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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個官員的死

——契訶夫

在一個挺好的傍晚,有一個同樣挺好的庶務官名叫伊凡·德密特裏奇·切爾維亞科夫,正坐在戲院正廳第二排,用望遠鏡看戲劇《哥納維勒的鍾》。他凝神瞧著,覺得幸福極了。可是忽然間,他的臉皺起來,他的眼睛眯縫著,他的呼吸止住了……他從眼睛上拿掉望遠鏡,兩隻手擋住了鼻子,於是……“阿嚏!!!”事情再明白不過了,他打噴嚏了。不管是誰,也不管是在什麼地方,打噴嚏也算不上是多麼出格的事情。鄉下人固然打噴嚏,巡官也一樣打噴嚏。就連樞密顧問官有時候也要打噴嚏。隻要是人都會打噴嚏。切爾維亞科夫並沒有因此而手忙腳亂,他拿手絹擦了擦臉,而且像有禮貌的人那樣,往四下裏看一看:他的噴嚏究竟攪擾別人沒有。也就是這一看使他緊張起來了。他看見坐在他前麵正廳第一排的一個小老頭正在拿手套使勁擦自己的禿頂和脖子,口中似乎還在念叨著什麼。切爾維亞科夫認出那個小老頭是卜裏茲查洛夫,一位在交通部任要職的將軍。

“他會不會發難呢!”切爾維亞科夫想,“他不是我的上司,是別的部裏的,不過那也還是難為情。還是先說聲對不起吧!”

切爾維亞科夫咳了一聲,把身子向前探出去,湊近將軍的耳根小聲說:

“對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子濺在您身上了……請相信,這隻是意外。”

“不要緊,不要緊……”

“看在上帝麵上,原諒我。我本來……我不是故意要這樣的!”

“唉,別把那事情放在心上!看戲吧!”

切爾維亞科夫非常尷尬,傻頭傻腦地微笑著開始看戲。他看啊看,根本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戲上。他開始惶惶不安,定不下心來。到了休息時間,他走到卜裏茲查洛夫跟前,在他旁邊轉了幾圈,壓下自己的膽怯,走上前說道:

“我把唾沫星子噴在您身上了,大人……請您原諒……我本來……出於無意……”

“唉,夠啦……我已經忘了,你可不可以也忘記呢!”將軍說,他的眉毛使勁地皺了一下。

“已經忘了,可是他的眼睛裏有一道凶光啊,”切爾維亞科夫懷疑地瞧著將軍,暗想,“而且他不願意說話。我必須向他再次解釋,說明我完全無意……說明打噴嚏是自然的法則,要不然他就會認為我有意唾他了。這太重要了,這關係著部與部之間的團結……。”

回家以後,切爾維亞科夫就把自己的失態告訴了他妻子。他覺得他妻子或許會有點好的主意。她先是有點驚嚇,可是等到聽明白卜裏茲查洛夫是在“別的”部裏任職以後,也就恢複了平常心態。

“不過呢,你也還是去賠個不是的好,”她說,“禮多人不怪嘛!”

“說的就是啊!我已經賠過不是了,可是不知怎麼他那樣子挺古怪……一句好話也沒說。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戲,壓根兒沒看我一眼。”第二天切爾維亞科夫將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齊齊,去卜裏茲查洛夫家裏解釋……他一走進將軍的接待室,就看見那兒有很多來請示事情的人,而將軍在他們中間忙得不亦樂乎。將軍忙過一陣後,抬起眼睛來看著切爾維亞科夫。

“要是您記得的話,大人,昨天在戲院裏,”庶務員開口講起來,“我打了個噴嚏……不小心噴了您……請原……”

“真是胡鬧……上帝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您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將軍對另一個請示事情的人說。

“連話都不願意與我多講!”切爾維亞科夫暗想,臉色慘白了,“這是說:他生氣了……不行,我一定得鎮定……我要跟他說明白才行……”

等到將軍跟最後一個人談完話,正要走進內室去時,切爾維亞科夫又走過去跟在他後麵,喋喋不休地說道:

“大人!要是我鬥膽攪擾大人,那我現在已經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懊悔了!”

“……那不是故意做出來的,請您務必相信才好!”

