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廊橋邊折一管茅花
婺源的廊橋應該認識我。我去過三次。和許多人,和一個人,和自己。
岸上的茅花打春天開到秋天,打前年開到如今,仿佛從未衰敗,隻是褪去了春的淺紫,變得潔白。秋陽下,有一些花絮隨風輕颺,有一些黃葉為秋鼓瑟。
秋水的表麵和深處,都隻有我。鳧遊在春天裏的那兩頭牛,經曆了漫長卻短暫的熱天,互贈一管茅花,便各自上岸去了。我還記得它們在廊橋的投影中嬉水的樣子。我為它們拍過合影。它們深潛於水,隻露出兩個鼻頭,用沉重的喘息相互試探;或者,踏水而歌,呼喚著彼此的名字,用淩厲的犄角相互撫摸。當水沉靜時,有兩個人影恰好騎在它們的背上,以彼此的視線為韁,以各自的茅花作鞭,如一對牧童。
我記得,我到對岸的水碓房旁邊拍橋,橋洞裏是牛和它們的犄角;回到河這邊來拍水碓,取景框裏隻有巨大的木製水輪和依山疊彩的茅花了。
現在,無論在此岸,在彼岸,隻有茅花依在,卻是晶瑩似雪。
我在秋水的表麵和深處。我也覺得水涼了。我在橋上拍下了憑欄俯瞰的自己,在水裏飄搖的自己。水把我揉碎了,再折射到廊橋上,嵌在傍河古村的某幅雕刻裏。
我想我一定會是畫裏的一匹倦馬,一鉤冷月。或者,就是畫外那凝滯於岸邊的水輪了。超然於故事之外,夢之外。
我知道打開一個夢並不困難,隻要輕輕地提起閘板,激情的水就會奔瀉而下,擊活每一塊葉片,巨大的圓便飛旋起來,帶動原始的工具,奏出古典的音韻。
然而,假如碾槽、舂臼裏沒有稻穀,我難道能夠僅僅為了欣賞一段民謠而啟動水碓嗎?
我隻是遊人,就算我要去彼岸,也是過客。和那些人,那個人一樣。在畫舫一般的廊橋上,順逆水流遊走的都是人。還有他們拋下的茅花,悵然漂遠。
我以木刻的立場,回味著橋下的夢。
我依稀聽得那撫摸發出金屬的脆響,像兩件兵器在廝殺,是兩顆心在格鬥吧。我知道愛情是靠肉搏完成的。我知道用來敷傷的也是愛。如沿河的茅花,繃帶一樣綿長,藥棉一樣輕盈。足足能夠包裹一條河。這條河也在它們的廝殺中受傷了麼?或者,這條河原來就是一條容易受傷的河,於是,有這一脈碧流,便有兩岸茅花。
那兩條中年的牛!
我能想象它們心懷著怎樣深刻的皺紋、怎樣蒼涼的微笑,怎樣在這裏不期而遇,怎樣耳鬢廝磨地翻閱著投影中的插圖,麵對那些風花雪月的雕刻共同追憶似水年華;我能想象一番溫存之後,它們嘴上銜著的茅花是怎樣憂傷。有多少祈望能夠最終如願?有多少允諾能夠最終兌現?許多的分手就是分離,許多的告別就是訣別。即便共飲一河水,同作一畈田。它們誰目送著誰先上岸呢?誰的身體裹遍了花穗?誰的眼睛棲滿了飛絮?它們離去的步履踏破了河邊的草灘,踩碎了岸邊的水線。我就是通過那些深深的蹄窩,來想象它們久久的繾綣,久久的悵惘,久久地反芻它們深深的慨歎。
我折了一管茅花。我記得在春天它的淺紫是油亮的,鮮嫩的,如婺源古民居那些雕刻所表現的愛情故事。而現在它的潔白膨化了,囂張而脆弱,恰似所有步入秋天的生命。我知道那茸茸的碎花是它最後的寄托,所以,我把茅絮擼下來,種植在岸邊的蹄窩裏。
為自己種植,為一個人種植,為許多人種植。
銜著千年的瓷片嬉水
聽說瑤裏鎮原先叫窯裏,可能不雅吧,改作了瓊瑤的瑤。
於是,瑤裏溪中的魚,便飲著瓊漿玉液。
考證那個被取代的字眼,撥開漢字的秘密,就會發掘出千年的窯火,千年的釉果。
