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鬼迷心竅
在日本生活的時候,白天丈夫上班,女兒上學,偌大的家裏便剩下我一個人,進進出出,百無聊賴,寂寞之極,惟一的企盼是過禮拜五,因為這天的電視劇好看。在洋人眼裏,禮拜五很不吉利,這天是鬼魂們出門折騰的日子,結婚、開業、請客,諸好事都不能放在禮拜五。禮拜五的電視從中午十二點鬼神就開始登台,一直要鬧到半夜十二點以後才結束。這天的電視安排,除了鬼怪的電視劇、專題片以外,有關幽靈的專門話題也層出不窮,且都有名有姓有地點有時間,更有記者們扛著機子四處追鬼,不由你不信。
這些節目自然不能讓正讀中學的女兒看,遂早早將她趕至自己的房間去做功課。丈夫對鬼怪之事也不屑一顧,說朗朗乾坤,何怪之有?純屬電視台為增加收視率,弄些子虛烏有的玩意兒來哄我這類吃飽了沒事幹的老娘們兒。每見我在電視機前看鬼,他便抱著書本鑽進書房,再不露麵。於是客廳裏隻剩下我一人,亮著角燈,昏昏暗暗中與那些鬼怪幽靈為伍,看得十分投入。
我很喜歡看這類節目,因為這類專題在中國是絕對看不到的,國內隻一個特異功能,便已真耶假耶,有乎無乎地爭得沸沸揚揚,眾說紛紜,哪敢再扯什麼精怪。何況國人受過辯證唯物之教育,又有先哲王充“死而精氣滅”之論傳世,故人多不信邪,從而也不見有鬼怪們興風作浪。東瀛鄰邦,彈丸小島,人煙湊集,鬼怪便也集中,各山川、隧道、湖泊、寺院幾乎都有怪異傳說,要找一塊“淨土”頗不容易。日本本州地方不大,著名的“靈場”就有四處,所謂“靈場”就是與冥冥世界相通的出入口,其神秘離奇,非語文可以言狀。日本的書店裏有專門敘述鬼怪的專櫃,介紹各地凶宅、鬧鬼名所,這類書籍多配有照片插圖,印刷精美,印數也相當可觀。電視台亦常糾集一幫社會名流,坐在一起大談鬼魂,並時有直播電話插入,添油加醋地予以完善和補充,使談者與觀者融為一體,成為受歡迎節目之一。頂有意思的是現場直播,記者們開著車,帶著各種先進科學儀器,大張旗鼓地跟著靈能者(能與幽冥溝通,可以見到靈魂,預知未來的人)鑽天入地地去尋找鬼魂,甚至不恤工本,煞費苦心一直追到美國去,其精神極讓人感動。日本目前知名度最高的靈能者是位叫宜保愛子的女性,出了好幾部專著,說話緩慢低沉,長相怪異,三角臉,三角眼,三角嘴,特別是那雙眼,雖小卻陰鬱,看人時盯著你使勁瞅,毫不放鬆。在她的逼視下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城隍廟裏偷跑出來的小鬼,壓根兒不是人。宜保愛子每周在電視上露麵好幾次,自有她的一大批“追星族”,比那些大紅大紫的歌星有過之無不及。宜保說她能看見鬼魂,對現場一位女演員說,演員背後就站著一個鬼,穿甚戴甚,什麼模樣,並且那鬼的一隻手正勾著演員左肩。於是那位漂亮妞兒當下覺得左肩發涼,說她說的那人就是她死去的母親……我在電視機前看到這裏隻覺周圍一片涼氣,害怕得要命,大氣兒也不敢出,將自己團在沙發裏再不敢動彈。丈夫從裏麵走出來,扭亮了電燈,見了我這副模樣,好氣又好笑,他瞄了一眼電視中正為照鬼而忙碌的記者們,說可惜了這些先進儀器,可惜了這輛漂亮的電視采訪車,更可惜了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為提高日語聽力,我常去圖書館借錄像帶,拿回家來放。初時還認真地看什麼《楊先生學日語》《青蛙的一生》之類,後來發現架子上還有恐怖片,便扔了“楊先生”與“青蛙”一總換了《幽靈大戰》《食人族》《吸血鬼》,自信這些都是國內不曾有過的片子,難得有這一飽眼福的機會,此時不看更待何時!恐怖片的語言大多聽不懂,不過看畫麵足可以明白意思,再加上自己的理解與想象,自然比《青蛙的一生》有意思多了。於是,借書卡便以每日二盤的記錄日日刷新。久而久之,負責錄像帶的管理員已經將我認下,隻要我往那兒一站,他便會主動將認為“特”恐怖的替我找出來。為了感激他,我送過他兩包中國茶葉,我們的關係就算極“鐵”了。他問我是不是專門研究恐怖電影的,我大言不慚地說是。他說從藝術角度來看,恐怖片最吊人胃口,最使人恐懼的是鬼怪未出現之前,那環境,那音樂,那氣氛,烘托得淋漓盡致,使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大有捂住眼不敢再看下去的勁兒。我說這就叫作“魅力”,這“魅”字旁邊不是有個“鬼”麼。一旦鬼們化為具體形象進入人的視覺,便使人覺得不再恐怖了,因為觀眾沒有了發揮想象力的餘地。中國電視係列劇《聊齋》裏有一集,其中有鬼背向觀眾,自始至終也沒讓觀眾看到那張臉,就是充分運用了這種藝術效果。管理員問我信不信有鬼,我堅決地說不信。他說他信。我忽然覺得在這清冷的大堂裏,在這古舊的書堆中,管理員本身就不應該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