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隻雜種
——卡夫卡
我從父親那裏繼承了一隻奇特的動物——一半像小貓,一半像羊羔的動物,不過它到我手裏之後才發育長大。以前它長得比較像羊羔,但現在卻是貓頭貓爪,羊羔體型,羊羔個頭,眼睛與兩者都像,閃閃發亮,充滿野性。它的毛很柔軟,緊貼在身上。它不僅會潛伏而行,而且能夠連蹦帶跳地逃跑。它常常會蜷伏在窗台上的太陽地裏打呼嚕,在草地瘋跑,它見到貓便逃之夭夭,但卻喜歡襲擊羊羔。它最喜歡走的路是月夜裏屋簷溝。它不會喵喵叫,而且極為厭惡老鼠。它能在雞圈旁潛伏幾個小時,卻從未謀殺一隻雞。
為了使它的身體健康成長,我經常用甜牛奶來喂養它。它大口大口地將牛奶吸進嘴裏,它那食肉動物的利牙派不上一點用場。這一奇觀吸引了附近的孩子們前來觀看。星期天上午是它的會客時間,鄰家的孩子會將我和我懷裏的小動物團團圍在中間。
每逢這時,當然會出現一些誰也回答不了的怪問題:為何偏偏是我擁有這隻動物,為何隻有一隻這樣的動物,在它之前是否曾有過一隻這樣的動物,它是否感到孤獨,它死後將會怎樣,它叫什麼名字,為何它沒有小崽子等等。
麵對這些問題,我從不耗費精力去探求答案,而隻是滿足於盡情地展示我所擁有的東西。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偶爾會有孩子們帶來一些貓,有一次甚至帶來了兩隻羊羔。然而令他們失望的是,並沒有出現他們期望的相認場麵,它們隻是相互靜靜地望著對方,這也許是承認對方存在的一個不可動搖的事實吧。
這隻動物既不懂得追捕的樂趣,又不知道害怕,或許依偎在我身邊是它最愜意的事情。它十分忠於養它的家庭。這也許並不是某種非同尋常的忠誠,而隻是一隻在這世上雖有無數姻親但大概沒有一個血親的動物的真正本能,因此它覺得在我們這裏尋得的保護是理所當然的。
有時它圍著我左聞右聞,在我胯下鑽來鑽去,和我難舍難分。這令我忍不住要笑,它竟然不滿足於做羊做貓,還想做隻溫順的狗。有一段時期就像每個倒黴的人一樣,我的生意非常糟糕,我隻好聽任一切垮掉爛掉。我懷著這種沮喪的心情坐在家裏的搖椅上,抱著那隻動物,我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了它那長長的胡須上,隻見一顆顆淚珠正往下滴。這是我的,還是它的?難道這隻羔羊心腸的貓還有人的柔腸?我從父親手上繼承的東西並不多,不過這件遺物尤其顯得珍貴。
它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兩種焦慮:貓的焦慮和羊羔的焦慮,它們是那樣截然不同。有時它跳上我身邊的椅子,用兩支前腿搭在我肩上,嘴湊到我耳邊,似乎對我說什麼,而實際上卻是彎下頭看著我的臉,觀察它給我留下的印象。為了不至於讓它失望和傷心,我會點點頭裝出一副理解的樣子。隨後它會蹦到地上,圍著我跳來跳去。
屠夫手裏的那把刀也許是解決這隻動物的最好辦法,但是它不隻是一隻動物,它還是我的一件繼承物,因此我沒用這種辦法。因此我必須等待,等到它喘完最後一口氣。有時我發現它似乎用理智的目光注視著我,那目光似乎在期待理智的行動。
啟程
——卡夫卡
旅行前我吩咐仆人為我備馬,而仆人卻沒服從我的安排,於是,我隻好來到馬圈,親自給我的馬備好鞍具,然後跨了上去。我聽見遠處有吹小號的聲音,便問仆人:
“這號聲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沒有聽到。”仆人漠然地回答。
在大門口他擋住我問道:“你這是去哪兒,先生?”
