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六年,夏。
京城豪雨不止,已半月有餘。
這一晚更是狂蛇電舞,密雲疊集。天色自晌午時起,便呈現一派黃昏景象,昏天黑地風起砂飛,來不及回家的行人在街道上疾步奔走。各家店鋪生意冷清,早早掀上了門板。
拐角處行來一頂小轎,過了橋,直奔向鑲藍旗金佳氏總兵府。轎簾在雨中被吹得斜斜卷起,轎夫不理會吹成斜麵的雨柱,一路急速奔進,每踩一步也濺起水花。
“產婆還沒有到嗎?”
總兵府門口,男子正引頸以待。一旁的小廝高舉油傘替他遮擋,自己卻滿臉半身被雨澆得透濕。
“老爺!您在這裏等也不是事兒,一會兒該到就自然會到,快到裏麵去吧!這雨——實在太大啦。”
男子哪裏聽得進去,一邊跺腳開始抱怨:“不是讓你們早早備好嗎?”
他的妻子自昨日淩晨,開始產子,掙紮了一天一夜,也沒有生下來。
“啊——”
隨著又一聲傳自產房的淒厲慘叫,天上狂蛇亂舞,銀光爍耀。一道雷打下,震徹花園後宅。站在前庭的諸人也隨著心裏一慌。
後廂房內,女人青絲散亂纏披滿枕,蒼白的手臂緊緊攀抓半空裏垂下的繩子,再次彎身使勁皺眉咬緊毛巾,努力的臉上額發早已濕得透濡。一旁的奶媽看著自幼疼愛的小姐如此遭罪也跟著心急如焚。
“王媽媽,怎麼辦啊?”小丫環已經急得快要哭了,放下手裏的銅盆,抓緊了不住歎氣的產婆手腕,“夫人已經沒力了。使了這麼久的勁,孩子也生不下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您快想想辦法啊。”
被稱作王媽媽的中年產婆滿臉無奈,“依我看,夫人也是順產相。大小姐、二小姐出生時,也沒見這麼費力過。這都第三回了,卻偏偏艱難起來。興許府上要出世的這位是個小公子,格外尊貴,就姍姍來遲……”
丫環跺腳道:“這時候還說這些討吉利的話幹嗎?”
產婆改口道:“姑娘別急,已派門房的請我師傅過府了。她可是有著幾十年的接生經驗,見過了無數的場麵,興許知道要怎麼應對……”
“那便隻得聽天由命不成?”
“女人生孩子,原本就是個生死劫。”看丫環臉色不快,產婆又改口笑勸:“不過總兵夫人福澤深厚,豈是常人可比?定能逢凶化吉。俗話說先苦後甜,小少爺此番大難降世,想必之後就會一生順遂……”
“哎呀,老爺!”
正說著,那一邊奶媽急急起身,把二人嚇得一跳,一並調頭,原來總兵大人捺不往性子,跑回到廂房門口探頭窺伺。
老奶媽慌張阻止,“您怎麼進來了。”一麵揮手攆腳把他推出去,“您在這兒也幫不上忙,女人生孩子的屋子,男人不能進啊真是……”
兩扇門在眼前砰然合閉,險些被夾到鼻子的男人,隻得在原地轉圈,急得連連拍腿。
這時門口處一陣騷動,數人擁著一骨瘦如柴手腳伶仃的老婦人穿過月洞門,正往這邊快步行來。小廝一邊驚喜喊叫:“老爺,李產婆請到!”
“快、快進去!”
男子連忙閃身避讓,四方家仆也恭順讓道。倒是那麵如幹菊的老太太,大概看多了雞飛狗跳的陣勢,眉目不動,穩穩行過男子麵前,還不忘給他福了一福。
直至送老產婆進屋,男子梭巡半晌,坐立難安,又一路急步殺向佛堂。不顧窗外狂風大作,手腳哆嗦著撚起三炷香。
“神明在上。我金佳瑞瀅自幼幸得佛祖庇佑,半生順遂滿室安樂。隻是膝下無子,累得夫人這把年紀,還要遭逢生產之苦。”停了一停,他狠心發願:“如今但求夫人平安,不管生男生女,能、能否成命!隻求天佑我妻!”
