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美麗的鄰居

——泰戈爾

我的鄰居是一位非常年輕、非常漂亮的寡婦。不知從何時起,我對她產生一種敬慕之情,但對任何人也不曾流露過,就連我最知心的朋友奈賓也一無所知。我對能把這種真情深藏心底永保其完美而感到自豪。在我心中,她是一朵世界上最美的花。

然而激情有如山澗一樣,一定要尋一條出路發泄出去,這是我寫詩的最大動力,而且完完全全是主動的,可是我的拙筆卻不肯褻瀆我所崇拜的對象。

令我感動驚奇的是,我的朋友奈賓對詩也發生了興趣,這個可憐的家夥以前從未寫過詩,連韻腳和韻律都不懂,然而他卻無法抑製這種突如其來的寫詩的欲望。

因此,我便成了他求助的對象,他那些詩仍是那種永恒的主題:全是獻給某位心上人的。我打趣地拍拍他的肩膀問:“喂,老朋友,你該不會有心上人了吧!”

奈賓笑著說:“哪有的事。”

可以這麼講,我在幫助朋友寫詩的過程中,得到了極大的安慰,我把內心所積蓄的熱情,全都傾注在那些抒情詩中了。我認真地對他那些不成其為詩的詩稿加以修改、潤色,最後使每首詩都變成了我自己的作品。

奈賓非常驚訝:“這正是我想說而又表達不出來的話,你究竟有什麼特殊的辦法能表達出這樣美好的感情呢?”

而我是斷不能告訴他我真實的想法,於是我便說:“要知道真理是死板的,惟有想像力才是永遠活潑的;現實有如沉重的岩石,阻擋著情感的奔放,惟有想像力才是可以騰雲駕霧,不受任何阻礙的。”

這席話說得奈賓連連點頭,連聲說“對!對!”他停了一會之後,又喃喃自語地說:“說得不錯,是這樣。”

正像我已說過的,在我心底的愛念中有一種敬慕的情感,不允許我把它變成文字,但為人代筆,就再也沒有什麼妨礙我的文思了。我熱情激昂地把我真摯的感情像流水一樣傾瀉到了我的詩行間。

有一次,奈賓對我說:“這些詩完全是你思想的體現,還是簽你的名發表吧?”

“哪裏的話呢!”我說,“明明是你寫的,怎麼說是我寫的呢?我隻是偶爾添上一兩筆罷了。”

漸漸地,奈賓以為是真話。

不可否認,我有時像天文學家仰視星空一樣懷著無限渴望的心情,把目光投向鄰家的那扇窗戶,然而那回敬的流動的純潔無瑕的目光,使我心中那一點點雜念蕩然無存。

然而有一天,我發現情況有了根本性的變化,變化之巨令我瞠目結舌。萬裏晴空的下午,突然卷來一大片烏雲,刹時天空變得黑暗起來,那美麗的寡婦站在窗前向外眺望。從那晶瑩的黑眸子閃現出的恍惚神情裏,我讀出了那種無限企盼的心情。那種無限渴望的眼神,就像一隻穿雲破霧的小鳥,要尋找的不是上蒼,而是某人心靈的窩巢。

這種傳神的難以言喻的幽情,使我已經平複的心湖又起波瀾,我渴望以某種有實際意義的行為表白我的心跡,而不能局限於拙劣的詩句。最後我決心為促成這位孤孀的美事而不遺餘力。

奈賓激烈反對我的意見,“她要終身守寡,”他說,“要保持貞節和寧靜。那種沉靜的美,有如仙境,倘若改嫁,那種美豈不破壞無遺?”