在瑤裏,曾有二百多座古窯遍布在群山中,曾有許多架木製水輪飛旋在溪流邊。一條古驛道迤邐而去,前往徽州,前往瓷器向往的遠方。
我想,可能與瓷器的向往有關,有一天窯廠紛紛遷往百裏外的大江邊,瓷器從此登上了雕龍的古船,體體麵麵,風風光光,漂洋過海,登陸於夢想中的所有口岸。
去往徽州的驛道邊,古鎮冷落了。水輪凝滯著,水碓啞默著,濾池幹涸了;作坊荒蕪著,窯磚風蝕著,瓷器破碎了。
但是,柴煙散盡的碧空,有雲來駐;餘燼猶在的殘窯,有鳳來朝。鬆與茶,楓與櫧,來窯址上播種,在廢墟裏生長,竟然以無邊秀色覆蓋了滿山瓦礫。仿佛,春的花容,秋的葉色,都來自漫山遍野的曆史碎片,來自青花與粉彩。是瓷器上的圖案,瓷土裏的精魂。
我不禁訝然。那麼繁盛的一段曆史,怎會被繁茂的植被包裹得如此嚴實?
我去溪邊尋找答案。
我看見滿溪的秋色,滿溪的遊魚。瑤裏的魚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魚了,在這條溪中,沒有誘餌的陰謀,沒有魚網的恐怖,水是和平的。魚們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一尾率領一群,零散追逐團隊,咬著水波裏的呢喃,啄著水麵上的秋陽,從容而優雅地踏水漫步。或者,就是一種行為藝術罷,用集體的身體,集體的泳姿,依著水輪的弧線描圓,依著石橋的倒影畫橋。水裏的白牆青瓦、飛簷翹角,水裏的紅葉青枝、高樹修竹,都是它們臨摹的作品吧?
好像瑤裏的魚是通靈的。
因為,這裏有著禁獵禁漁的傳統。祖祖輩輩的禁忌,衍生出了一個現代組織——民間自發組成的禁魚協會。他們的禁令公布於鎮上的顯要處,大概隻是警示外人,當地的餐桌上從來都是別處的魚。
我不願把這條溪流視作養生河。
我浪漫地懷想著民間的浪漫。我想,當窯廠紛紛遷徙,也許有一些陶瓷藝術家沒有走,領著他們的子子孫孫,以山為坯,以水為料,在蠻荒的高山上畫著釉下彩,畫在煆燒過的丘陵間,就是釉上彩了。否則,很難設想,被窯火熏黑、被瓦礫覆蓋的古鎮,會有這種血脈相承的自覺。
或者,他們養山養水,是為了保養永遠激蕩於內心的藝術感覺,為了保養崇尚山水師法自然的人生境界。
為了在風景裏寫生。魚是他們的模特兒。
我不知道溪中的最長者高壽幾何。我看見,一條紅色的大魚被自己的隊伍簇擁著,下潛到深處,去參觀鋪滿河床的瓷片;我看見,那些年輕的魚驚奇地在藝術的碎片中尋找著自己的宗譜、自己的曆史;我看見,那條紅魚銜起千年的瓷片一躍出水,仿佛展示自己的肖像。
更多的魚,在橋下走台。一群一群,交叉穿行,嫋嫋娜娜,分分合合。如月在雲端,雁過湖天,花開庭院。
瑤裏的魚別是醉了。
沉醉在醉臥於自然中的曆史裏。
筆釣鄱陽湖
老人和湖
鄱陽湖邊曾有一座名叫青山的古鎮。那座古鎮如今唯有一戶居民。那戶居民住在青山古街上。
那條古街在青山腳下、綠水之畔,在浪濤以西、林濤以東,在山間石徑的盡頭,在水上航線的中途,在密林深處,在歲月遠方。
是的,古街也不複存在。或者說,它容顏已改。它的街鄰再不是店鋪、客棧、酒樓、茶肆,而是杉樹、梓樹、柿樹以及茶樹和雜草;它的客人再不是來往於鄱陽湖上的船工、商賈、官員和詩人,而是常年寄居在這裏的鳥與獸。