“我不知道,”我說:“隻要離開這裏,我走出去才能到達我的目的地。”
“那你知道你的目的地啦?”他問。
“當然,”我回答說,“我說過:‘離開這裏’,這就是我的目的地。”
“你沒有準備充足的食物。”他說。
“我不需要,”我說,“此次旅行山高路遠,如果在路上什麼也得不到,那我必定餓死無疑。再多的食物也救不了我的命。幸虧這次旅行不同尋常。”威脅
——契訶夫
一天夜裏,貴族老爺家的馬被盜了。第二天,他在所有的報紙上都刊登了這樣一個聲明:“如果不把馬還給我,那麼我就要采取我父親曾經用過的非常措施來嚴懲他。”威脅生效了,小偷不知道會產生什麼嚴重後果,不過他想那種懲罰一定很可怕、很殘酷,於是偷偷地把馬送回來了。能有這樣的結局,貴族老爺很高興。他向朋友們說,他不要步父親的後塵了,因為他很幸運地重獲了失竊的馬。
“那麼,你父親是怎麼做的呢?”朋友們問他。
“你們想知道是嗎?好吧,我告訴你們……有一次他住旅店時,馬被偷走,他就把馬肚帶套在脖子上,背著馬鞍走回家了。如果小偷不是善良和客氣的話,我想我沒有別的辦法,隻能走我父親的老路了。”一個東方的傳說
——屠格涅夫
在巴格達,宇宙的太陽神林法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許多年以前,當林法爾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有一天,他在巴格達郊外散步。
他忽然聽見一聲聲叫喚:“救命!救命!”
在同年齡的年輕人中間,林法爾是以聰慧多智出名的,而且他懷有惻隱之心。
他向著呼救的方向飛奔而去,他看見兩個強盜將一個衰弱的老人縛在城牆上,正在掠奪他身上的東西。
林法爾抽出他的劍,向那兩個惡漢衝去。最後,他殺死一個,另一個被他趕走了。
老人得救了,他跪在恩人麵前,吻他的衣角,叫道:“英勇的年輕人,我應當報答你的慷慨行為。我外貌是一個可憐的乞丐,不過那隻是外貌而已,我不是平常的人,這一點請你相信我。你明天大清早到總商場來,我在噴水池旁邊等你,那時你就全明白了。”
林法爾想:“這個人看外貌的確是一個乞丐,可是什麼樣的事情都會有的,那就去試一次吧。”他便回答道:“很好,老伯伯,我一定去。”
老人仔細地看了看他的臉,便走了。
第二天早晨,太陽剛剛升上樹梢,林法爾便如約來到商場。老人已經在那兒等著他了,一隻肘靠在噴水池的大理石盤上。
老人默默地牽著林法爾的手,帶他進入一個四麵圍著高牆的小花園。
花園的正中,一棵很奇特的大樹長在一塊綠色的草坪上。
這棵樹像是扁柏,隻是它的葉子是天藍色的。
樹上結了三個蘋果,都懸在朝上彎的細枝上。第一個是白的,不大不小,像牛奶一樣地白;第二個大而圓,鮮紅色;第三個是黃色的,小而有皺紋。
雖然風平浪靜,但整棵樹都在微微打顫。它發出一聲尖脆響亮的哀叫,它好像知道林法爾來了似的。
“年輕人,”老人說,“你可以在這三個蘋果中隨便選一個吃,但是我要告訴你,你要是摘白的來吃,你會成為世上最聰明的人;你要是摘紅的來吃,你會像猶太人洛齊斯爾特那樣的有錢;你要是摘黃的來吃,你會得到一般老婦人的歡心。你自己拿主意吧!不要遲疑了。一小時之內,蘋果就會枯萎的,連這棵樹也要沉到地底下去的!”
林法爾聽了老人的話,陷入了沉思。“我應當怎麼辦呢?”他低聲自語道,好像在同他自己辯論似的,“要是你太聰明了,也許你就不肯好好地過活了;要是你比什麼人都有錢,妒忌你的人就會越來越多;我不如摘第三個,就是能討老婦人歡心的黃蘋果吃!”
林法爾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老人張開他沒有牙齒的嘴大笑說:“啊,聰明的年輕人!你選得很好!白蘋果對你根本沒什麼用,你其實比所羅門還聰明,紅蘋果你也用不著……你就是沒有它,也會有錢的……”
“老人家,您能告訴我,”林法爾興奮地說,“上天所保護的,我們喀立甫的尊貴的母親,她住在哪兒?”