奈賓的這種腔調、言論讓我很惱火。可以設想一下,一個酒足飯飽之徒,大談特談對吃喝的蔑視,奉勸一個快要餓死的人用風花雪月去充饑,這是一種什麼主義。我當時忿忿地說:“奈賓,你聽著,對一個畫家來說,廢墟也是美妙的景物,然而建造房屋是為了人住的,不僅僅是為了供畫家入畫的,不能為了藝術上的需要而不顧實際。你超然地把孀居加以理想化,固然很妙,但是你不要忘了,她首先是一個凡人,有著自己的感情,有著凡人的七情六欲。”

我一向認為奈賓很頑固,要想使他改變看法,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是,這次出乎我的意料,他沉思了片刻以後,竟完全同意了我的看法。

一周以後,奈賓跑來找我說,如果我能幫助他,他準備娶一個寡婦。

我表示了我的祝願,滿口答應全力以赴地支持他,奈賓於是向我透露了全部實情。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奈賓的詩是有“感”而發,他也在向往著一位孀婦,隻不過從未吐露真情而已。原來,經常刊載奈賓的詩作——莫不如說是我的詩作的雜誌,被那位美人看到了,看來這些詩算沒有白寫。

奈賓用這種方式表白自己的心跡,原來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用意。據他說,他根本不知道那位遺孀識文斷字。他經常把雜誌匿名郵給那位遺孀的兄弟,這隻是他呼天不應的一種無奈之舉,這就像給上帝奉獻花環一樣,至於上帝是否感恩,那就不是愛慕者的事了。

奈賓一再向我申明,他當初千方百計與孤孀的兄弟套近乎,並無特殊的用意,心上人的任何親屬對他來說都必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奈賓與那孤孀的相見得益於那位兄弟的一場病,詩人的出現,自然而然會引起一番對詩歌的評論,當然也會涉及到其他方麵。

也就是我的“孤孀有情論”使他有所頓悟之後,他向那孤孀表達了愛意,起初她未能應允,但當他借用了我那一套有說服力的話語,再加之自己的一兩滴淚水,這位佳人便無條件地投降了。現在,需要的就是籌辦婚禮了。

“那麼需要我做什麼?”我說。

“事情遇到了一點麻煩,”奈賓說,“你知道,我父親現在還不同意這門親事,等他同意時,不就一切都晚了嗎?”

我又一次表現了我的慷慨,在給他開完支票後,我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她是誰了吧?你不必擔心我會成為你的情敵,我可以發誓我不會寫詩給她,隻能給你。”

“省省吧!”奈賓說,“我沒告訴你她是誰,難道是怕你不成!是她讓我不向朋友們談及此事的,她對自己的這種抉擇深感不安。不過,我不想瞞你。她住在十九號,就是你的那位鄰居。”

假如我的心是一個鍋爐的話,我相信它當時就會爆炸。“這麼說,她已不堅持終生守寡了?”我直截了當地問。

“她改變主意了。”奈賓微笑著答道。

“那些詩句有這麼大的魔力嗎?”

“可以這麼說,我的詩本來就寫得很動人,”奈賓說,“你不認為是這樣嗎?”

我心裏詛咒起來。

可我該詛咒誰呢?詛咒奈賓,詛咒自己,詛咒她?我不知道。

事情看來已成定局,我隻能沉默。樂園裏的不速之客

——泰戈爾

這個人對美的追求永無止境。

他從不踏踏實實地做事,卻整日想入非非。他捏了幾件小玩藝兒——有男人、女人、動物,那都是些上麵點綴著花紋的泥製品。他也畫畫,雖然靠這些賺不了錢,但他仍樂此不疲。人們嘲笑他,有時他也發誓要拋棄那些奇想,可是每次都沒有成功。

就像一些小男孩很少用功卻能順利通過考試一樣,他雖然一生都無所作為,可死後卻依然進了天堂。

正當天國裏的判官揮毫之際,掌管人們的天國信使卻陰差陽錯地把那人發配進了勞動者的樂園。

在這個樂園裏,應有盡有,但是你必須要不停地勞動。

這兒的男人說:“天啊,我們沒有片刻閑暇。”女人們也在說:“加把勁呀,時間正在飛逝。”他們見人必言:“時間珍貴無比,我們有幹不完的活兒,我們得再加把勁!”如此這般,他們才擁有滿足。