連廢墟都湮滅在草木之中了。隻有潛藏在綠蔭裏的新舊兩幢房屋,似乎為證明古街及古鎮的曆史而執著地守護在這裏,日日眺望著湖上的船來船往,雲駐雲飛。
如今的青山古街唯一的住戶便是宋金山一家。如今的宋家隻有宋金山老人獨自陪伴著眼前不老的湖。老伴和五個兒女都搬遷到山那邊的新居去了,其間距離是四五十分鍾的山路。
六十六歲的倔強老人,舍家棄口,執意守望著一個六十歲的夢。
晚唐詩人趙嘏在《發青山》一詩中寫道:“鳧鷖聲暖野塘春,鞍馬嘶風驛路塵。一宿青山又前去,古來難得是閑人。”想必,引我去尋訪青山的那條石塊鋪就的山道,就是趙詩中的驛路。
我沿著唐詩到達湖灘,再折向山坡上的宋家。進入宋家,需經過五道院門。姑且讓我來為之命名吧。頭門,網門。竹木搭的籬笆牆開一大門,以漁網為門扇,網上吊著一些易拉罐,一碰叮當作響,好比門鈴;二門,石門。石板為橋,橋的那頭,石塊壘牆,豎起的四根毛竹就是門框了,依然以懸掛易拉罐的漁網為門扇,簡易的門匾上題有“進入人間”四字;三門,樹門。不知是一棵什麼樹,被主人彎成了一道拱門,門上還開著一朵不肯凋謝的牽牛花;四門,藤門。借生長在崖邊的野藤之勢,飾以酷如長蛇的繩索,而巧構成門形;最後才是正兒八經的院門。
看看,進入這個老人的世界將經曆怎樣的曲折,怎樣的關鎖。
其實不然。宋金山老人是熱情慷慨的,質樸率真的。笑容裏有幾分靦腆,目光裏卻是一片誠摯。閃爍其中的,就是對湖的迷戀之情了。他以收藏鄱陽湖奇石而漸為世人所知曉,時有各色人等不辭辛苦登門造訪。大約是先有媒體為之命名,隨後他樂享其成,索性也自號“奇石老人”。
一個漁民居然成了收藏家!
一個漁民居然不惜把一輩子光陰投入風浪,苦苦搜尋著鄱陽湖的“真相”!
他的確是這麼說的。加起來一共隻讀了三百天書的奇石老人,從孩提時,就夢想著“尋找真相”。我聽不懂他的星子方言,再三追問什麼叫“真相”。原來,他指的是化石。
對了,化石裏生長著真相,珍藏著真相——關於宇宙和地球,關於海洋和陸地,關於自然萬物和我們自己……那是怎樣絢麗的真相啊,竟讓一個孩子在癡迷的尋找中不覺間變成了老人,竟讓一個漁民總在卸下滿艙雷電後又劃向浪湧的彼岸,竟讓一個老人夜夜醉臥在漫長的孤獨裏?
尋找是有凶險的。比如,六十多年前的那聲爆炸,至今仍回蕩在他的記憶中。當年,國民黨軍隊為阻止日軍兵艦進入鄱陽湖,在湖上布下了水雷。宋金山的大哥便捕得一枚水雷。二十歲的年輕漁民心想:這是啥玩意兒呀,拿它做個米缸倒是挺好的。於是,便與夥伴一道把水雷拖到湖灘上,操起家夥,砸呀砸呀,硬是把它給砸開了瓢,成就了一口米缸。隨後,他大哥又拾到第二枚水雷。第二次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一陣猛砸之後,水雷爆炸了,三條生命化作了從湖灘上騰空而起的一團黑煙。
化石雖不至於爆炸,但它們總是藏在惡浪的血口之中,怒潮的利齒之下,狂風才可以把它們喚醒,暴雨才可以讓它們現形。所以,打風暴的日子才是尋找化石的好時機。每每風暴未曾消停,宋金山老人便已駕舟出行,他踏平了鄱陽湖風浪。有時候,化石則是毒蛇的眠床。我便從他的右臂上看到了十分新鮮的蛇傷。我采訪他的時候,咬傷他的那條眼鏡蛇正趴在他的小院裏,和我一樣,直起腦袋用心地聽著他的故事。莫非,他把蛇抓了回來,就是為了向它炫耀自己的珍藏?
