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怎麼被拋棄的(一)
我小時候,從出生不久到讀完高中,大部分時間住姥姥家,回爸媽身邊倒像做客。姥姥不是我的親姥姥,年輕時給我媽當過保姆,我媽喊她姨娘,我喊她姥姥。我長大後,我媽常說,姥姥雖然不是你的親姥姥,但比親姥姥待你還好。我出生以前親姥姥就死了,她和我沒有過任何接觸,我沒法對比她和姥姥誰待我更好,我媽的話我無法驗證。但我和姥姥感情很深,這不含糊,她打我罵我我也戀她,她死的時候,我逢人便說我從此孤兒了,雖然我爸我媽現在還活著,雖然我早就知道,我與姥姥沒血緣關係。那時候,我和姥姥住平房區,在張集城北,房屋簡陋,居室狹窄,晴天滿身土雨天兩腳泥;但和住市中心四層紅樓的爸媽家相比,平房區好的地方是門外有院,對孩子來說,那是最佳的遊戲場所,不像在爸媽家一下樓就是馬路,玩起來總要提防汽車。住平房區的人大多勤快,能想辦法把寬闊的院子利用起來,種玉米呀,種大蔥呀,種向日葵呀,種什麼的都有,把平房區裝扮得像個花園。但住姥姥家東邊的鄰居不種什麼,隻在院裏搭個窩棚,用剩飯剩菜養條大狗,人們把那狗喚作狗剩。狗剩狗剩,誰一招呼,那狗就站直身子豎起耳朵,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看;若認出熟人,還會友好地跑上前來,和你親熱,你不給它吃的它也親親熱熱。狗剩其實沒好血統,不配稱寵物,但它整天上躥下跳,追雞攆兔子的,能把人們單調的日常生活搞得挺活泛,給它的主人和我們這些東鄰西舍都帶來些樂趣。可那個時代不像現在,人有人道狗有狗轍的,隻要狗別占了人道而又允許人踏狗轍,人就能讓狗平平安安,甚至還禮賢下士地為狗設食品專櫃開特色醫院。狗剩趕上了革命的時代,不光革人命也革狗命,革命革到我姥姥家那片貧寒破敗的平房區時,狗剩就也成資產階級了,無法在城裏再呆下去,鄰居隻好把它送給郊區農民。有天傍晚,又開批鬥大會了,我們被招到鄰居家那沒有玉米大蔥向日葵的院子裏去坐成一圈,看趙地主錢右派孫特務和李破鞋一一走進圈子中心主動地掛牌子撅屁股。在周貧農吳工人鄭退伍軍人和王紅衛兵念批判稿前,也就是在聽“毛澤東同誌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毛澤東同誌天才地創造性地全麵地繼承捍衛和發展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把馬克思列寧主義提高到一個嶄新的階段”的流行歌曲時,人圈忽然騷動起來,定睛看去,原來是狗剩這條又髒又累的雜毛老狗從天而降般地出現在了我們中間。狗剩與趙地主錢右派孫特務和李破鞋他們站在一起,羞怯的表情中含一絲得意,為了不影響大夥聽廣播中的流行歌曲,還把呼呼的喘息聲壓得很低,隻是禮貌地衝我們這些過去的玩伴一一眨眼,那種樣子,很像我爸去北京出差,背回了一旅行袋無需憑票購買的首都的豬肉。可我們這些聽歌的大人孩子都沒狗剩那麼遵守規矩,我們劈裏啪拉地從板凳馬紮木墩磚頭上跳起來,把針對階級敵人的批鬥大會,變成了針對狗剩歸來的歡迎大會,紛紛感慨在那麼遠的郊區,又隔那麼多天,狗剩這條被棄的老狗居然還能找回家來。