老人鞠躬到地,向這年輕人指示了路。
幸福
——亞·伊·庫普林
在一個富有的強國,偉大的國王把國家裏所有的詩人和智者都叫到他跟前來。他問他們:
“什麼是幸福?”
一個人急忙回答:“幸福是能一直看見您那非凡的臉上閃爍著的光輝和永遠感到……”
“挖掉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國王漠然地說,“下一個!”
“幸福就是行使權力。作為國王,您是幸福的!”第二個高聲叫喊道。
偉大的國王聽後,苦笑著說:
“可是痔瘡使我很痛苦,我無法行使權力治好它。割去他的鼻子,你這個混蛋,下一個!”
“幸福是擁有財富。”第三個結結巴巴地說。
國王回答說:
“我很富有,可是這個問題我不得不問,一塊跟你腦袋一般重的金錠能使你滿足嗎?”
“嗯,陛下!”
“你將得到它。來呀!把像他的腦袋一樣重的金錠係在他的脖子上,然後把這個乞丐拋到海裏去!”
“第四個!”偉大的國王有些不耐煩地喊道:
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眼睛滴溜溜轉的人,肚子貼著地爬過來說:
“啊,大智大慧的人!我的需要不多。我餓了,隻要填飽肚子,我就幸福了。我將在整個宇宙裏為您的仁慈歌頌。”
“給他喜歡吃的食物,填飽他的肚皮,”國王厭惡地說,“等他脹死了來告訴我。”
接著又上來兩個人。其中一個膚色紅潤,前額低窄。他是一個大力士。他歎了一口氣說:
“幸福在於創作。”
另一個是臉色蒼白、身材消瘦的詩人,麵頰上點綴著點點紅斑。他說:
“幸福在於健康。”
國王聽了傷感地說:
“瘦弱的詩人,如果我能用我的權力改變你的命運,一個月後你將會向諸神乞求靈感;你這個英雄赫克利斯般的人物,就會到醫生那兒乞求減輕體重的藥丸,平安地去吧。還有誰?”
“幸福就是死亡!”第七個戴著水仙花冠的人驕傲地說,“幸福根本就不存在,它是虛幻的!”
“砍去他的腦袋!”國王懶洋洋地說。
“陛下,陛下,開恩!”死囚大叫,臉色變得比水仙花瓣還要白,“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把他拉下去,砍掉他的腦袋。”國王斬釘截鐵地說。
又來了許多人。其中一個隻說出了下麵幾個字:
“女人的愛情!”
“很好。”國王表示讚同,“從全國挑選一百名漂亮的女人給他,同時給他一杯毒藥。等他的靈魂離開他的軀體後就來告訴我,我將去看看他的屍體。”
還有一個人說:
“能立刻滿足我的每一個願望就是幸福。”
“你現在的願望是什麼?”國王狡黠地問。
“您是問我嗎?”
“對,我在問你。”
“陛下,這個問題提得太突然了。”
“把他活埋了。啊,又來了一個聰明人?唔,唔,走近一點……也許你知道幸福是什麼?”
這是一個真正的智者,他回答道:
“幸福在人的思維裏。”
國王的眉毛顫動了一下,他怒吼起來:
“啊!人的思維!什麼是人的思維?”
這個聰明人——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智者——隻是憐憫地微微一笑,不做任何回答。
等待他的是地牢,那裏永遠是一片黑暗,聽不見外麵的任何聲音。一年後,當侍從把這個囚犯帶到國王麵前時,他已變得又盲又聾,雙腿幾乎支撐不住身體了。國王問他:“怎麼樣?你現在感到幸福嗎?”
智者心平氣和地答道:
“是的,我是幸福的。在牢裏,我是國王,是富翁,是窮人,是飽漢,也是餓漢,這一切都是思維賜給我的。”
國王發怒了,他高聲說:“思維!思維到底是什麼?你記住五分鍾後我要把你吊死,還要往你那可惡的臉上吐唾沫,到那時你的思維能幹什麼?能為你消災解憂嗎?還有你在地球上濫用過的那些思維將來在哪裏安身?”