那麼,他窮盡畢生,甚至不惜身家性命,究竟得到了一些什麼寶貝呢?
看過院子,看廳堂,看廂房,看廚房,到處都擺放著石頭。我不懂石頭。在我看來,奇則奇矣,卻非想象中的那般動人。我以為,石亦如人,有表情有性格有思想,故能叫人一見如故、一見傾心。坦率地說,它們大多缺乏應有的魅力。仿佛為了讓我興奮起來,老人舀了一瓢水,往一塊大石頭上一澆,化石顯露出它的“真相”。我果然一陣驚奇。那上麵竟密密麻麻地鑲嵌著大大小小的管狀、螺帽狀物,構成了奇異的紋飾。像金屬,也像螺貝及某些海洋生物的骨骼。也許,它就是鄱陽湖生成的見證?
可是,老人隨後從塑料袋中掏出的石頭,又讓我不以為然了。他認為那是某種動物骨骼的化石。對此,我內心生疑。因為,我屢次在湖灘上行走,也曾為拾得類似的石頭而歡呼,向導卻冷酷得很,說那不過是陶瓷的殘骸而已。比如茶壺把手或碗底。是的,水是能夠對付一切堅硬材料的雕刻師。
我不禁暗自擔心:老人是否果真尋找到了“真相”,他的全部收藏究竟有多大的價值?對於這位顯然缺乏賞石常識的漁民來說,他評判奇石的標準大約就是自己的直覺和幻想吧?他的直覺和幻想可靠嗎,總不至於讓他碌碌終身而一無所獲吧?
老人卻自信得很。他用別人為某塊化石所給出的價格來堅定自己的信心。他的自信感染了我。是的,不要嘲笑他幾近偏執的性格,即便他的珍藏並無多大的價值。他的執著,難道不是人類麵對喜怒無常的大自然所應取的探究態度嗎?這種探究,是一種抗爭,也是一種熱愛。
這恰好正是宋金山老人的立場。他說,他離不開湖。所以,他夜夜枕著湖的呢喃入夢,日日踏著湖的吆喝出行。這是一顆伴著鄱陽湖水一起搏動的依戀之心。
也許,尋找化石,隻是他為自己留守湖邊所創造的一個理由?
也許,所謂“真相”,其實就是老人替我們收藏著的一種精神?
老人和湖,共同替我們珍藏著。
現在,我循著老人慈愛的目光走向鄱陽湖,繼續我綿延多年的造訪。我知道,它的珍藏是極其豐富的,不僅僅是老人認定的化石,更多的珍藏,依然鮮活,在人們的記憶中穿梭往來,在方言土語的傳說中蹦蹦跳跳。所以,我用心為餌,以筆垂釣。
鄱陽湖再次令我怦然心動。
因為,湖泊是大地的眼睛。眼睛與眼睛,無需三分鍾的對視,就會生情。而我的凝視,仿佛一隻鳥,投影在它明亮的眸子裏;仿佛一尾魚,泅遊在它熾烈的目光裏;或者,是一艘船吧,航行在它的脈脈深情裏。
其實,多少年來,整個江西就一直這麼熱切地凝視著鄱陽湖。從改革開放之初提出“山江湖工程”,到98抗洪之後的“移民建鎮”,直至如今決定建設鄱陽湖生態經濟區。因為人們共同的珍視,鄱陽湖候鳥保護區成為中國第一個越冬候鳥保護區,鄱陽湖濕地成為中國第一批列入“國際最重要濕地名錄”的濕地之一。
相愛著的眼睛總是格外明亮。浩淼無邊的愛意,如碧波蕩漾,讓飛翔的生靈橫生妒意。
於是,無數的翅膀從東北、西北飛來,從西伯利亞、蒙古、日本、朝鮮飛來。從一個澤國到另一個澤國,從一個季節到另一個季節。它們的遷徙需要怎樣的毅力,又是什麼在誘惑著它們呢?