但狗剩的歸來是個錯誤,它給它的主人出了難題,它的主人不拋棄它就得拋棄革命。在狗剩的時代,為人拋棄革命都不可想象,更別說為狗了。幾天之後,在鄰居家窗口,我看到一張光板狗皮在陽光下晾曬,與此同時,那個和我年齡相仿的鄰居孩子炫耀地告訴我,煮狗肉特好吃。現在,我就是狗剩了,把我晾在窗口煮在鍋裏的,是雯雯。雯雯的電話打進來時,我挺激動,她一說要過來一趟,我就以為她回心轉意了。但我不敢問她是不是真回心轉意了,我隻說你過來吧過來吧我一天不出屋就在家等你。放下電話,我又激動不起來了,覺得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如果雯雯回心轉意了,她應該再迫切些,表示立刻就來我家,畢竟我倆一個多月沒見麵了;可她說,我一點半到,聲音平靜得像在輔導學生:這是一個濁輔音,看我口形!雯雯掛電話說要來我家,是九點半鍾,上午九點半。所有的人都是能改變的,誰若說“我從來都這樣”那純屬騙人,那是他認為“這樣”不會帶給他決定性的傷害他才那麼說的;若他意識到“這樣”的傷害將難以承受,就誰都能夠改變自己,甚至改變得不留痕跡。我爸給我講過一個當年的故事。當年我們省革命委員會有個農民出身的副主任,一張嘴說話就粗話連篇,媽逼奶逼雞巴卵子,讓和他共事的人很難接受。就有手下人提了意見,翻譯成現在的說法就是,請他文明點。那時雖屬革命時代,他根紅苗正,又官至副省,可在有些問題上,適當的批評與自我批評也還允許。不像現在,即使對出身不好的科長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也隻能說你一工作起來就忘記休息,這可不行,你的身體不是你自己的是全科的。還說那副主任。他沒狹隘地給提意見的下屬穿小鞋,他甚至還寬厚地拍拍下屬的肩膀,麵帶微笑,但他把下屬的意見稱之為放屁。我這雞巴人從來都這媽逼樣,他說,你放屁也沒用。果然沒用,他不光仍在下屬麵前媽逼奶逼雞巴卵子,在省長級的中央級的同僚那裏也張嘴閉嘴媽逼奶逼雞巴卵子,他說媽逼奶逼雞巴卵子就像他要不停地抽旱煙不停地吐黏痰。可有一次,他見毛遠新時我爸在座,在一個小時的交談時間裏,我爸不僅沒聽他冒出過一句媽逼奶逼雞巴卵子,還聽他說了十七個“您”和四個“謝謝”。並且,他隻抽了兩支毛遠新遞他的“大中華”,憋得紅頭脹臉了也努力不咳嗽;有幾回不小心咳出痰了,也沒吐,而是讓黏痰在嘴裏骨碌個個,又順著嗓子眼咽回了肚裏。順便說一句,毛遠新是毛澤東的侄子,曾在我們省工作過幾年,好像有個特派員之類的名目,相當於無冕之王;再順便說一句,我爸當年在省革命委員會下設的大批判組工作過,是毛遠新表揚過的筆杆子,他和另兩個筆杆子發表文章的共用筆名是“廖平”。我想說的是,現在,我似乎就正在把嘴裏的黏痰順著嗓子眼往肚裏咽去。我並不是一個經常會把嘴裏的黏痰順著嗓子眼咽向肚裏的人。我知道我,在生活中,我倒更經常是一個要把嘴裏的黏痰向毛遠新那類大人物吐去的人----當然了,由於毛遠新握有我的生殺予奪大權,我在向他吐痰時,不會像堵槍眼那樣硬往上撲;我會巧妙地、隱蔽地、乘其不備地、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痰吐向他,讓他挨一痰彈卻不知道彈發何方。