可這個新來乍到者,屬於在人世間沒做一丁點兒有用的事兒就度完了一生的人,完全不適應這樂園裏的生活。他漫不經心地徘徊在大街小巷,不時撞在那些忙碌的人們身上,即使躺在綠茸茸的草坪上,或湍急的小溪旁,也總讓人感到礙手礙腳,被指責幾句也是常有的事。

有個少女每天都要匆匆忙忙地去一個“無聲”的急流旁提水(在樂園裏連急流也不會浪費它放聲歌唱的精力)。她邁著急促的小步,好似嫻熟的手指在吉他琴弦上自如地翻飛著;她的烏發也未曾梳理,那縷縷青絲總是好奇地從她前額上飄垂下來;她的眼睛美極了。

那遊手好閑之人站在小溪旁,目睹此情此景,心中陡然升起無限憐憫和同情,一腔熱血在胸中膨脹。

“啊——嘿!”少女關切地喊道,“您無活可幹,是嗎?”

這人歎道:“幹活?我從不幹活!”

少女糊塗了,又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想我可以給您一些活幹。”

“‘無聲’小溪的少女呀,我一直在等您這句話呢。”

“那您喜歡什麼樣的活兒呢?”

“就把您的水罐給我一個吧,那個空的。”

“水罐?您想從小溪裏提水嗎?”

“不,我隻是想在它上麵畫畫。”

少女愕然:“畫畫,哼!我忙得很,而你卻如此清閑!我走了!”她說著就離開了。

可是一個忙忙碌碌的人又怎能對付得了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呢?他們每天都見麵,每天他都對她說:“‘無聲’小溪的少女呀,給我一個水罐吧,我要在上麵畫畫。”

最後,少女妥協了。她給了他一個水罐,他便畫了起來,畫了一條又一條的線,塗了一層又一層的顏色。畫完後,少女舉起水罐,細細地瞅著,她的眼光漸漸迷惑了,皺著眉頭問:“你畫的這些能幹什麼?”

這人大笑起來:“什麼也不能幹。這隻是一幅畫,並沒有什麼意義。”

少女提起水罐走了。回到家裏,她把水罐拿在燈下,用審視的目光,從各個角度翻來覆去地品味那些圖案。深夜,她又起床點燃了燈,再靜靜地細看那水罐。她看到些東西,但又無法用言語將那東西表達出來。

第二天,她又去小溪邊提水,但感覺不同了。一種新的感覺從她心底萌發出來——一種什麼也不是、也不為什麼的感覺。

她一眼瞥見了畫家,心裏一緊:“您要我幹什麼?”

“隻想給您幹更多的事兒。”

“那您喜歡幹什麼?”

“給您的烏發紮條彩帶。”

“為什麼?”

“不為什麼。”

發帶紮好了,確實非常漂亮。勞動樂園裏忙碌的少女現在也開始每天花很多時間用彩帶來紮頭發了。時光在流逝,許多工作不了了之。

樂園裏的土地開始荒蕪,勤快的人也學會了偷閑,他們把寶貴的時光耗在了諸如畫畫、雕塑之類的事上。長老們大為愕然,召開了一次會議,大家一致認為這種從未有過的問題現在非常嚴重。

天國信使也匆匆而至,向長老們鞠著躬,道著歉:“我錯帶一人進了樂園,真是非常抱歉。”

那人被叫來了。他一進來,長老們即刻就注意到了他的奇裝異服,及其精致的畫筆、畫板,立刻明白他確實不屬於樂園。

酋長正言道:“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趕快離開!”

這位畫家沒有多說一句話,拾掇好他的畫筆及畫板。就在他即將離去之際,那少女飛奔而來,“等等我,不要將我一個人留下!”

“這算什麼,難道這一切都要歸罪於這個懶人嗎?”長老們無言以對。某國秘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