當大地的眾多眼睛就要沉睡了,它們飛臨一隻醒著的清澈的眼睛。
在那兒照影梳妝,銜羽傳書;在那兒踏浪旋舞,交頸歡歌……
它們年複一年踐行著自己的允諾。在北方和南方之間。如今,許多的攝影家都精確地掌握著候鳥飛回鄱陽湖的日期,那個日子就像明白無誤地標注在遠方發來的傳真上。年年都有年輕的鳥兒與鄱陽湖結緣,他們得扛著機子趕到吳城、沙湖山,或是別的什麼地方。他們成了婚紗攝影師。
我願和他們結伴同往。緊隨其後,翻閱湖的履曆,拾取湖的記憶,探問湖的心思……
尋訪鄱陽漁鼓
文字裏的鄱陽令我興致勃勃。那是民間藝術的魚米之鄉。它是雍容華美的,又是古樸深邃的,如脫胎漆器;它是率真放達的,又是清新悠揚的,如鄱湖漁歌;它是蒼涼粗獷的,又是溫婉醇厚的,如鄱陽漁鼓。
作為江西道情的一支,我想像鄱陽漁鼓應有波光粼粼、熏風陣陣、白帆點點,應有漂在湖上的草洲,掠過水麵的河豚,追逐飛舟的江鷗。因為,它一定伴著安泊在碼頭邊的檣桅,沉醉在酒館茶肆裏的漕工,和被夜晚從湖裏捕撈上來的漁人,它是他們的槳和舵,酒和茶,生命中的撫慰和歡樂。
我要去訪問鄱陽漁鼓。卻不是為了自己的想像,而是為了一個叫人感傷又驚奇的故事——
我的同事小李,為調查民間藝術資源事,去到鄱陽。看罷脫胎漆器,又要尋訪鄱陽漁鼓。四下探問,大多渾然不知,偶有恍然憶起。唯一讓人欣慰的告知是,可能還有個傳人,不過,他是個盲人,已經好些年不見其蹤影了,或許不在世了吧?
小李是鄱陽人,與親戚聊著尋訪的結果,挺灰心的。親戚沉吟片刻,道:他要真是個盲人,那就好辦了!
——如何?
——跑到大街上隨便找個盲人一問,不就知道了嗎?他們之間相互都認識。
原來,在一個黑黢黢的世界裏,有那麼一群人,他們各自高擎心燈,讓對方辨識,為彼此照明。
此法果然奏效。親戚上了趟街,立馬就把那位盲藝人的住址帶回來了。小李按照那條線索,很快就找到了他家。他不過年近花甲,卻有好幾年沒再出門了,既然流行歌曲橫行於世,想來他也是知音難覓,無奈得很。
可是,這位藝人並非鄱陽漁鼓的傳人;
他傾盡一生演唱的是鄱陽鼓書。
我的尋訪不曾開始,便可料知結果。那麼,我就把尋訪當作一次追憶和緬懷吧。
漁鼓,亦稱道情,曾普遍活躍於江西各地,形式大致相同,曲調則因方言、語音不同而形成多種風格。我朦朧記得,兒時似曾相識,它是被一個年輕女子豎抱在臂彎裏的竹筒,它是那個女人擊筒伴奏的歌聲。我記得她身後藏著個小女孩,那才是屬於她的明亮的眼睛。當年真該問問,她是隨遠方的火車流落到我的小城,還是走信江來自鄱陽。她在鐵路邊的宿舍區挨家挨戶唱著,後來,不知道那雙天真的大眼睛把她帶向了何方。
此刻,我從鄱陽幾位朋友的口中,追尋著關於漁鼓的蛛絲馬跡。言談之中,曆史如霧,一群群,一團團,在浩淼的湖麵上奔走,鄱陽古城時隱時現,明明滅滅閃爍其間的是一些詞語和詩句,比如“舟車四達,商賈輻輳”,比如“十裏長街半邊商,萬家燈火不夜天”。檣帆之間,酒旗之下,楚騷遺風、吳越舊習、中原古韻順水隨舟而來,在此登岸靠港,自是交彙混雜,相互影響;就像在南戲和弋陽腔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高腔,與亂彈、徽劇、秦腔、昆曲等皮黃聲腔熔融糅合形成了饒河戲一樣,想必南北的民間說唱藝術也在這裏找到了共同的碼頭,它們交相輝映,共生共榮。