吐痰也需要講究技巧。我是學曆史的,對自己和一些曆史人物做過性格比對,我知道我與曆史上哪類人物更具承繼關係。在我看來,古今中外所有能夠改天換地創造時代的大智大勇之輩大奸大惡之徒,都是我的血脈兄弟,我們這些人最大的特點都是:堅毅、驕傲、自負。是的,堅毅驕傲自負,別人一般這麼評價我們,我們自己也這樣認為,至於我們之間的微小差異,別人也許看不出來,那就隻有我們自己最清楚了。比如他們,我的那些大智大勇大奸大惡的血脈兄弟們,他們在巧妙地、隱蔽地、乘其不備地、神不知鬼不覺地向上司吐痰時,能吐得像在下屬麵前一樣漂漂亮亮,而我呢,在這個漂亮的程度上要打些折扣,這也就成了我們之間曆史地位不同的分野:他們是尊貴的王,能完成改天換地創造時代的使命;而我隻是低賤的民,空有一腔抱負滿身才華卻無從施展……啊,不說他們了,隻說我吧。我這人一向傲慢自大,自我中心,和人打交道喜歡唱主角,誰說我哪不妥了我總一言以蔽之:我從來都這樣。可這天上午,我卻變了個人,變成了一個把嘴裏的黏痰順著嗓子眼往肚裏咽的人,心甘情願地依順了我想象中的雯雯的意誌。整個上午,我一刻不停地忙忙叨叨,洗了頭,擦了地,還打開窗戶吹過堂風,像個趕任務量的鍾點女工。我是為雯雯才這麼幹的。以前雯雯和我好時,總讓我勤洗頭,把屋子收拾利索些,多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可以前我很少去幹我不想幹的事,我隻幹我認為有意義的事,而洗頭收拾屋呼吸新鮮空氣這樣的事,我沒覺得有什麼意義,就不幹。頭發發黏了也不愛洗,地上積灰了也不打掃,還一年四季不開窗戶總擋著窗簾。雯雯不喜歡我的生活習慣,但那時她喜歡我這個人,我這個人有我這個人的脾氣秉性,她接受我這個人就得接受我的脾氣秉性。可後來,她不喜歡我了,不喜歡我的標誌就是不再對我提任何建議,也不掛電話了,我掛電話找她來她還搪塞推托:忙,累,沒空,心情不好。直到不久前,她才又提了次建議:我們分手吧!她決定拋棄我這個人了。可我不想被她拋棄,我認為,在我接觸過的女人中,雯雯最為對我心思,沒有她,我會活得很不開心。在這種時候,我得到了她要光臨我家的通知,想想吧,我是不應該按她意願改改我習慣,至少,我不能給她拋棄我提供把柄口實。我也知道,如果我從來都是個愛洗頭勤擦地天天開窗吹過堂風的人,她決心要拋棄我了,也能找到充足的理由。事情就是這樣,男女之間,當兩人好時,就沒有個別全是整體:他氣質好,她有魅力;可當兩人分手的時候,就沒有整體全是個別了:他脾氣太壞,她心眼太小。我想不好的是,在雯雯那裏,除了我不愛洗頭不愛擦地不愛開窗吹過堂風外,更為致命的毛病是什麼。不知毛病何在不是個好滋味,就好像上吊繩勒住了脖子但腳下的凳子沒被移開,或坐上了死刑電椅卻忽然趕上了臨時停電。為了讓我的滋味能好受點,我用水果刀剌破右手中指,在幅白紙上,運氣提腕,把五個鮮血淋漓的大字寫了出來:雯雯我愛你。然後用紗布把手包上,弄點漿糊,把白紙貼到門口處一進來就必須麵對的大鏡子上。字不錯,就是飛白太多了點,說明我血稠。