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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立論

——魯迅

我夢見自己正在小學校的講堂上預備作文,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

“難!”老師從眼鏡圈外斜射出眼光來,看著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他於是收回幾句恭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

“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說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

“我願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那麼,老師,我得怎麼說呢?”

“那麼,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嗬!您瞧!多麼……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街頭巷尾之倫理

——許地山

在這城市裏,雞聲早已斷絕,破曉的聲音,有時是駱駝的鈴鐺,有時是大車的輪子。那一早晨,胡同裏還沒有多少行人,道上的灰土蒙著一層青霜,騾車過處,便印上蹄痕和輪跡。那車上滿載著塊煤,若不是加上車夫的鞭子,合著小驢和大騾的力量,也不容易拉得動。有人說,做牲口也別做北方的牲口,一年有大半年吃的是幹草,沒有歇的時候,有一千斤的力量,主人最少總要它拉夠一千五百斤,稍一停頓,便連鞭帶罵。這城的人對於牲口好像還沒有想到有什麼道德的關係,沒有待遇牲口的法律,也沒有保護牲口的會社。騾子正在一步一步使勁拉那重載的煤車,不提防踩了一蹄柿子皮,把它滑倒,車夫不問情由揮起長鞭,沒頭沒臉地亂鞭,嘴裏不斷地罵它的娘,它的姊妹。在這一點上,車夫和他的牲口好像又有了人倫的關係。騾子喘了一會氣,也沒告饒,掙紮起來,前頭那匹小驢幫著它,把那車慢慢地拉出胡同口去。

在南口那邊站著一個巡警。他看是個“街知事”,然而除掉捐項,指揮汽車,和跟洋車夫搗麻煩以外,一概的事情都不知。市政府辦了乞丐收容所,可是那位巡警看見叫化子也沒請他到所裏去住。那一頭來了一個瞎子,一手扶著小木杆,一手提著破柳罐。他一步一步踱到巡警跟前,後麵一輛汽車遠遠地響著喇叭,嚇得他急要躲避,不湊巧撞在巡警身上。

巡警罵他說:“你這東西又髒又瞎,汽車快來了,還不快往胡同裏躲!”幸而他沒把手裏那根“尚方警棍”加在瞎子頭上,隻揮著棍子叫汽車開過去。

瞎子進了胡同口,沿著牆邊慢慢地走。那邊來了一群狗,大概是迫母狗的。它們一麵吠,一麵咬,衝到瞎子這邊來。他的拐棍在無意中碰著一隻張牙咧嘴的公狗,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他摩摩大腿,低聲罵了一句,又往前走。

“你這小子,可教我找著了。”從胡同的那邊迎麵來了一個人,遠遠地向著瞎子這樣說。

那人的身材雖不很魁梧,可也比得胡同口“街知事”。據說他也是個老太爺身份,在家裏刨掉灶王爺,就數他大,因為他有很多下輩供養他。他住在鬼門關附近,有幾個侄子,還有兒媳婦和孫子。有一個兒子專在人馬雜遝的地方做扒手。有一個兒子專在娛樂場或戲院外頭假裝尋親不遇,求幫於人。一個兒媳婦帶著孫子在街上撿煤渣,有時也會利用孩子偷街上小攤的東西。這瞎子,他的侄兒,卻用“可憐我瞎子……”這套話來生利。他們照例都得把所得的財物奉給這位家長受用,若有怠慢,他便要和別人一樣,拿出一條倫常的大道理來譴責他們。

瞎子已經兩天沒回家了。他驀然聽見叔叔罵他的聲音,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叔叔走過來,拉著他的胳臂,說:“你這小子,往哪裏跑?”瞎子還沒回答,他順手便給他一拳。

瞎子“喲”了一聲,哀求他叔叔說:“叔叔別打,我昨天一天還沒吃的,要不著,不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