煙波之中,漁鼓的訊息微弱得時斷時續。我僅僅得知,鄱陽漁鼓主要活躍在鄱北一帶,演唱漁鼓用以伴奏的道情筒,筒底蒙以河豚皮的護心皮,蒙時,魚皮是濕的,幹後繃緊,擊打便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流傳在南北各地的道情,其道情筒一般蒙的是豬皮羊皮,鄱陽漁鼓的漁區特色也體現在擊樂器上了;而它唱腔的特色在於,吸收了當地的鼓書、山歌、漁歌及民歌小調的旋律,具有濃鬱的水鄉風情,曲調富於變化。傳統曲目以長篇為主,取材於曆史故事和民間傳說。解放後,出現了反映現實生活的新曲目。七十年代,由當地的曲藝家陳先賢作詞、作曲家黃河九作曲創作的《蓮子情》等兩個節目,先後在《海峽之聲》電台播出。當年,黃老師還用那種寬寬的老式磁帶錄了音,如今磁帶尚存,可惜卻找不到能夠放音的錄放機了。看來,黑色幽默有時也是生活的本真。
兩位老師回憶著漁鼓,很自然地想到一個叫“牛子”的盲藝人。這個名字也在年輕人的唇邊跳了一下,也許它觸動了年輕人的童年記憶?若然,那麼,“牛子”就是一個被集體記憶湮沒在深處的神秘名字了。
牛子已作古多年。牛子姓周,沒有人知道他還有否別的大名尊號。但陳、黃二位老師仍能你一言我一語地勾勒出他的音容笑貌。周牛子個頭在一米六五左右,稍胖,大臉盤,天門飽滿;聲音中氣足,但可能不太注意保養嗓子,演唱時嗓音有些沙啞,“像老化的磁帶一樣”,唱高腔時感覺要好些;牛子應變能力、記憶力很強,能通過聲音來認人,哪怕人們有意變聲逗他,他也能分辨得出來。
早年,牛子賣藝謀生的所在,是鄱陽縣城東門頭的會仙樓茶館。每天上午、晚上各一場,每場一二小時,他演唱的內容有封神演義、施公案、彭公案,等等。
我尋訪著鄱陽漁鼓,不知不覺,卻又叩響了鼓書的門兒——朋友們領著去找牛子的傳人,沒想到,這位盲藝人恰恰正是我的同事先前訪問過的那位鼓書藝人。看來,牛子是十八般技藝樣樣皆通,這也是和鄱陽漁鼓融彙鼓書旋律的唱腔特色相吻合的。
他叫徐安主,是牛子的大弟子,十一歲時就跟著牛子學鼓書,十四歲時進了縣贛劇團的曲藝隊,學拉小贛胡、吹笛子。聽說這個曲藝隊是特意為集合散落城鄉的民間藝人而成立的,當年牛子也進去了,從徐先生的年齡判斷,其時當在六十年代初期。
徐先生聽說我的來意,立即進了裏屋,打開了錄放機。原來,他已錄下了自己執雲板、敲圓鼓伴奏的演唱——
一人一馬一杆槍/兩個不和動刀槍/三氣周瑜蘆花蕩/四郎失落在藩邦/伍子胥大罵昭關過/六郎鎮守在山關/七擒孟獲諸葛亮/八仙跳海老龍王/九反中原四太子/十麵埋伏楚霸王……
這是鼓書的鼓板頭,仿佛戲曲正本前的“跳加官”。我聽不懂詞,便盯著徐先生瞧,忽然覺得人們描述的牛子倒是活像了他,也是那樣的個頭、體態,也是那樣的臉盤、表情,也是那樣的中氣和嗓音!
徐先生的妻子也是一位盲藝人。讓我驚訝的是,徐先生腕上竟戴著手表,而他們的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廳堂裏掛著壁鍾,裏屋有一台電視機,門口還懸著一隻鳥籠子。這一切全都屬於明亮的眼睛!