我站在鏡子前,欣賞著自己的血字書法,都忘了手指頭疼得鑽心。中午我吃速凍餃子,邊吃邊設計迎接方案,以爭取用多種方式感化雯雯。我善於把事情搞得戲劇性些。以前我等雯雯總在床上,赤條條地讓她臉紅。我喜歡看她臉紅的樣子,臉紅能襯得她眼睛更亮,光彩四溢嫵媚動人。我還知道,她臉紅並不是因為羞怯,至少主要不因為羞怯,她麵頰的紅暈,是覺醒的欲望燒灼的結果,是放縱的期待塗抹的痕跡。雯雯臉上那些燒灼和塗抹的人性烙印,在我們好上很久之後還鮮豔如初,隻是到了後期,在臉紅的同時,她才偶爾會皺一皺眉頭。你這樣不行沈陽,你不能整天除了這一件事就什麼也不想。她這樣說我我不以為然,我不知道我整天除了這一件事就什麼也不想有什麼不行。我覺得這事對我重要,又不傷誰害誰,就想它,這至少不比別人光想當官光想賺錢光想贏球光想當主角更能礙著他人吧----你把官當了別人就得當兵,你把錢賺去了別人就得受窮,你贏球了別人就得輸球,你當主角了別人就得當配角;可我,我想這件事和做這件事,一點也影響不著別人想這件事和做這件事呀。一點半鍾快到的時候,我右手的中指已不怎麼疼了,我也從我設計的幾種迎接方案中選定了一種。我選定的方案是這樣的,為了和貼在鏡子上的“雯雯我愛你”相匹配,我把我固定成一個懸掛式的、倒置的造型。這個造型效果不壞,我一固定好自己,立刻就想到了我被拋棄的命運,猶如大頭衝下栽向萬丈深淵,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隻是,由於我選取的姿勢比較特殊,我的淚水流出眼眶後,並不是淌過臉頰,掛在腮邊,而是漫過了額頭,滲入了發根。我現在的姿勢,是一種雜技演員或體操運動員常擺的姿勢。這麼說吧,我是把雙腳杵在石英鍾下端,腿貼牆,身體倒立在客廳裏電視對麵的長沙發上。此時屋裏沒有別人,若有,是看不到我頭和手的,能看到的,隻是我的肩胛腰臀腿肚子和腳後跟。我當然不光有肩胛腰臀腿肚子和腳後跟,我也有頭也有雙手。雙手可以沒有,誰能沒頭呢?此時看不見它們,是因為我的頭和手都被埋了起來,深深地埋進了沙發墊子。是的,這能證明我臂力不足,足的話,倒立時,隻把手插在沙發墊子裏也撐得住,頭是應該懸空的;可不足,加之一根手指有道剛剛停止滲血的傷口,我的倒立便不能規範,我的頭、手、臂肘,便都得充當撐持的支點。我撐持的沙發是真皮的,棕色,不僅結實,還寬大柔軟。靠背已經很柔軟了,墊子比靠背還要柔軟,所以,身體的重量一集中到頭上手上臂肘上,墊子就會陷下去很深。這時,輕輕的敲門聲從門口傳來,我沒動。又傳來鑰匙在鎖芯裏旋動的聲音,我仍然沒動。在房門未被打開之前,屋裏就還是沒有別人,若有,一定會認為我腦袋被沙發墊子包得太嚴,堵住了耳朵,才沒聽到門外的聲音。不是這樣。我的頭,並沒完全陷進沙發,如果完全陷進去了,我會被悶死,當然什麼聲音都聽不到的,即使那聲音是響在門裏。可現在,我的頭,隻是把沙發墊子的中間部分頂了下去,而整片沙發墊子厚厚的周邊,隻不過像頭盔那樣支了起來翹了上去,起到一個外殼的作用,圍繞著我的頭和手臂。沙發墊子周邊部分的支起與上翹,看上去,已比較充分地遮住了我的腦袋雙手和臂肘,但事實上,它並不能不留縫隙地纏繞和包裹住我身體的那些部分。