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是怎麼重新成為孤家寡人的(二)(2 / 3)

裏果然寫得明明白白,為準確起見,我又看看手機,手機上也寫得清清楚楚:2001年7月13號。天哪,今天已經是張大偉離開張集的日子了。這時的時間是差幾分鍾下午一點,我希望張大偉呆到13號的說法是指到13號的二十四點而不僅僅到零點。我急忙洗臉穿衣服,邊往樓下跑邊拿個麵包往嘴裏塞。我本想下樓後買瓶礦泉水,可直到坐進出租車也沒看到小賣店,而那邊,出租車所停的友誼賓館大門口那邊,也隻有兩個看門的保安而沒有賣水的小賣店。友誼賓館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商業酒店,它給外人的感覺更像一個清冷幽僻的什麼保護區,是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去處。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蘇聯人不僅幫張集人圈出一圈森嚴的圍牆,把北陵公園後身的花草樹木和假山流水圍出來一塊,還在那圍牆裏邊,建成了幾十棟俄式別墅樓,這就成了友誼賓館。幾年以前,那裏還是個隻接待中外省軍級以上幹部的地方,是近年,中外省軍級們在張集有了更高級的去處,這裏才沒有了當兵的站崗,一些常住張集的中國與外國的商務機構和外事機構才成了那些俄式小樓的主人。現在張大偉也能住到那俄式小樓裏了,顯然他不是商務了就是外事了,總之他肯定發跡了。由於北陵小區距友誼賓館不遠,再加上沒水,我下車進到賓館院裏時,手上的麵包剛吃完一半。去往二十一號樓還有一段路要走,我就邊走邊吃,噎得我一個勁抻脖子。我沿著綠樹的濃蔭快步前行,走到一個拐彎處,正往嘴裏塞麵包時,閃到我麵前的幾個人一下讓我愣住了,我舉著麵包站在那裏,就像一個滑稽木偶。這時,出現在我麵前的幾個人也愣住了,不過他們沒有全愣,是一個人,至多是兩個人愣。他們一共四個人,外加條幹瘦的咖啡色小狗。一個小男孩和那條估計品種高貴的小狗跑在前邊;中間是一輛由於電鍍質量上乘因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輪椅車,車上坐著個老太太;推著老太太的是個高大魁梧的白種男人;男人身邊走著一個長發長裙的女人。白男人和咖啡狗我不認識,其他三個人分別是:雯雯,雯雯媽,雯雯的兒子小雨。我顯然擋他們路了。我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們,想不好該跳進右手路邊的草坪還是移到左手一側沒有樹蔭的柏油路上。小雨和狗繞過我,跑我身後去了,也像我那樣一下愣成木偶的,是雯雯,和坐在輪椅上的雯雯媽。雯雯媽的愣是我猜出來的,若她自己可以自如行動,她一定會愣;但現在她沒有能力獨自行動,她陷在輪椅裏,而輪椅控製在那白種男人手裏,所以雯雯媽的愣主要表現在臉上,並不表現在動作上。但那高高大大的白種男老外不明就裏,仍舉輕若重地往我麵前推車,隻是稍微拐拐車把,以繞開我。是雯雯首先從愣怔中緩過神來,她做出的反應恰如其分,她用--應該是俄語吧,對那老外說了句什麼,又衝我笑笑;老外就立刻停止前進,也友好地望著我笑。“真沒想到。”雯雯的聲音柔和溫婉,“沈陽,介紹一下吧,這是我丈夫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噢,阿廖沙。”“你好----”“你、好。”我和那個,阿廖沙吧,同時伸手,緊緊相握。