錄放機裏,徐先生在唱各色人等的苦樂哀愁了。作為盲人的民間藝人更需要某些特異的生存能力,比如記憶力,一般的鼓書文本,他們聽一遍就必須強記住,複雜的,至多容你再聽一兩遍。然而,一旦唱起自己的生活,卻是豁達得很,那樂觀裏甚至不無浪漫——
小小鼓兒圓糾糾/出在蘇杭並二州/說書人將錢買到手/供(jiong )家養眷度春秋/白天把它當戰馬/晚上把它當枕頭/千裏不帶柴和米/萬裏不帶點燈油/吃飯穿衣找它要/五湖四海憑我遊……
從前須“買到手”的才藝,現在可是滯銷了。我的同事曾問過他收沒收徒弟,他不無揶揄地說,而今收徒弟豈不要給人家付工資?離開徐家後,我總在猜他養鳥的目的。哦,對了,籠中的一對翠鳥,不會是他最後的聽眾吧,或者,能夠鸚鵡學舌的關門弟子?
一陣悵然之後,我還是感激這次尋訪之旅。這是一次精神還鄉,鄉土的生活和藝術漸漸地隱退於記憶之中,但這記憶也足以激活我們的想像。我為今後隻能通過想像來領略的民間藝術感動不已。
我感動於陳老師學唱的搬運號子、排工號子和成為黃老師創作素材的插秧號子。那是承載著生活重負的身體之歌,那是伴隨著勞動節奏的生命吟唱;
我感動於串堂。那種走村串戶、坐堂清唱的表演形式,十分靈活,一夥文場,一夥武場,僅需十來個演員就可以讓老百姓過足戲癮。它把饒河戲請出了祠堂、劇場,使之獲得了更為廣闊的舞台;
我感動於徘河。陳老師描述的徘河,發生在一個個意境優美的夏夜。那時,江湖邊還沒有圩堤;那時,指的是現在的老人還是少年的時候。沒有圩堤的水邊,漫漶的夜也沒有圩堤,隻有船如陣、桅如林,影影幢幢一座水之城、月之城,一葉葉輕舟載著唱小曲的民間藝人,流連在水月的街巷,徘徊於船家的庭院。所謂“徘河”,就是因此得名的吧?徐先生的妻子就是唱小曲的,我想,當年那穿過桅林、披著月光登上岸去的歌聲裏,一定有她的妙曼,她的甜潤;
我感動於鄱湖漁歌。最動聽的漁歌總是伴著槳聲欸乃,唱在半夜時分。那時,夜捕的漁人離開夜深人靜的湖岸,追著月光水色,劃向萬籟無聲的迷蒙處。大約也隻有此時此刻,漁人才是湖的主人、夜的主人、自己的主人,他們會很放肆地唱起來。我想像那自由的歌聲一定會撩醒某座島上的宿鳥,一定會追趕著遊魚在湖上撒歡兒,得意極了,那歌聲甚至會跳進波光裏裸泳。
說到夜捕,陳老師給我介紹了一種叫漁卡的漁具。那是用毛竹椏削成的竹針,使用時扭彎套上蘆葦管,插入餌料。魚兒咬鉤,竹針便繃直了,撐在魚嘴裏,誰讓它貪嘴呢。傳說薑太公直鉤釣直魚,用的正是這種很人性化的漁卡;而漁人夜捕,就是把“貪魚”打撈進艙。莫非,夜半的漁歌因此才無愧無悔、無拘無束?