我的鼻子嘴巴還能呼吸,這保證了我不會被悶死,我的耳朵也能聽到聲音,這保證了我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又聽到了皮鞋踩出的腳步聲音。那腳步聲顯得遲疑重濁,因而不悅耳,但它還是從我這間客廳的遠端一角,從門口處,從門口的鏡子前,向我的身邊緩緩響來。咯,嚓,橐,噠──可我看不到那兩條向我移來的腿。我倒立的方向是沙發靠背,和靠背靠著的潔白的牆壁。若不是這樣,我倒立的方向若朝向茶幾、朝向電視那邊的話,透過茶幾上幾摞書的縫隙,貼著電視機流線狀的邊緣,我將看到,從門口向我移來的那兩條腿,那兩條緊繃在黑色牛仔褲裏的腿有多麼挺拔勻稱和性感。我的理由,與我能聽到開門聲一樣。因為沙發墊子支起上翹的厚厚周邊,隻能遮掩住我的一部分視線,並不能全部擋住我眼睛。但我的臉不是朝向茶幾那邊電視那邊,不是朝向客廳一角的門口處的,而是衝著沙發靠背,也就是說,我是腳尖和膝蓋抵牆,並不是腳跟和腿肚子倚牆。不過,無法看到那兩條迷人的長腿向我移來,無法看到它們多麼挺拔勻稱和性感,我並不遺憾,甚至還慶幸,慶幸我可以晚一點,哪怕隻晚一秒鍾,去麵對那兩條腿的主人發出的判決。誰都知道,迎接噩耗的最好辦法就是拖延噩耗到來的時間。後來事態的發展能證明,我等來的確實是噩耗。“你幹嘛呢沈陽?”腳步聲和雯雯的說話聲,幾乎同時停止和響起在我屁股後邊。“雯雯──”我咕噥了一句。我的聲音很不清晰,除了我和雯雯能知道我說了句什麼,若屋子裏邊還有別人,是聽不懂的。現在較之剛才,屋子裏邊多了個人,剛才隻有一個我,現在又來了個雯雯,但仍然可以說,這個房子裏沒有別人。事實上,我咕噥的是嗯嗯。嗯嗯──雯雯在打量我。這是我猜到的。雯雯沒有也拱進沙發和我團在一起,而是和我保持距離地站在沙發旁,這我就猜到她在打量我了,並且她在以怎樣的表情打量著我,我差不多也能猜得出來:她一定是冷漠的、厭倦的、嫌棄的,至少,她真實的表情是冷漠厭倦和嫌棄的,她罩在表麵的憂鬱傷感和歉疚,隻不過是裝出來的。但我還不死心,還期待著她能拱上沙發和我團在一起,若那樣,什麼都不用說我們就和好如初了。可她沒有,她隻打量我,所用的表情還是──想到她的憂鬱傷感歉疚都是裝出來的,而真實的表情是冷漠厭倦和嫌棄,我的淚水又湧出眼眶,漫過了額頭,滲入了發根。這回我是真傷心了,因為這回我知道,不論我以怎樣的方式迎接雯雯,也於事無補了。雯雯站了有一分鍾,好像她也在選擇麵對我的方式。她來前一定都選擇好了,可沒想到她麵對的隻是我屁股,還有後背大腿和腳後跟。她要調整她的方式。她把手伸進沙發墊子,在周邊支起上翹的沙發墊子裏,朝我臉上摸了一下──噢,是抹了一下,抹我的眼睛額頭和發根。她看到了我的淚水,她抹去了它們。這一瞬間我有些激動,我以為我的戲劇性表現引發了戲劇性效果。我忙把身體動了一下,努力咕噥出一個什麼聲音,像一頭病豬發出的鼻鼾。這一回,恐怕雯雯也聽不懂我咕噥什麼了,因為這回我發出的聲音沒有意義,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表達什麼。我也不需要雯雯能聽懂,我隻希望她能呼應。但她沒有。我以為她能,因為她把手從沙發墊子裏慢慢抽出後,退了兩步。