將軍一臉的無奈,擺了擺手。

“哎呀,您簡直是跟我開玩笑,先生!”他說完,就走進去,很快就把門關上了。

“這怎麼會是開玩笑?”切爾維亞科夫想,“根本就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呀!他是將軍,可是他竟不懂!既是這樣,我也不願意再對這個擺架子的人賠不是了,去他的!我可不想再見這個討厭的人了,當然,我得給他寫信繼續說明那天的事情。”

切爾維亞科夫這麼想著,走回家去。他給將軍的信沒寫成。他想了又想,怎麼也想不出來這封信該怎樣寫才好。他隻好第二天再親自去解釋。

“昨天我來打擾大人,”麵對將軍無奈的眼神,他又喃喃地說,“可不是照您所說的那樣是為了開玩笑。我原是來賠罪的,因為我在打噴嚏的時候噴了您一身唾沫星子……那怎麼可能是一種玩笑呢?我哪兒敢開玩笑?要是我們沾染了開玩笑的習氣,那可就會……失去……對人的尊敬了……”

“滾出去!!”將軍忽然大叫一聲,看來將軍真的氣壞了。

“什麼?”切爾維亞科夫低聲問道,嚇得呆如木雞。

“現在!!”將軍頓著腳又喊一聲。

切爾維亞科夫的心像灌了鉛一樣。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退到門口,走出去,到了街上,一路磨磨蹭蹭地走著……他呆滯地走到家裏,沒有脫掉製服,往長沙發上一躺,就……死了。

買樂譜

——契訶夫

瞧呀!那個身體虛胖、搖搖晃晃過來的男人是誰呀!哦,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陸軍中尉,名叫伊萬·普羅霍雷奇·加烏普特瓦赫托夫。用他自己的話講,因為他的老婆總讓他買這買那,把他累得精疲力盡,使他從以前的風流倜儻的少年變成一個蹣跚的老頭。而這會兒,他又奉命到一家樂器店為他的愛女買樂譜。

“您好,先生!”他走進樂器店說,“勞駕,請給我拿……”

站在櫃台後麵的一個身材矮小的德國人向他伸過脖頸來,笑容可掬的臉上現出詢問的神情。

“您要點什麼,先生?”

“對不起,先生,讓我想想……天真熱呀!這麼炎熱的天氣,簡直拿它沒辦法!請等一等,先生,嗯……讓我……讓我……好好想想……哎呀!我是怎麼搞的,我怎麼記不起來了呢?”

“那您就再想想。”

加烏普特瓦赫托夫上嘴唇抿住下嘴唇,緊緊皺起小小的額頭,向上翻動著眼睛,苦苦地回想著。

“哎呀呀,上帝饒恕我,我的記性太壞啦!這是怎麼搞的……怎麼搞的……讓我好好想想……對不起……我忘啦!”

“您好好想想……”

“這個該死的。我跟她說過,要把買的東西都寫出來,可她就是不寫……她幹嗎不寫下來呢?我可不能樣樣都記得住……對了,或許您知道吧?是一部外國樂曲,彈起來很響亮……您知道嗎?”

“外國樂曲?很響亮的,那我們商店裏可是非常多喲……”

“噢,是嗎?……這我知道!嗯……嗯……讓我想想……哎,可怎麼辦呢?買不到樂譜,就不能回家。娜佳,也就是我的女兒,會把我磨死的,您要知道,沒有樂譜,她就彈不好……彈不成調!老實說,她原有一部樂譜,我無意中在它上麵灑上了煤油,為了不讓她大喊大叫,就把它扔到櫥櫃裏去了……我不喜歡聽娘兒們大喊大叫!她讓我買新的……嗯,是這樣的……喲喲……這隻貓多神氣。”加烏普特瓦赫托夫用手撫摸著躺在櫃台上的一隻大灰貓……那貓喵喵叫了幾聲,伸著懶腰,露出一副饞相。

“喲,這隻貓可長得真漂亮,它是西伯利亞產的嗎……那它是公的還是母的?”

“公貓。”

“啊,原來是個‘小夥子’呀!好家夥!喂!‘小夥子’你能逮著耗子嗎?”加烏普特瓦赫托夫轉過頭問,“它有女朋友嗎?哦!我是說……它有配對的母貓嗎?”