說著,雙袖一掃,大禮行叩。
“哐當”一聲,身後數扇長窗一並被風掃開。窗外有枝搖裂動,無數細小落葉隨風卷起,盤旋室內,蕩起一屋粉塵。男子正舉袖眯眼,聽得“咯”吱一響,鑲嵌裹綠荷葉邊的繡鞋踏入佛堂,原是他的長女推門而入,帶進一室風聲。
“阿瑪。”少女身長秀麗,十七八歲,身姿娉婷。低頭瞧著一臉狼狽正從地上慌亂爬起的男子,不禁既好氣又好笑。
“額娘定能平安生下弟弟。”女兒寬慰父親道,“您啊,快這邊坐坐,喝盞暖茶,再把那濕衣服換下才是。”
“唉!還什麼弟弟!我現在隻求你額娘平安就……”早知道,這個孩子不要也罷。他早就覺得夫人如今已經快四十歲了,身體又差,經不起這生產之苦,“口口聲聲,都說順產!已經折騰這樣久,便是好人也要被累死。就怕那些產婆為了討賞,空口白牙地說一堆騙人話。”
少女不悅道:“難道娥兒也是空口說話不成?阿瑪愛妻成癖,傳出去莫要又被人笑話。”說罷轉頭掏出手帕擦了擦額角沾帶的雨水,“隻是趕上這種天氣,才惹得人心意煩躁罷了。”
說話間,適才關好的長窗又被一並振開。
遠處傳來一聲悶雷,滾滾濃雲急卷而來,深處隱隱有物什震動。南麵的天空驟然爆裂一團火球,聲勢浩大雲染紅汁,活像雨天裏跳出一輪豔日。火球急速劃過天際,炫起數道光帶,有如星之隕落。將要入夜的長空被掠起數道白耀光帶撕裂濃厚雲層。且並非一閃而逝,還在半空裏環繞半晌,彙聚成形,雲光耀動的中心處竟隱隱浮起一條騰龍之姿。
父女二人看得目瞪口呆,來不及說話。
驀地。
一道閃電劈下。
龍形端首大張。
龍目猶若二點繁星,彈升而起。再睜眼望去,隻見一束流焰自半空直墮而下,有如一捧綺麗煙花。
二人均覺眼前一道白光耀目。
王姓產婆已一腳高一腳淺地奔過長廊,遠遠便喊:“大人!生啦!大人!生啦!”
“什麼叫大人生了……”
率先反應過來的女兒輕聲啐道。待轉身,卻瞧見父親已是手舞足蹈滿臉高興地衝著廂房奔去了。
同一日。
雷州府。
烏雲疊卷,壓得仿佛快要落降到在院中不斷徘徊的二人頭頂上方。
一盤殘棋還擱在身後廊上,如今自是無心下了。穿長衫的男子麵帶憂色,小步蹁踱。因在自家裏,穿得較隨意些的清秀臉龐的書生,則一邊豎指掐算一邊抬頭。
“不是說過嫂夫人,要等到秋天才生?”
“說的正是!”踱步的,雖穿著讀書人的長袍,脾氣卻有幾分急躁,“你說怎麼這麼巧,偏偏帶她出門,在這裏就突然要生!”