我以為,依老習慣,她是要返身走回到門口,脫皮鞋換拖鞋脫外衣外褲換──不用換了,隻穿裏邊的襯衣襯褲甚至什麼都不穿就行,然後再回到我的身邊,摟我抱我撫摸我親吻我。當然她沒重複習慣性動作,她沒讓事態出現轉機;她除了退回兩步,挨到茶幾旁,就再沒做後邊她每次都做的連貫動作。她像根柱子,冷冷地立在距我兩步遠的地方,等我,等我倒立結束,麵朝向她,好宣布她的終審判決。我隻得結束我的倒立了,我必須以正常的姿勢麵對現實,盡管現實是一個標準的噩耗。我慢慢移動貼在牆上的腳和腿。先向右,右腳帶動右腿分了出去,但不太得勁,就又收了回來;又向左,左腳帶動左腿又分了出去,得勁了,右腳右腿也跟了過去。我讓腿腳的高度慢慢降低,身體一點點蜷縮成一團,待身子抻長放平以後,又橫癱一會,才以正常的姿勢坐了起來。我把身體的重量還給屁股,把屁股的重量分配給沙發。我的喘息聲又粗又重,臉色紫紅,頭發淩亂,眼珠子幾乎鼓出了眼眶。“我是給你送鑰匙來的。”雯雯不再看我,她大大的眼睛想笑一下,但笑不出來,就茫茫然地閃爍不定。她把手中的鑰匙放到茶幾上的一摞書上,一共兩把,都是我家門上的鑰匙。我的門,是那種成城牌雙鎖防盜門。“雯雯,我不要鑰匙,我要你。”我知道我哭咧咧的聲音完全是乞求,它一發出來,即證明我的尊嚴已喪失貽盡。可我做不到為了我的狗屁尊嚴就不乞求。我伸手摟住雯雯的大腿,還有屁股。那個高度,正是我手臂伸出後的水平高度,那個高度,也是幾摞書堆最上麵的書的封麵高度,它們是:《中國行會史研究》、《考古文化學》、《女真奴隸製的演變》、《突厥帝國的興盛與衰亡》、《巴蜀古代城市的起源、結構和網絡體係》。“你原諒我沈陽,那不可能了。”雯雯哈腰抱一下我腦袋,慢慢挪開了我的雙手,我抱她屁股和大腿的那一雙手。“你的話,我認真想了,你的信,我也認真看了,可我知道,我不能了。”但我能夠看得出來,抱我腦袋時她在敷衍,挪我雙手時她很厭倦。“為什麼不能?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那不現實,沈陽,忘了我吧。”“雯雯,你一定這樣,是有了別人嗎?”“我說過沈陽,我誰也沒有。”“我不信,我不信你沒別人。沒別人你為什麼和我分手。”“小雨大了,我得好好過日子了。”“可你跟我好妨礙你好好過日子嗎?”“我是說,我們這樣沒有結果。”“可我說了咱們可以結婚呀,如果你要的是這個結果。”“我不能勉強你,你不願意結婚……”“那我願意了也不行嗎?”“沈陽……不說了吧。”“我要說!”“再見……”“你他媽的雯雯你豬腦袋,離開我對你有什麼好?”我跳了起來,都想動手了。當然沒動,我不能動,我伸出的右手在隱隱作疼,是中指的指肚那裏隱隱作疼。“雯雯,”我又用有些委瑣的腔調對她說道,“你看見,鏡子上的,字了嗎?”“看見了。”雯雯這時轉過了身子,背對著我,麵朝那鏡子,朝著那鏡子向門口走去。“雯雯──”我叫了一聲,愚蠢透頂地提醒她說,“那是,血書……”可我隻聽到了成城牌雙鎖防盜門被撞死的聲音。我想到了個人名關鍵詞。這幾年,有個挺時尚的詞叫“關鍵詞”,我認為,它和我們這個拚命赴死般日新月異著的時代甚是般配:極端的急功近利化和直截了當化。