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公民證
——契訶夫
亞基姆與妻子梅蘭尼婭興奮極了,因為他們就要去海濱度假了,這對他們來說生平還是第一次,而且是到那沒有風、到那水溫暖得像餐桌上的茶一樣的海邊。
單位給他們開了到“迎賓”休養所的許可證。為了到休養所去,他們先是乘電氣火車、公共汽車,最後換乘古老的蒸汽輪船,一切都很順利,可到了休養所卻碰到了麻煩:休養所當局拒絕接收他們,不給他們提供膳宿,理由是夫婦倆都沒攜帶公民證。是啊,公民證是這樣一種憑證,沒有它,你別想得到一張床位、一把椅子。坐在走廊裏等吧,期待吧。可等什麼,又期待什麼呢?要知道,規定就是規定。如果沒帶遊泳衣,這倒不成問題,可以到離海濱浴場遠一些的地方,各自穿著普通褲衩到海裏去也沒事兒。但是沒有公民證,情況就不同了,別說休養院不收留你,就是一些小私營旅店也不會收留。
“梅蘭尼婭,現在我們該怎樣做?”丈夫問妻子。
“親愛的亞基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妻子聳了聳肩。
在這個“迎賓”休養所既沒有亞基姆夫婦的床位,也沒有他們的餐桌,這裏隻有一個小賣部。
時間在無助的等待和期望中過去了。
“梅蘭尼婭,我們怎麼辦呢?”
“亞基姆,我還是沒有辦法。”
最後,梅蘭尼婭忽然想起該給母親發封電報,讓她把公民證立刻寄來。
兩天後,總算盼來了珍貴的掛號信,信一到,郵局就通知了他們。他們高高興興地跑去領取。到了領取的窗口,他們拿出通知單,自我介紹了一番。
“拿公民證看一下!”窗口裏一個可愛的姑娘說。
“什麼公民證?”亞姆基驚奇地問。
“當然是您的公民證!”
“噢!可它不在我這兒,它在您那兒,在這個信封裏啊……姑娘,我們就是等它呀!”
“信封裏裝的是什麼我用不著管,也管不著。但是,要取信,您就得交驗公民證。”
第二天、第三天又去,但還是白費口舌。這一對沒有公民證的夫婦,誰的信任也得不到。
他們在“迎賓”休養所的領地上又鬧騰了兩天,這段時間裏他們主要以夾肉麵包和果汁為食,也曬了幾次太陽,遊了遊泳,但終究不很暢快,便決定回家。一路上的辛苦和沮喪的心情自不必說,總算到了基希涅夫,由此到家不過咫尺之遙——坐上出租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到郵局去領取公民證。按時間算,他們的公民證早該退回來了。
“我的掛號信從療養區退回來了嗎?”亞基姆問。
“啊!您的,在這兒呢!”女營業員回答說。
“謝天謝地!請給我吧……您不知道,為這封信我們吃了多少苦頭啊!我們這次可受夠了……”
“看看公民證!”姑娘說。
“怎麼?又是公民證!我們的公民證就在您拿著的信封裏呀!”
“我不管信封裏有什麼東西,可您必須交驗公民證才能取信。”
他們又到郵局去了兩趟,但每次都空手而歸。
第三次去時,郵局告訴他們:信又退到“迎賓”休養所交亞基姆收了,因為信件隻有一個月的留存期限,現在期限已過。辯護律師
——埃林·彼林
今天,區法院全體出庭審理高羅謝克村農民米特裏·馬林打死他鄰居彼得·馬林的馬的案件。
法庭的窗口麵對著街對麵一排房子的白牆。這排房子在陽光照射下泛著刺眼的白光,更顯得法庭上的氣氛陰沉。大廳裏十分悶熱,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什麼人。隻有兩三個被傳來作證的農民畏畏縮縮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張著嘴巴聽著。
現在出庭的是辯護人。一身破舊的西裝已罩不住他那滾圓的肚子,再配上禿頭、矮個,模樣很令人發笑。他的眼睛總盯著庭長,有時從口袋裏掏出手來指著被告,竭力想使聽眾感到驚訝和激動,他的嗓子發啞,聲音沙沙的,聽上去就如同一個破罐子。他仰起頭,向天花板翻著白眼,仿佛是在祈告上蒼。在說完每一句話之後,他便略微向前移動一下,把兩隻手攤開。但是法官們僵硬的、不動聲色的麵孔表現出來的隻是一種習慣了的冷漠,同往常一樣,不給人任何希望。
庭長沉默不語。一個法官正在專心畫小馬。另一個,看上去非常熱衷於音樂,他畫了一個大音符,現在正竭力把這個音符擴大。
被告米特裏·馬林是一個矮小、長著亞麻色頭發的農民。他赤著腳,穿著一件小褂,手裏拿著帽子站著。他對那個唱著歌往玻璃窗上撞的蒼蠅十分感興趣,至於辯護律師的那些“名言”,他一個字也不懂。在律師停下來咽一口唾沫的時候,米特裏回頭對門旁漫不經心地咬著指甲的雜役高聲說道:
“朋友,你把那個唱著歌的家夥,放出去吧。它嗡嗡地叫得煩人哩。”
法官們用一種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憐的目光看了看他。庭長搖了搖鈴。
“米特裏·馬林,安靜些,你該知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你不應該多說話。”
“哈,它飛走了!”米特裏指著窗子說道。
法官們都笑了。辯護律師嚴厲地瞅了他的委托人一眼,隨後也笑了,繼續說道:
“是的,法官先生們,我們不應該忽略,換句話說,我們應當了解一下我的委托人的心理狀態,也就是說,正確地估計當時的情況。現在我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景:鄉村裏的夜晚,黑得像地獄似的,什麼也看不見。我的委托人正躺在院子裏看守著他灑盡血汗換回的穀物,這就是說他在保護自己的勞動果實。諸位先生設想設想這一切吧:他躺在那兒,每天的勞動把他累得精疲力竭了,他忘掉了一切,正如詩人所說的,他忘掉了妻子、兒女和天堂。我的委托人因勞動過重,疲憊不堪,不知不覺中睡去了。”
“哪知在熟睡中,他忽然感覺到一種巨大的災難即將降臨到他身上,他猛然一掙,醒來了,他看見……這還了得!他的性命真是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候了。他的頭頂上站著一個醜陋不堪的龐然大物,這個怪物正要準備對他下手。在萬般驚懼之下,我的委托人簡直就失掉了知覺。他看見無數火舌從怪物的鼻孔裏噴出來,血紅的眼睛冒著熊熊的火焰。他恐怖到了極點,他渾然忘了一切,忘記了周圍的環境,他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抓起槍來就放。怪物倒下了又爬起來,跳過籬笆,往野地裏跑去,它鑽到那兒的一個幹草垛裏,痛得直抽搐,後來……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