“哈哈老友,你急也無用。”書生笑道,“這女人要生孩子,就像這天要下雨,哪裏是攔得住的。隻是尚未足月……不免讓人擔憂。”呷了口茶,又向那走來走去的男子笑言,“可惜我家友蕙腹中空空,不然你的孩兒在我家誕世,此乃一樁美談,正是定下親事的好時機。”
男子苦笑,“興許是我脾氣急,這孩子隨了我,也急。唉,你說明明還有兩個月才滿足月,倒是急著要趕什麼呢?還好沒有生到荒郊野地去。隻是生在這裏,也要給舍弟添麻煩了。”說著,作勢一揖。
“你我之間,還談什麼客氣?”書生忙笑著拉住,“我如今也無一兒半女,這次沾了李兄的喜氣,說不定明年我妻亦有消息。”
“若我此番得男,而你來年生女,到時我們就做親家如何?”
“一言為定!”
“那勞煩老友幫我那心急的孩子,起個字吧。”
書生笑言:“你一生誨人子弟,漫眼望去,膝下海棠可直開天際。我看,不如就小字甘棠如何?”
男子苦笑,“我一生誤人子弟,哪敢得甘棠之號?快不要折煞我也。”
書生道:“李兄又在謙虛,算啦,不與你爭,不然就叫從善如何?”
身後有秀麗婦人走過,向那清秀書生笑道:“思澄,你又纏著李兄亂說話。憐芳那裏才剛有生產之相,我想總得折騰一日半日。她又是頭胎,你們不忙著操心,去幫忙煮水,倒在這裏清清爽爽地起開名字來了。”
說話間,迎頭又是一道霹靂砸下。
“哎呀。”
書生忙拉著老友一並閃進屋內。
“這雨說下就下。看來沿海一帶也是風浪不寧。”
“思澄,你看那是什麼?”長袍男子攢眉止步,眯眼睞向天空。
那裏原本烏雲彙聚,幾將罩頂,卻忽自濃雲之後射來萬縷金絲。緊接著一道光束破天自西北而來,盤旋急轉,忽又在半空一分為二,隱匿不見。
“這、這是何等異象?”清秀書生一臉愕然。
堂後跑出小丫頭,急步匆匆,彎身報喜:“賀喜李先生,夫人生啦。”
“哪有如此之快……”
三人麵麵相窺,齊問:“已經生了?”
“正是。”丫環抿唇彎膝,打揖作福,喜人笑言:“恭喜李先生,李夫人喜得千金。”
“原來生了個女娃。”
秀麗婦人不滿道:“李兄,你妄為讀書人,原竟藐視女子。”
“豈敢豈敢。”男子爭辯,“我與思澄有言在先,若生男子,叫他娶範家之女。可惜是個女兒,便算不得數了。”
婦人嫣然攤手,美目流波,“兩個呆頭先生,盡說空言。李家之女適才誕下,範家之女,卻在哪裏?”
範思澄厚臉皮道:“在我夫人肚子裏。”
婦人麵上一紅,作勢嗔他:“李兄尚在,你胡說些……”才說得半句,忽然麵色不對,忙著折腰轉身以絲巾抵唇。範思澄大驚,連忙趕上拍肩揉背。
“友蕙,哪裏不舒服?”
“想是為我娘子奔走得累了。”李韶繹一臉歉然,“快坐下歇歇。”又向丫頭喚道:“小紅去幫你家夫人端茶來。”
“哪有此事。”婦人緩過氣來,折眉一笑,“又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哪裏就這樣嬌弱了。天氣太悶,這才一時頭暈罷了。”
“夫人還是暫且坐穩。李兄他通得岐黃,讓他來替你把脈。”
此兩家交情深厚,一向有如兄弟,當下並無避嫌。李韶繹上前搭脈,斂思半晌。眉頭一跳,表情曖昧。
“老友……”
“怎樣?”範思澄見他不說話,心急追問。
李韶繹已笑上眉梢,拍掌笑道:“看來你我二人果有親家之命。”
“這麼說……”範思澄喜道,“竟是沾了嫂夫人的喜氣。那麼此番,但願一舉得男,好娶李姓之女!”