“還沒有……嗯……”

“那就趕緊找一個呀,以後要是生了小貓,就送給我一隻……我妻子非常喜歡貓——特別是公貓!……現在該怎麼辦呢?我一路上都在記呀記,這會兒卻忘了……記性不行啦,完啦!人老了,我的青春年華過去了……該入土啦……不過,那曲子彈起來非常洪亮,而且變幻莫測、雄壯有力……對不起,先生……哦……我也許可以哼唱一下那支曲子吧……”

“您就唱吧……或者……或者……您用口哨吹吹也行……”

“噢,不,先生,您不知道在屋裏吹口哨是有罪的嗎?……我們那裏有個叫謝傑利尼科夫的人,他嘴裏老是不停地吹呀吹呀,結果吹得傾家蕩產啦……對了,您是德國人還是法國人?”

“德國人。”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還好您不是法國人……他們盡幹蠢事,我最討厭他們,你不知道吧,打伏期間,他們還吃過老鼠呢!嘿嘿……別忙,讓我再想想,那調怎麼唱來著,偶爾我也會哼上一段呢,那我現在給你哼哼,不,算了,我還是幹脆唱吧!……您看如何?……哦!好極了,請您站在那裏去,準備好了,我要開始了……嗯……我想,我得先清清嗓子……”

加烏普特瓦赫托夫彈了三下手指,閉上眼,用假嗓子唱起來。

“多多——西——多——多——霍——霍——霍……我是個男高音……我在家裏常常用童高音唱……讓我想想,先生……特拉——拉——拉……克爾姆……牙縫裏好像塞著點什麼東西……呸!原來是瓜子兒皮……噢——多——多——西——西……克爾姆……我大概感冒了……我在酒店喝了一杯冷啤酒……特魯——魯——魯……就這樣一直往上揚……然後,您知道嗎,順勢而下,降低,降低。就這樣側著身子,然後往高音符上拔高,一陣一陣地……多——多——西……魯——魯……您明白嗎?這時再接低音:古——古——古——都都……您聽明白了嗎?”

“不明白……”

那隻公貓驚訝地望望加烏普特瓦赫托夫,大概是在發笑,接著便懶洋洋地從櫃台上跳了下去。

“難道您一點也沒聽出來……哦,上帝,您要我說什麼好……啊,也許是我唱得不好,您別介意,……那個……我真是沒有一點印象了呀!”

“您幹脆在鋼琴上彈一下吧……您會彈琴嗎?”

“鋼琴嗎?……您這不是為難我嗎?……我過去會拉小提琴,隻拉一根弦,那也隻是隨便拉拉……拉著玩的……沒有人教我……我弟弟納紮爾會拉小提琴,有人教過他……就是那個法國人羅卡特,您也許認識他吧,就是維涅季特·弗蘭齊奇教他的……他可真是個滑稽可笑的法國人……我們都管他叫拿破侖,故意逗他。他總是很生氣。他說:‘我不是拿破侖……我是共和派,我叫弗蘭齊……’他那副嘴臉,說實在的,也確實是一副共和派的嘴臉……完全是一副狗的嘴臉……我故世的父親什麼也沒教過我……他說:你祖父叫伊萬,你就也叫伊萬吧,既然如此,你的一舉一動也應該像你祖父一樣,你也去當兵吧,下流東西!!你就去放火槍吧!!至於溫情脈脈,嬌生慣養,小子……小子……小子……我是不會對你溫情脈脈,嬌生慣養的!你祖父吃過馬肉,你也去吃馬肉吧!你也把馬鞍子當枕頭墊在頭下睡覺吧!……我現在回到家裏該怎麼辦!她們準得把我吃了!買不到樂譜不許回家呀……也隻好再見啦,先生!對不起,打攪您了……這架鋼琴值多少錢?”

“八百盧布!”

“哎喲,哎喲……我的老天爺!這就叫做:鋼琴買到手,窮得光腚走!哈——哈——哈!八百盧布!!我真識貨!再見吧,先生!要不,咱們再聊一會兒吧!您知道嗎,有一次我在一個德國人家裏吃午飯。午飯後,我問一位先生,他也是德國人,我問‘衷心感謝您的盛情招待’德語怎麼說?他對我說……他對我說……對不起,先生,讓我想想!……他說:‘伊赫——利別——季赫——馮——甘岑——格爾岑!’噢,對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