72歲的作曲家黃老師陶醉在夜捕的漁歌聲中,而我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之中。黃老師鼓舞著我的想像,他很確定地說:等到秋天你來,肯定聽得到。
陳老師插話強調道:要有望月。
不必問為什麼了,從今天起,我等著一個有望月的秋夜。
水邊的靈神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第一次乘船經過老爺廟水域時,曾見龍頭山老爺廟前鞭炮大作、湖上也鞭炮轟鳴的情景。人們或上岸燒香許願,或在船上對著老爺廟跪拜,一團團青煙隨風隨船,在湖麵上奔走。聽說,直到如今,過往船隻依然要按照舊俗,朝向老爺廟頂禮膜拜。
因為,那個方向就是一帆風順、魚滿船艙的吉向。
最近的一個枯水季節,寬闊的湖麵萎縮成了一條蜿蜒的河道,來往的船隻擠擠挨挨地緩慢通過,夕陽下,裸露出來的湖底是一片金色的沙灘,是一片開著紫色小花的草洲。我漫步在沙灘上,隻見不遠處有兩座沙丘,沙丘之上是兩堆白得耀眼的亂石,走近才恍然,那是兩船將被沙子完全掩埋的水泥,水泥是用白色塑料編織袋包裝的,其出廠日期為2003年。
麵對兩條貨船的新墳,我不禁想追問:我漫步走過的草洲、沙灘之下,該有多少人的聲嘶力竭的呼號,船的已經腐爛的骸骨?
是的,作為咽喉要道的老爺廟水域,是鄱陽湖上的“魔鬼百慕大”。喇叭口似的特殊地理環境,讓肆虐的大風在一年裏刮跑了一百六十三張日曆,經常出現的龍卷風能把船卷起十多米高,再摔成碎片;而在水陸交界處,由於湖麵與陸地的熱力差異常在水域周圍形成積雨雲,積雨雲大多沿著湖邊移動,即使停泊在港內的船隻也會被雷雨大風掀翻;這裏的水文情況也相當複雜,吉山、鬆門山兩島把這片水域與南湖大湖體隔開,贛江的數支與修河、撫河等幾股強大的水流在此交彙,注入長江,由於此處驟然狹窄,同樣造成水流的狹管作用,水流紊亂,流速增大,在主槽帶產生渦流。由此可見,吞噬了無數船隻和生命的魔鬼究竟是誰了。
然而,在先民的眼裏,這裏的風是青麵獠牙,雨是鋒利魔爪,浪是血盆大口。其實,在生產力水平低下的曆史遠方,整個鄱陽湖,所有的江河湖泊,哪裏不曾潛藏著災禍和凶險?於是,人們隻能把平安的祈願,鄭重地托付給形形色色的水神。
鄱陽湖上最威猛的水神,該是黿將軍了。傳說它是鄱陽湖老龍王九個兒子中最難看的老大,大頭,大眼,四隻蒲扇一樣的腳板,背上還有厚厚的甲殼,外形酷似甲魚,重達千斤,力大無窮,名“大頭黿”。如此龍種,當然令龍王不悅。大頭黿挺無奈的,便去求壽星煉的仙丹,企圖脫殼以討龍王喜歡。仙丹需佐以玉柱龍的龍涎吞服,豈料,當玉柱龍吐涎時,湖上突然狂風大作,許多漁船都被掀翻了,大頭黿忙著搶救漁民,竟忘了去接龍涎,以至再也無法脫殼了,隻好定居在鄱陽湖中。從此,每當風興浪起,大頭黿都會奮不顧身去保護漁民。它成為鄱陽湖的保護神。
關於黿將軍的另一個故事是,當年朱元璋與陳友諒大戰鄱陽湖,因遇風浪,朱元璋的乘船折斷了風帆,舵也因觸礁毀壞。危急關頭,大頭黿以身代舵,救出了朱元璋,並保佑朱元璋取得了勝利。後來,朱元璋感念大頭黿的功德,封其為“定江大王”。曆盡滄桑的老爺廟,其主殿內便祀有“定江王”塑像,殿前石柱上有對聯讚曰:“數百年廟貌重修偏頌吾王功德,九萬裏威靈丕顯頓平蠡水風波。”
鄱陽湖漁民、船工崇拜大頭黿,恰好反映了浩瀚時空背景下,麵對種種神秘無解的自然現象,麵對無從把握的生命之謎、生活之惑,人們在生存苦難麵前的豐富複雜的心理現實,反映了人們不肯屈服於命運,企圖通過幻想來征服大自然的美好願望;老百姓憑著自己的想象力和浪漫精神所創造的眾多水神,既集中體現著人的意誌,充滿了人性,又代表著人所敬畏的天地,充滿了神性。所以,它們是能給心靈以愛撫、給精神以支撐的可親近的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