雷州範李二家,在此定下指腹親事。
京城內,同一時間誕下麟兒的總兵府,正在大派喜錢。
“此番老爺總算得意了。”把那小小嬰兒抱給太老夫人看過,又小心抱回蓋好錦被的奶娘,也笑逐顏開,“我們老爺若幹年來都堅持不肯娶妾納小。如今女兒都生了孩兒,他這當上祖父的人,卻老樹開花。有了這等喜事,太夫人也是樂得合不攏嘴呢。”
丫環奇道:“你說怪不怪,原本遲遲也生不下來。不知怎麼的,那老產婆一到,夫人也就生了。依我說也是時運將至,咱們夫人原本就是順產相,隻是這次生得遲了些,那老產娘卻討了巧,從太夫人那領了不少打賞。”
“得了少爺,高興嘛,連大小姐都賞那老貨不少好處。”
“咱們太夫人說,這場百年難得一見的暴雨,小少爺一落地,就跟著停了。還說這是大雨初晴預示前景吉明,是大吉之兆。結果那老產婆卻說,這種異象,她早就見過。”
奶娘撇嘴,“吹牛,看她可沒老足一百歲吧。”
丫環笑道:“可不是?還說她幾年前接生一戶人家,也是天上光束一閃,孩子就呱呱落地。”
“還有這種事?”奶娘挑眉,“那一定很有名了。是哪家的小姐公子?”
丫環笑道:“太夫人也是這麼問。還說要真是有,便是美談,可以結璃。結果她支支吾吾推說記不得了,害得舉薦她的王媽媽也覺得沒麵子。剛才二人一起走了,還嘀嘀咕咕的。”
“呦。”奶娘拉臉,“拿了那許多賞銀,還有什麼可嘀咕的。”
丫環賠笑,“可這些人也是不能得罪呢。大小姐說,若是打賞不夠,她們到外麵隨便編排一些野狐傳說,毀人名節也是屢見不鮮的。”
“那他們……”奶娘手下一顫,忙著放下了在做的小衣服,“不會說咱少爺什麼吧。”
“她們敢!”丫環斜眼啐道,“咱們是什麼人家,她們哪有那種膽量。再說了,”她笑著轉頭,望向繈褓中睡得香甜的嬰孩兒,握了握那紅通通的小手,笑著搖道:“小少爺……一定是天像吉兆。”
“師傅,不是我說您。”
雨佇風停,適才的大雨像沒有來過,僅在地麵留下些銀色光斑作為痕跡。夜空毫無雲朵遮蔽,星子高廣,冷耀萬裏晴明。小路在燈籠照亮下,泛起片片微銀、撩上樹影。
小心扶老婦邁開水坑,女子嘀咕道:“那總兵府也是可以胡亂說話的嗎?您幹這行一輩子了,萬事也應比我清楚,主人家愛聽什麼,不愛聽什麼。如今那府上太夫人,盼孫子盼得早就不敢盼了……這會老爺夫人快要年逾四十了,卻有了這等喜事。他們愛說什麼星君下凡,舉世吉兆,也就由得他們說就是,可和他們爭什麼呢?幸好太夫人心情好,耳朵差,聽什麼都不如抱上孫子高興……不然我今後怎麼再上總兵府呢?”
老產婆不高興道:“我可沒有明說。”
女人又道:“如今咱們在京裏做事,不比鄉下,就是要裝糊塗。做我們這行一久,見到的秘密多啦,通通忘了才是。”
老產婆嗔怪,“這全是我先前和你說的道理,你現在又反過來念我。不過這事也真是奇怪,天有沒有異象那咱們管不了。隻是總兵府上小少爺的情況,確實稀罕,簡直和當初那個孩子一樣……”
門“吱呀”關上。
大小姐一手抱著自家孩兒,輕手輕腳地進入。
“阿瑪。”
“嗯?”折騰了這許久,比夫人還更累的總兵大人,正如軟泥般癱坐太師椅,總算可以喝一口靜心茶了。
大小姐欲言又止。
“弟弟身上……那物件……您看到了嗎?”