當然了,在伸手前,我嘴裏的麵包已吞進食道,又把右手的麵包換到左手,同時在左手背和左小臂上,使勁擦拭過油漬漬的右手。雯雯媽也伸出一隻手,吃力地叫著我的名字,流出了眼淚。我看出她的另一隻手沒有知覺。我哈下腰,和她拉手,向她問候。我在醫院照顧過她兩天,這兩天讓我和她建立了感情,我對她,已像少年時代我對姥姥那樣。這時阿廖沙用俄語說了幾句什麼,雯雯翻譯道,阿廖沙對我當初救治她媽媽的表現表示敬意,他為雯雯有我這樣的朋友感到高興,他希望我能到他們家坐坐。雯雯指指不遠處的一幢別墅樓說,我們家住那,十七號。我鬆開雯雯媽的手,說改日吧,我說我來這裏是看朋友的,已約好了時間,我得走了。然後我又和他們一一握手,連小雨和狗都被雯雯叫回來和我握手。握住那條咖啡色小狗的前爪時,雖然那狗努力想掙脫,可我讓它在我手裏多呆了一會。“它叫什麼?”我問雯雯。雯雯說了一個名字,發音似乎是比姆。肯定是個外國名字,也許就是俄國名字。“可它在中國,應該有個中國化名字。”我盯住了雯雯眼睛。雯雯眼睛還那麼迷人,又黑又大,深不可測,隻是現在我不知道,那裏邊所埋藏的,是悠遠深邃呢還是茫然空洞。“那你幫我們取一個吧。”雯雯猜不到我什麼意思。“我是想替它取一個。”我對著那條瘦骨嶙峋並不可愛的小狗說,“狗剩。”“什麼?”“什麼?”小雨和阿廖沙分別問。阿廖沙的俄語問題是我猜出來的。“這名字挺好,”雯雯對小雨和阿廖沙說,“狗—剩—特別中國化。”我鬆開狗剩,狗剩跑了;我站直身子,也走了。我找到友誼賓館二十一號樓時,那裏已經人去樓空,服務員告訴我,來自美國的張先生和道格拉斯先生兩小時前就退房了,他們將坐一點三十分的飛機去往上海。我抓過服務員白皙的胳膊,看上麵那塊花花綠綠的手表,見表針指向一點三十八分。如果服務員的信息沒有錯誤,如果飛機也能正點起飛,此時張大偉應該在天上。我問張先生留話沒有,或者給沒給一個叫沈陽的留一封信。服務員說沒有,說張先生離去時隻說,咱們是老鄉,我在張集有親人也有朋友。我悻悻地離開二十一號樓,走進外麵的太陽地裏。我想給張冰掛個電話,問她是否見過她爸;若她爸真去了上海,還回不回張集。可想到張大偉要還回張集,我就得再跑來跑去地找他看他,但找著了看著了又怎麼樣呢?反正我來友誼賓館了,心思到了,沒見到他也是天意。我就抬頭看天。天上有輪大大的太陽,噴火一樣,曬得我邁步都很艱難,好容易挪到友誼賓館院門口,我又餓又困又累又熱地爬上輛出租車,說完去哪就睡著了。出租車停到我家樓下,我夢遊般地付了錢下了車上了樓開了門進了屋脫了衣服上了床,接續著開始於出租車上的睡眠又睡了過去。後來不知幾點鍾時,外邊的鞭炮聲驚醒了我,還聽到有許多人在大呼小叫,讓我驚噓噓地坐起來發懵。我到衛生間撒了泡尿,又順便拉開窗簾去看窗外,是拉窗簾時,我想到外邊怎麼回事了,我就回身打開了電視。電視裏,許多人在流淚和擁抱,說有消息從莫斯科傳來——是正式消息而非馬路消息——國際奧委會經由莫斯科會議上的投票表決,剛剛決定,2008年的夏季奧運會由北京承辦。哈,奧運終於來中國了,中國已經為此努力了十年。我知道辦奧運會是大事情,當今世界,除開戰爭,最激動人心的遊戲就是它了,在有十三四億人口的中國舉辦奧運盛會,一定能讓更多的人有事情可做。啊,這確實是好事。我也就跟著電視裏的北京人以及非北京人興奮了起來。當然了,對我來說,這消息其實已是舊聞,我近十小時前就知道了,所以我的興奮就光表現為熱血沸騰,而沒像別人那麼還歡呼雀躍。但即使光熱血沸騰,也讓人精神,我的覺便沒法再睡,我隻能瞪大眼睛幹站在窗前,點一支煙,看夜幕下過狂歡節一樣喧鬧的張集。(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