在我熟知的範圍以內,比較多地使用關鍵詞的地方是學術論文,在正副標題、作者姓名、內容提要下邊,就是簡潔清楚的關鍵詞一二三四了,似乎不讀文章隻溜一眼關鍵詞,文章的意思便能一目了然,而那文章之所以弄得很長,大概隻和評職稱的字數要求與稿酬的計算方法有關。有一次我寫篇論文,涉及學術,為尊重人家要標出關鍵詞的意見,就請打字員把那文章連接起來複印兩遍,但正副標題作者姓名和內容提要隻印一遍。人家問我什麼意思,我說這文章的所有詞語都很關鍵,頭一遍就算關鍵詞了。當然也有一些不那麼學術或似乎不學術的文章不需要標關鍵詞,但不標關鍵詞,現今時代的人也有慧眼能準確地挑出關鍵詞來,比如從情書裏挑出的關鍵詞是上床,從商業合同裏挑出的關鍵詞是騙錢,從工作總結裏挑出的關鍵詞是我什麼什麼都優秀都好都比別人強。我現在想說的是,在某類人那裏,他們近年來樂於使用的一個人名類關鍵詞叫凡高。凡高是個畫家,但某類人津津有味地議論他時,並不是說他的畫,而是說他愛上個妓女又無以奉獻,就割下隻耳朵送給了人家。對這則軼事,我感興趣的下文是,那妓女是怎麼處理那耳朵的。我以前想的是,那妓女即使讓那耳朵的血肉模糊嚇慌了手腳,也不至於把那耳朵扔到地上。因為送上耳朵表達喜愛,總比送一束玫瑰更有份量,哪怕凡高當時瘋了,他也知道送耳朵這事對他來說比較重要,他並沒隨隨便便地覺得把耳朵送給張三李四什麼人都行。他單單送了“那一個”妓女,所以,那妓女可以不喜歡凡高,但應該感動一下,絕不可以燙著了一樣甩一甩手,就厭煩地打發掉人家珍愛了三十多年的一隻耳朵。不過現在看來,我更傾向相信,凡高的耳朵是被扔到了地上。我從高中時代開始追求女孩,一追就同時追了三個,此後在大學裏談戀愛我既有公開的戀人也有秘密的女友,甚至結婚後,我也在婚外有性夥伴。也就是說,在男女之事上,我對其本質認識的較早,我本能地相信新鮮就能吸引,欲望並不專一,感情可以分散。我常常與女人愛得一團火熱死去活來,但我從來不能把那一團火熱死去活來發揚光大,我總決心這回就隻愛這一個了,並且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可又總是在這樣下決心的同時,就又對另個女人產生了興趣,甚至會暗下出更大的決心。我以前以為這是我在道德品質上有些問題,可後來看了報紙上的科學版,我方懂得,這是一種叫“愛情雞尾酒”的東西在我體內作祟,那東西使我見異思遷得隴望蜀吃著碗裏的還看著碟裏的。對此我不想責怪自己,我不能為了道德品質和“科學”作對。可雯雯打敗了我的“科學”,她從沒在道德品質問題上要求過我什麼,我也已過了山盟海誓表白心跡的那個年齡,但幾乎從我認識她起,對我來說,她就成了永遠新鮮所有欲望和全部感情的集合體,我把我肉體上靈魂中相當於凡高耳朵的那些東西,都誠惶誠恐地獻給了她。可她為我的“耳朵”感動過嗎?在這點上,我比了解凡高喜歡的那個妓女更了解雯雯,她肯定感動過。但現在的事實能夠證明,感動和不感動並無區別,當她厭煩地甩一甩手,不光把我的門鑰匙扔到茶幾上,也把我珍愛了三十多年的“耳朵”扔到地上時,我和凡高也就同病相憐了:我們都被自己喜歡的女人拋棄了。關鍵詞:不要奢望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