作為一個真正智者的他還是心平氣和地說:
“傻瓜!思維永遠不會消失,它是永恒的。”
三個問題
——托爾斯泰
從前,一個遙遠國度的國王突發奇想,如果他總是知道開始做一件事情的適當的時間,如果他知道誰是他該聽取意見的恰當的人,而誰又是他應該避開的人,還有什麼時候他最應該做什麼事,當然,他希望知道更多的事情。
他將這些問題公告天下,要是有誰告訴他:何時是開始行動的合適時間,誰是他最需要的人以及他如何才能知道什麼是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那他的下半生將會擁有享用不盡的金銀珠寶。
國王麵前來了許多博學之士,他們帶來了不同地方的答案,內容當然千奇百怪。
在第一個問題的觀點上,有的人說,為了知道采取每個行動的適當時機,一個人必須事先列出一張年月日的行事日程表來,然後嚴格照表行事。有的人說,要事先確定采取每個行動的適當時機是不可能的,但隻要踏踏實實地對待每一件事,從中找出目前最需要的事情,這就行了。還有人說,國王對於正在進行的一切不管怎樣的經心在意,要靠一個人來正確地判斷何時是采取行動的適當時機,也還是不可能的,選拔幾個優秀人才組成小團體專門研究時機問題也許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是,這時候又有人說,有些事過於緊急,來不及經過多個人員進行討論就得立即拍板。為了做出這種決定,你就得事先知道將會發生什麼情況,而這並非正常人能夠辦到的。因此,為了知道采取每個行動的適當時機,你得請教術士才成。
對於第二個問題,答案也是各式各樣的。所有與國王有過接觸的人似乎都被列了出來。
對於第三個問題,即什麼是最重要的事,有人回答說,世上最重要的事是科學,另一些人說是戰士的武功,還有些人則說是宗教信仰。
答案雖然多之又多,但沒有一個是國王欣賞的。但他仍然希望能找到問題的正確答案,所以決定去西方請教一位在民間被廣為傳頌的以智慧與勤勞並稱的隱士。
隱士性情孤僻但對來客的要求比較簡單,除了普通老百姓以外,不接待任何人,所以國王微服去拜訪,在到達隱士的小庵之前就下了馬,身邊隻留下一個侍從。
沒費多大力氣,國王就找到了隱士。在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吃力地勞動。他見了國王,跟他打了個招呼,還是繼續挖他的地。他像是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而顯得極瘦。他的鐵鍬每次下去似乎改變不了地麵多少變化。
國王走上前去對他說:“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有三個問題非常需要你給我解答:我如何才能知道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呢?誰是我最需要的人?最後,什麼是需要我首先關心的最重要的事?”
隱士的鍬在暫停了一下後又徑自地挖起地來。
“你累了,”國王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可以幫你。”
“那謝謝了!”隱士說,把鐵鍬遞給國王,很悠閑地躺在地上休息。
國王挖了兩畦地,又停下來提出他那三個問題。隱士還是沒有答話,伸手要接鍬,輕聲說道:
“現在你歇一歇吧——讓我來挖會兒。”
但是國王不給他鐵鍬,一直埋頭為隱士挖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太陽似乎不耐煩了,躺進了山的背麵,國王更沒有太陽的耐性,他一扔鐵鍬,說道:
“我到你這兒來,聖明的人,是為了給我的問題求得一個答案。如果你不能或不願給我答案,那你不妨直接打發我走人。”
“有什麼人跑過來了,”隱士說,“讓我們瞧瞧,是誰。”
國王轉過身,看到一個長著大胡子的人從他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衝過來。那人用手按住肚子,渾身都是鮮紅的血。隻跑到一半,他就支撐不住了,倒在地上,發出微弱痛苦的聲音。國王和隱士解開那人的衣服,看見上麵的傷口大的可怕。國王盡量把傷口洗淨,用他的手帕和隱士的一條毛巾把它包紮起來。但根本止不了多少血。過了一陣子,血流得少了,那人緩緩地睜開眼睛,要求給點水喝。國王滿足了他的要求。這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涼氣漸重。所以國王在隱士的幫助下把傷者扶到庵裏,他需要休息,而且他現在也無法告訴他們任何事情。國王由於趕了路,又做了許多事,就在門檻上坐下來睡著了——由於疲勞,他睡得很沉,即使夏夜的涼氣也無法打擾他片刻。早晨醒來,國王用了很長時間才記起昨天的種種事情。
“寬恕我吧!”大胡子看見國王醒了,正看著自己,就聲音微弱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