“看到什麼?”男子倦極合眼,笑著揮手,“又沒長尾巴。”
“啐,人家和您說正經事,怎麼還開玩笑?”
麵對女兒的抱怨,男子不以為意。他不若女人家心細,聽到生了兒子,自是高興地要抱過來親一親的。但也就是這樣了,照管孩子的事,當然還是交由下人們張羅。
大小姐著手替昏睡的母親給弟弟洗澡,卻看得真切。
“雖也不算什麼大事,我總是心裏別扭……”大小姐滿臉疑惑,“這人的身上,怎麼會有……字呢?”
“有字?”男人隨口問,“誰寫的?”
“哎呀。阿瑪你老糊塗了!誰會在嬰兒身上寫字?是生下來就有字!”要是別人說,她萬萬不信。但……這回可是她親眼看見的。
“哪有這種事?”
“喏!就是有!在左膝上。有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義’字。”
“這……”男子怔道,“是胎斑吧。”
“我也是這麼想……”但也委實太清楚了。大小姐麵露難色不願多說。
“那不然……擦擦看?”
“早就洗過澡了,擦不下去呢。”
男子“嘶”的一聲,驀地想到什麼似的,驟然噤口……
“您怎麼了?”大小姐察言觀色,看出父親在走神。
“沒、沒什麼。”
他失魂落魄跌回座位。
窗外夜空如洗,星火初晴。
光緒六年,京都總兵金佳瑞瀅喜獲一子。當時天有異象,生子時光耀京都,皆說福澤臨門。一時間成為巷間美談,連後宮都有所聽聞。
這個孩子,後來被太妃賜名為:金佳玉蝶。
府內上下,均視為莫大榮耀。
他上麵,更有兩個姐姐,因年歲都比他大足一輪,又早早嫁人,府內唯有他承歡祖母膝下。夫人中年產子,更是疼逾珍寶。金佳玉蝶俊秀喜人,活潑好動,縱然備受寵溺,卻沒有紈絝子弟的習氣,因此討人喜歡,在京內也略有薄名。
唯獨,總兵大人本人,自這孩子誕世之日起,就對他多有豫色。
有傳聞說,他因夫人生此子時受苦頗多,故此,不喜歡這個兒子。
也有人說,他在外麵另有女人早就生了兒子,故對此子並不上心。但這也不過隻是巷內野聞。
……
“你說啊!我們兒子究竟哪裏不入你的眼?”總兵夫人不滿之餘,再三哭訴。
“都是因為你對他非打則罵,才會有那樣不堪的流言傳出……”
“哎呀夫人,我哪裏敢對那祖宗有何不滿。隻是、隻是……他那個字……”
“一說起這個你那眉毛就挑得老高。這麼多年,我們擦也擦過,香也拜過,弄不掉又有什麼辦法。老夫人和皇太妃都說那是吉利的。哼,在我看來這就是明擺著的文曲星下凡。”
麵對夫人如此剽悍,總兵大人唯有苦笑,“他如今詩也不會背上一首,隻有字還算寫得勉強漂亮,如此文曲星……夫人莫要再提這種讓人笑掉大牙的話嘍。”
“不會就不會!”夫人強辭奪理,“我們滿人靠騎馬打仗得天下,我們兒子沒準是武曲星下凡!”
“好好好……”金大人隻得迭聲點頭,心裏卻犯愁地看著隔窗被小廝偷偷扶入廂房、正扭腰掩臀灰頭土臉的少年。
“哎呀,你這是又怎麼了?”夫人忙放下手裏東西,繞門迎向寶貝兒子。
小廝苦臉答:“少爺騎馬,摔著了。我早就說那馬生得太高,不適合我們少爺。”
金大人隔窗諷道:“怕是馬腿也嫌生得太少,若生八條……自是摔武曲星不到。”
夫人於院內轉頭怒目。金大人咳嗽著轉麵噤聲。
這樣一轉身,目光掃到兒子那摔破衣褲露出的膝蓋上……難以解釋的如字胎紋,就像極力想去忽視,卻反而越發顯眼的灰塵嵌入眼內。他裝作沒有看到地撇頭避讓,視線轉而停留在花架上盛放的皎皎海棠。
年輕的時候,他做過一樁錯事。
現在想想,不禁後悔。
每次看到兒子身上的字,就會想到那樁事。
嗯。當初那個孩子身上,聽說也是帶著字啊……
是個什麼字呢?
