾等維護欺君之人,是何用意?誰敢為虎作倀,朕絕不姑息!”措辭如此之嚴,閣臣們一個個嚇得麵如土灰。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邱與張鯨率領一大隊緹騎兵,“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英雄氣概,神色莊嚴地離開了北京城。

十七天後,他們到達了荊州城。在他們到來的前六天,荊州知府吳熙——也就是萬曆六年張居正回家葬父時鞍前馬後小心服侍的那個人——就得到了京城通政司郵遞來的移文。他一看到抄家的聖旨,立刻就將全府捕快衙役統統集合起來,衝進東門街上的張大學士府,將府中所有人,上至張居正的八旬老母趙太夫人,下至尚在繈褓中的嬰兒,以及一應仆役,總共百十口人全部趕出,押送到張家老屋——那一棟已多年不曾住人的空房子裏關押,並將其大門釘死,既沒有一個人能進去,也沒有一個人能出來。而昔日重門深禁燈火燦爛的張大學士府,轉眼間變成了一座鬼氣森森的空城,大門上貼著封條,四周布滿了崗哨。盡管這樣,吳熙還提心吊膽,生怕有什麼地方想得不周全而讓即將到來的欽差怪罪。

邱與張鯨到達之日,已是半下午。他們先被迎進楚風館裏安歇,稍事休息,又吃過吳熙為他們擺起的接風盛宴。酉時過盡,邱打著酒嗝,這才命吳熙領路,要往張家老屋清點被拘禁之人。待捕快將釘死的大門打開,借著衙役手中的幾十盞西瓜燈一看,眼前的景象竟讓如狼似虎的緹騎兵們不寒而栗。隻見百十口人,分躺在十幾間屋子裏。因為他們被趕出張大學士府的時候,什麼都不準帶,老屋裏除了蘚苔塵吊,也是空空如也,既沒有一粒米,也沒有一口水。所以張居正的所有被圈禁的親人,已是整整六天粒米未進,滴水未喝。他們中不少人已饑餓而死,沒有死的人,也都奄奄一息。看到大隊的官員和緹騎兵進來,他們除了能夠艱難的轉動眼珠之外,竟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話來。邱怕事情鬧大,連忙下令搶救,沒斷氣的人都抬出去喂米湯,斷氣的人—— 一共是十七個,其中有三個嬰兒,一個是張居正的孫兒,兩個是他的孫女,趕緊挖坑掩埋。第二天早上,刑部、東廠以及荊州府三方會齊,一起打開張大學士府進行抄家。曆時七天,被抄家產便登記完畢,連同此前抄沒的張居正在北京紗帽胡同的居所,兩地共抄出現銀十一萬兩,黃金三千餘兩,另還有一批名畫古玩,以及張居正父親張文明購置的七千多畝水田。張居正的整個家財,尚不及馮保的二十分之一,這一結果令邱和張鯨大失所望。他們斷定張居正的家產遠遠不止此數,便想當然地認為是張居正的兒子們趁“欽差”到來之前轉移了資產。於是,他們將張居正的大兒子,正在守製的原禮部主事張敬修從拘禁地提出來嚴刑拷打,並將事先預備好的一份轉移資產的清單拿出來要張敬修簽字畫押。在這份清單上,載明由張敬修將二十萬兩銀子寄存在王篆家裏,二十萬兩銀子寄存在李幼滋家裏,十五萬兩銀子寄存在曾省吾家裏。這三個人都是張居正生前信任的密友,且都是荊州府人,除李幼滋因年過六十於萬曆八年從工部尚書任上正常退休之外,王篆與曾省吾都是於去年冬天被朱翊鈞下令革職的二品京官。邱與張鯨商量對他們栽贓陷害,可謂一舉兩得,既能將張居正的親信們一網打盡,又可讓張居正的家產大幅增加——這樣就能證明皇上下令對張居正抄家的旨意無比正確。張敬修素來老實,在突然飛來的橫禍中,早已嚇得手足無措。加之邱下令對他施以酷刑,他實在堅持不住,隻得戰戰抖抖地在那份清單上簽字。邱如獲至寶拿著這“鐵證如山”的口供,下令立即前往應山、嘉魚、夷陵等州縣抄查李幼滋、曾省吾、王篆三人的家。第二天,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張敬修聽說前往上述三處進行抄家的緹騎兵已經從荊州出發,這才意識到自己屈打成招的口供將要給父親生前的政友們帶來滅頂之災。獨囚一室的他,於是撕下貼身穿的對襟白褂,咬破中指,以血為墨,寫下控訴信一封,信中斥張四維為活閻王、邱為催命的判官。並將邱如何對他折磨羞辱,要他誣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的內幕加以揭露。書罷,他將白褂撕成條狀結為繩子,於夜深人靜時懸梁自盡。

十幾天後,當這一消息傳到北京,特別是讀到張敬修留下的血書之後,京城的許多官員深為震驚。當年張居正親自為朱翊鈞選定的六名講官之一,時已升任為左春坊諭德的於慎行,寫了一封 《 致邱侍郎 》 的公開信,勸他不要公報私仇,落井下石。這封信一經問世,立刻廣為傳抄,人心向背,於此可知。更有一位工部尚書潘季馴——張居正生前最為信任的治河專家,這時也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上書內闕,要皇上念及張居正柄國十年,厲行改革,厥功甚偉,若死後追逼太過,恐會引起天下謗議。朱翊鈞看到這封奏本,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他萬萬沒有想到,經過八個多月的調理整治,居然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張居正鳴冤叫屈。張居正曾稱讚潘季馴是萬曆朝根治水患的第一功臣,朱翊鈞也承認這一點。所以,當他將張居正信任的大臣盡行撤換之時,對潘季馴他卻手下留情。但現在勢所難容,朱翊鈞在西暖閣暴跳如雷,衝著讀本的秉筆太監張誠吼道:“縱然天底下的黃河、長江、淮河一齊潰口,朕也堅決要將這潘季馴革職為民。”三天後,潘季馴愴然離開了北京。前來為他送行的官員竟有數百人之多。法不責眾,朱翊鈞雖然惱怒,卻又不得不有所收斂。他本來還有對張居正開棺鞭屍的打算,現在隻好取消,並下令邱不要株連太廣。這樣,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終於躲過一劫,但對張居正的家人,朱翊鈞卻決不肯通融。到了四月份,對馮保、張居正兩大案的處置,大理寺判決如下:馮邦寧、徐爵、遊七、陳應鳳等人斬首西市;馮保由南京閑住改為充當淨軍;張居正的弟弟張居謙革去錦衣衛副指揮使職位,發配雲南充軍;張居正的二兒子嗣修,四兒子簡修均革去功名蔭職,俱發蠻瘴之地;三兒子懋修——也就是萬曆七年的狀元,被革去功名及官職原籍閑住——他之所以沒有發配邊塞,乃是因為他三次自殺,均被人救下,已成殘廢。餘下老五、老六兩個兒子,都尚未參加鄉試,也被革去秀才功名斥為編氓。馮保所有財產全部沒收,張居正北京、荊州兩處房產及所有金銀古玩全部充公,隻留下一百畝薄田,作為張居正老母趙太夫人的贍養之用。至此,對馮保、張居正的清算才算告一段落。聽說聖旨傳到南京,已經圈禁在淨軍營中的馮保沒有說一句話,當天晚上,他就懸梁自盡。而在荊州城中,人們躲避張居正像豬狗一般活著的家人如同躲避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