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故鄉

——魯迅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裏,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隻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隻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淒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麵站著隻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家具,此外須將家裏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隻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麵。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裏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麵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裏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隻有一個忙月(我們這裏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隻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裏,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麵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隻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隻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穀,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隻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裏來。我們日裏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麼?”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裏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隻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麼?”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曆,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電裏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裏,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隻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裏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隻看見院子裏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裏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裏,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麵。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麵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麼?”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麼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麵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係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裏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麼?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裏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麼高,嘴唇也沒有這麼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係,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麵憤憤的回轉身,一麵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裏,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麵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麵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隻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裏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鬆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隻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裏麵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隻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麵,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麼?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隻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幹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裏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隻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隻能爛掉……”

他隻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隻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裏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歎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裏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隻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裏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麵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癡癡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裏,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裏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裏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麵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隻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麼高低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隻覺得我四麵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麼。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裏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製的偶像麼?隻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麵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誌摩在回憶裏

——鬱達夫

新詩傳宇宙,竟爾乘風歸去,同學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華表托精靈,何當化鶴重來,一生一死,深閨有婦賦招魂。

這是我托杭州陳荷先生代作代寫的一副挽誌摩的挽聯。陳先生當時問我和誌摩的關係,我隻說他是我自小的同學,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這一回的很適合他身分的死。

做挽聯我是不會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對句。而陳先生也想了許多成句,如“高處不勝寒”。“猶是深閨夢裏人”之類,但似乎都尋不出適當的上下對,所以隻成了上舉的一聯。這挽聯的好壞如何,我也不曉得,不過我覺得文句做得太好,對仗對得太工,是不大適合於哀挽的本意的。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雞的那一種樣子,這我在小曼夫人當初次接到誌摩的凶耗的時候曾經親眼見到過。其次是撫棺的一哭,這我在萬國殯儀館中,當日來吊的許多誌摩的親友之間曾經看到過。至於哀挽詩詞的工與不工,那卻是次而又次的問題了。我不想說誌摩是如何如何偉大,我不想說他是如何如何的可愛,我也不想說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麼怎麼的悲哀,我隻想把在記憶裏的誌摩來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見一次他那副凡見過他一麵的人誰都不容易忘去的麵貌與音容。

大約是在宣統二年(一九一○)的春季,我離開故鄉的小市,去轉入當時的杭府中學讀書,——上一期似乎是在嘉興府中讀的,終因路遠之故而轉入了杭府——那時候中的監督,記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伯的圖書館對麵。

當時的我,是初出茅廬的一個十四歲未滿的鄉下少年 ,突然間闖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圍萬事看起來都覺得新異怕人。所以在宿舍裏,在課堂上,我隻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同蝸牛似地蜷蜷伏著,連頭都不敢伸一伸出殼來。但是同我的這一種畏縮態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級同一宿舍裏,卻有兩位奇人在跳躍活動。

一個是身體生得很小,而臉麵卻是很長,頭也生得特別大的小孩子。我當時自己當然總也還是一個小孩子,然而看見了他,心裏卻老是在想:“這頑皮的小子,樣子真生得奇怪”,仿佛我自己已經是一個大孩似的。還有一個日夜和他在一塊,最愛做種種淘氣的把戲,為同學中間的愛戴集中點的,是一個身材長得相當的高大,麵上也已經滿示著成年的男子的表情,由我那時候的心裏猜來,仿佛是年紀總該在三十歲以上的大人,——其實呢,他也不過和我們上下年紀而已。

他們倆,無論在課堂上或在宿舍裏,總在交頭接耳的密談著,高笑著,跳來跳去,和這個那個鬧鬧,結果卻終於會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輕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吸引大家的注意的。

而尤其使我驚慌的,是那個頭大尾巴小,戴著金邊近視眼鏡的頑皮小孩,平時那樣的不用功,那樣的愛看小說——他平時拿在手裏的總是一卷有光紙上印著石印細字的小本子——而考起來或作起文來卻總是分數得最多的一個。