序章 四個人
一蕭凜
淫雨飄飄。
黃青色的草齊小腿高。
天氣正是春寒料峭,入夜黎明都甚為清冷。
十輛馬車就靠在山澗旁,馬兒低頭吃草。馬上的人睡意正濃,隻有車頭車尾,各兩組人,著黑綢衣係紅色十字梅花標記於左臂,頭戴鬥笠,目光如炬,仍在徹夜盯守。視線內一草一木的輕微抖動,均細心觀察,辨識動向。
頭車插著的旗子,如今也蜷縮著,不時被風微微牽動。
到了正日趕車時,那旗子就會被人為揮動,烈烈展揚。屆時,便可見上麵有著龍飛鳳舞的四個繡金大字——
威震乾坤。
這四字由來己久。
陝西境內有兩大鏢行。
南揚威,北震遠。
雖說同行相嫉,但此二家的總鏢頭乃是一本同源的師兄弟。
向來互相關照,以至聲勢連帶,十年間顯赫雀起,遂成陝川一代,最出名的鏢號。因是兄弟行,打的旗子都寫著威震的字樣。一路行船打尖多有關照。風傳他們有意在這一代結親,將來揚威鏢局的少主,會娶震遠鏢局的小姐,看來合並也是早晚的趨勢。這條道上的大小山賊見威震二字而繞道,綠林好漢也不願與他們輕易結仇。為此近年來走鏢,鋼刀便如擺設一般,名聲過於赫赫,已無人敢輕易挑釁。
但越是如此,震遠鏢行的左總鏢頭越是教導大家要精神抖擻不可懈怠。
“人家爺們相信咱們,才到咱們這兒托鏢,江湖上的朋友,給我們麵子,都是以往的努力做出的基石,切不可因一時焦躁壞了信譽。”
身畔的青年,含笑稱是。
青年方正臉稍長,烏黑的辮子在腰部用紅綢結束,直垂過膝,額頭飽滿,鼻骨挺直,劍眉厲目,肩膊平整。黑色綢服穿在他身上,饒是沒有多餘花樣,也顯得格外好看。
天色還未亮,兩個人半靠著車內沉厚的箱子,壓低聲音講話。
“左二叔,明天就上了官道,也能鬆口氣了。”
“嗯。這次咱兩家聯合走鏢,按理說萬無一失……可不知怎麼的,”年過半百,頭發略花白了,體格卻分外壯實五十歲左右的男子,以肘撐著,慢慢起身,“我這心裏……”他拍拍心口,“總覺得一陣陣不踏實。”
他一生走鏢,年輕時當然也偶有失手,但總算沒出過大事,也建立起了震遠鏢行的名號。人常是見過的風浪一多,對於危險的本能就麻木了,但他總提醒自己要多加小心。不知是不是平順的日子過得安逸久了,開始疑神疑鬼起來。這次出門,他總是不停眼跳心慌。
“唉,你左二叔老嘍,人一老就變得不中用了。”不待年輕人回話,他自己先行嘲笑。
“哪的話……”青年笑道,“二叔比我爹身子骨還更好哪。”
“不行嘍。一到陰天,這條受過傷的腿就痛。鏢局裏來的年輕人問:‘左二爺,怎麼沒看到雲彩,您就知道下雨呢。’”老年男子繪聲繪色地學著,“我就騙他們說:‘爺們走南闖北,早前和白蓮教的大仙學過玄機之術。’”
“哈哈哈哈。”兩個人一並笑了起來。
男子看了看青年,笑著拍了下他的腿,又使力捏了一下,表示親近。