象這樣的和他們同住了半年宿舍,除了有一次兩次也上了他們一點小當之外,我和他們終究沒有發生什麼密切一點的關係;後來似乎我的宿舍也換了,除了在課堂上相聚在一塊之外,見麵的機會更加少了。年假之後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曉為了什麼,突然離去了府中,改入了一個現在似乎也還沒有關門的教會學校。從此之後,一別十餘年,我和這兩位奇人——一個小孩,一個大人——終於沒有同到的機會,雖則在異鄉飄泊的途中,也時常想起當日的舊事,但是終因為周圍環境的遷移激變,對這微風似的少年時候的回憶,也沒有多大的留戀。

民國十三四年——一九二三、四年——之交,我混跡在北京的秋紅塵裏:有一天風定日斜的午後,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鬆坡圖書館裏遇見了誌摩。仔細一看,他的頭,他的臉,還是同中學時候一樣發育得分外的大,而那矮小的身材卻不同了,非常之長大了,和他並立起來,簡直要比我高一二寸的樣子。

他的那種輕快磊落的態度,還是和孩時一樣,不過因為曆盡了歐美的遊程之故,無形中已經練成了一個長於社交的人了。笑起來的時候,可還是同十幾年前的那個頑皮小孩一色無二。

從這年後,和他就時時往來,差不多每禮拜要見好幾次麵。他的善於座談,敏於交際,長於吟詩的種種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個社交的中心。當時的文人學者、達官麗妹,以及中學時候的倒黴同學,不論長幼,不分貴賤,都在經他用了他那種濁中帶清的洪亮的聲音,“喂,老×,今天怎麼樣?什麼什麼怎麼樣了?”的一問,,你就自然會把一切的心事丟開,被他的那種快樂的光耀同化了過去。

正在這前後,和他一次談起了中學時候的事情,他卻突然的呆了一呆,張大了眼睛驚問我說:

“老李你還記得起記不起?他是死了哩!”

這所謂老李者,就是我在頭上寫過的那位頑皮大人,和他一道進中學的他的表哥哥。

其後他又去歐洲,去印度,交遊之廣,從中國的社交中心擴大而成為國際的。於是美麗宏博的詩句和清閑絕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積多了起來。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後,北京變了北平,當時的許多中間階級者就四散成了秋後的落葉。有些飛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沒有見到的機會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黃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複在歧路上徘徊著,苦悶著,而終於尋不到出路。是在這一種狀態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頭,我又忽而遇見了誌摩。

“喂,這幾年來你躲在什麼地方!”

兜頭的一喝,聽起來仍舊是他那一種洪亮快活的聲氣。在路上略談了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裏坐一會,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賚公司的輪船碼頭。因為午前他剛接到了無線電報,詩人太果爾回印度的船係定在午後五時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這老詩人的病狀的。

當船還沒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還不能夠交談的時候,他在碼頭上的寒風裏立著——這時候似乎已經是秋季了——靜靜地呆呆地對我說。

“詩人老去,又遭了新時代的擯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

因為太果爾這一回是新從美國日本去講演回來,在日本在美國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裏是不十分快活的;並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場重病。誌摩對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雙眼呆看著遠處,臉色變得青灰,聲音也特別的低。我和誌摩來往了這許多年,在他臉上看出悲哀的表情來的事情,這實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後的一次。

從這一回之後,兩人又同在北京的時候一樣,時時來往了。可是一則因為我的疏懶無聊,二則因為他跑來跑去的教書忙,這一兩年間,和他聚談時候也並不多。今年的暑假後,他於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頭一天喝酒的時候,我和董任堅先生都在那裏。董先生也是當時杭府中學的舊同學之一,席間我們也曾談到了當時的杭州。在他遇難之前,從北平飛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闖到了他的寓裏。

那一天晚上,因為有許多朋友會聚在那裏的緣故,談談說說,竟說到了十二點過。臨走的時候,還約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後會才茲分散。但第二天我沒有去,於是就永久失去了見他的機會了,因為他的靈樞到上海的時候是已經殮好了來的。

文人之中,有兩種人最可以羨慕。一種是象高爾基一樣,活到了六七十歲,而能寫許多有聲有色的回憶文的老壽星,其他的一種是如時賽寧一樣的光芒還沒有吐盡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寫許多文學史上所不載的文壇起伏的經曆,他個人就是一部縱的文學史。後者則可以要求每個同時代的文人都寫一篇吊他哀他或評他罵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橫的放大的文苑傳。

現在誌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詩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狀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認識他的人老老少少一個個都死完的時候為止。過去

——鬱達夫

空中起了涼風,樹葉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飛掉下來,雖然是南方的一個小港市裏,然而也象能夠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臨海的一間高樓上吃晚飯。

這一天的早晨,天氣很好,中午的時候,隻穿得住一件夾衫。但到了午後三四點鍾,忽而由北麵飛來了幾片灰色的層雲,把太陽遮住,接著就刮起風來了。

這時候,我為療養呼吸器病的緣故,隻在南方的各港市裏流寓。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

恰巧遇著了C省的政變,東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穩,所以就遷到H港去住了幾天。後來又因為H港的生活費太昂貴,便又坐了汽船,一直的到了這M港市。

說起這M港,大約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國人應許外國人來的最初的地方的一個,所以這港市的建築,還帶著些當時的時代性,很有一點中古的遺意。前麵左右是碧油油的海灣,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麵濱海的通衢裏,建築著許多顏色很沉鬱的洋房。商務已經不如從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賭場很多,所以處處有庭園,處處有別墅。沿港的街上,有兩列很大的榕樹排列在那裏。在榕樹下的長椅上休息著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都帶有些舒服的態度。正因為商務不盛的原因,這些南歐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沒有那一種殖民地的商人的緊張橫暴的樣子。一種衰頹的美感,一種使人可以安居下去,於不知不覺的中間消沉下去的美感,在這港市的無論哪一角地方都感覺得出來。我到此港不久,心裏頭就暗暗地決定“以後不再遷徙了,以後就在此地住下去吧”。誰知住不上幾天,卻又偏偏遇見了她。

實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細雨蒙蒙的日暮,我從西麵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館內走下山來,想到市上去吃晚飯去。經過行人很少的那條P街的時候,臨街的一間小洋房的棚門口,忽而從裏麵慢慢的走出了一個女人來。她身上穿著灰色的雨衣,上麵張著洋傘,所以她的臉我看不見。大約是在棚門內,她已經看見了我了——因為這一天我並不帶傘——所以我在她前頭走了幾步,她忽而問我:

“前麵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時先生!”

我一聽了她叫我的聲音,仿佛是很熟,但記不起是哪一個了,同觸了電氣似的急忙回轉頭來一看,隻看見了襯映在黑洋傘上的一張灰白的小臉。已經是夜色朦朧的時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顏麵全部的組織;不過她的兩隻大眼睛,卻閃爍得厲害,並且不知從何處來的,和一陣冷風似的一種電力,把我的精神搖動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問她。

“大約認不清了吧!上海民德裏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還記得?”

“噢!唉!你是老三麼?你何以會到這裏來的?這真奇怪!這真奇怪極了!”

說話的中間,我不知不覺的轉過身來逼進了一步,並且伸出手來把她那隻帶輕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麼地方去?幾時來此地的?”她問。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飯去,來了好幾天了,你呢?你上什麼地方去?”

她經我一問,一時間回答不出來,隻把嘴顎往前麵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時候的她的那種怪脾氣,所以就也不再追問,和她一路的向前邊慢慢地走去。兩人並肩默走了幾分鍾,她才幽幽的告訴我說:

“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會和你相見。李先生,這兩三年的分離,把你的容貌變得極老了,你看我怎麼樣?也完全變過了吧?”

“你倒沒什麼,唉,老三,我嚇,我真可憐,這兩三年來……”

“這兩三年來的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點。有的時候,在報紙上就看見過一二回你的行蹤。不過李先生,你怎麼會到此地來的呢?這真太奇怪了。”

“那麼你呢?你何以會到此地來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條水草,浮來浮去,總生不著根,我的到此地來,說奇怪也是奇怪,說應該也是應該的。李先生,住在民德裏樓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