“這次回來啊,我準備和你爹說,把你和蘭兒的親事,就勢辦了。你呢,就直接到我們震遠鏢局來。反正你爹那強老頭,還要死不服老,在前麵守著。你就安心到震遠幫忙,我也就算退下來能享享清福啦。”
青年聞言,垂下在微翹的下巴處,結了鬥笠結繩的臉龐,帶了些害羞地笑了。
他姓蕭名凜,是揚威鏢局當家的兒子,排行第四,家裏兄弟多,故此不介意甩出他一個。何況能去震遠鏢局做上門女婿,也就是立下他做左震天接班人的意思。
他自小就常和爹一起去左家。江湖兒女,沒太多顧忌,和蘭兒也是青梅竹馬。
為了他倆這層關係,兩家鏢行的關係也才越發深厚。
這次是他第一次獨自走鏢,本來大哥說要幫著壓鏢,左震天提出順路可做幫襯,兩家才並了一趟線走。
說話間,男人探頭瞧了瞧昏昧的夜空,頭也不回地向後囑咐,一邊抬頭係上搭肩的扭袢,“小四,你再睡會兒,我們等天亮動身。我先到前麵探探路,怕這雨,別衝碎前麵的山石……到時候車行眼前,進退兩難。”
“還是二叔考慮得周到。”蕭凜跟著探出半身,這條石道口,路本來就難走。眼看著雨勢沒有減弱的意思,旁邊山澗漸滿,水花四溢。他也怕前方的路被滾落的山石擋住,不好過車馬。
“還是您再睡會兒,這種事,讓我去做就好了。”自己是小輩兒,怎麼也不能老人家去做探路的事。
“嗬嗬。”男子笑道,“那好,你小心看路,快去快回。”說著,把擋雨的草披拉過來,細心地給他披上。
蕭凜係好扣絆,回頭微微一笑。
引馬躍過山澗,盡量不驚動為著趕路累壞了的夥計們,悄悄探路去了。
他自幼習武,學的並不是蕭家拳法的套路,但卻是功夫最好的一個。隻是少年一別,去山中從師數載,和兄弟們有些疏遠,人也略微有點不通世故。好在左震天待他如視己出,知道他雖不善言辭,但勝在心細如發。
一路小心行去,細細察探了一番。山石並無大礙,道路也隻是略得鬆軟。心下暫寬,想著撥馬調頭時,雨裏漸漸夾了密集如黃豆大小的冰雹滾落著砸下,打得人麵孔生疼。
抬手把草披往肩膀上拽了拽,昏昧的時辰裏身上發冷,嗬手停腳躲在樹下歇了歇。猶豫著是否該等雨停了車隊再走,又擔心若雨就這樣一直下下去,好路也要變成壞路……不如叫醒大家,索性急行。
一邊想著,自己又要被說成“不通人情”,一麵卻甜蜜地憶起了這趟出門前,在左家撞見蘭兒,她那微紅的臉……那時就覺得奇怪,蘭兒一向耿直,並不是小門小戶的女子……原來她是知道左二叔要和自己說成親的事。
想著,他也不好意思地低頭,悄悄難為情地笑了。
頭頂的鬆露滴進衣領,冰得人不自在地起身,仰頭瞧見一隻烏鴉震翅飛過,漆黑的羽翅邊沿隱隱透過夜空轉為晨曦的微藍。
蕭凜心裏一顫,沒由來地慌了一慌。
他把鬥笠戴正,翻身上馬,說不出急什麼,但就是急著想快點趕回去。
眼前道路歪斜,原本不是路的路,此刻被踐踏成徑通往密林的方向,馬蹄紛亂雜遝無章。
“二叔!金剛!鳴雷!”
蕭凜一邊大聲喝叫鏢師們的名字,一邊心急如焚抽劍揮斬枝葉。
眼前的景物暴露在天光之下……
“……”
一瞬間,蕭凜騎馬呆立在山澗這側。
那不過數尺之遙的地方……才離開不到一個時辰,竟已化身血腥濃烈的修羅場。
四周安靜得與離去前無異,隻是十輛馬車翻倒在地,滿地死馬死人,竟已無一活口。
“二叔!二叔!”
蕭凜急著自馬上跳下,顧不得澗水越發密集成溪,涉水而過。左震天橫倒在鏢車之下,一手還握著成名的那柄鋼刀。
他記得,自己四五歲時,第一次去左家。左二叔就正在院子裏使刀,蘭兒還小,穿得像個福神娃娃,正站在後麵拍著小手,一雙眼睛黑亮圓潤,紅衣紅襖,綁朵小紅花。
“怎、怎麼會變成這樣……”
蕭凜在原地震驚了刹那,接著馬上鑽進車子翻找鏢紅。這次的十輛車有九輛都是震遠鏢局走的商貨,而他要保的隻是一口箱子,就在他和左震天所在的這輛車裏。除了他們倆,沒有人知道。但其他的箱子,包括放在上麵碎散的銀兩全都安然無恙,唯獨屬於揚威鏢局的這一支鏢,沒有了……
“這是衝著我們來的啊。”
蕭凜咬牙瞟向左方,那自幼和他關係融洽的鳴雷,手臂被砍斷了一截,身子卻缺殘著滾在這一邊。他是他的乳兄弟,昨天吃飯還紅著臉笑著問他,要怎麼對鏢局的雙喜表達心意,竟連句話也來不及留就這麼去了。
到底是哪裏的賊子,敢劫揚威震遠聯號保的鏢!又是怎樣的來頭,竟能在短短一個時辰裏,便殺了他們精挑細選帶出的高手。
要是自己在就好了!
為什麼要和二叔爭著探路呢?
雖然那樣也不一定就能保護大家……
但……
滂沱大雨裏,圍著草披的蕭凜,滿身濕透,眼睛也睜不開,開始跪地大哭。
細長的黑色布條自手肘纏到手心,此刻,在猛烈的擊拍泥地的動作裏,也漸漸鬆動纏繞著落下……露出掌心的一個“信”字。
車身歪斜,深陷泥坑裏的車輪,發出一點光耀。
跪趴在左震天身畔哭泣的青年,猛地膝行靠近用手狠挖,刷地自車輪下揪出那樣事物。
“這、這是……”
緊撚手中的是,一串足有拇指肚大小的奕奕明珠。
這次所走的鏢,是一個箱子。
箱子裏裝的是什麼,與鏢局無關。
走鏢有走鏢的規矩與道義。
拿人銀錢,替人行事。
本該如此。
但此刻,蕭凜明白了,托鏢人與劫鏢人,都並非泛泛之流。
匹夫無罪,懷珍自罪。
黎明到來,乳白色的光柱透過疊層漸綠的葉子。
眼圈泛著紅絲咬牙把屍體搬上車子的青年,目光輕睞,甩頭將垂到膝間粗黑發亮的辮子繞頸兩周咬在口中,發力拉車下山。
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左二叔和兄弟們就這樣曝屍荒野。
這趟他是鏢頭。
他失了鏢,他出了事。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得帶他們回去。
然後……
薄唇緊咬,抿成一字。
鬥笠下,青年原本英挺的一張臉,浮顯青筋跳錯的痛楚交集。
天涯海角。殺人償命!
此仇不報,怎再為人?
二落魄窮途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站在船頭眺望遠山薄霧,穿了件長衫的青年頗有感觸地念著,一邊拿扇子恁地一轉,敲上左掌心處。
小書童在船後一臉懶倦地睞看江麵。
“相公,咱們如今是‘但求青衫一棹舟,桃源已入忘驚秋’的境界啦。”
“不錯嘛,愀愀,你也已是耳濡目染,出口成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