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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太與西瓜

——蕭紅

五小姐在街上轉了三個圈子,想走進電影院去,可是這是最末的一張免票了,從手包中取出來看了又看仍然是放進手包中。

現在她是回到家裏,坐在門前的軟椅上,幻想著她新製的那件衣服。

門欄外有個人影,還不真切,四小姐坐在一邊的長椅上咕噥著:“沒有臉的,總來有什麼事?”

一個大西瓜,淡綠色的,聽差的抱著來到眼前了。四小姐假裝不笑,其實早已笑了:“為什麼要買這個,很貴呢。”心裏是想,為什麼不買兩個。四小姐把瓜接過來,吩咐使女小紅道:

“刀在廚房裏磨一磨。”

淡綠色的西瓜抱進屋去,四小姐是照樣的像抱著別人給送來的禮物那樣笑著,滿屋是煙火味。媽媽從一個小燈旁邊支起身來搖了搖手,四小姐當然用不著想,把西瓜抱出房來。她像患著什麼慢性病似的,身子瘦小得不能再瘦,抱個大西瓜累得可憐,臉兒發紅,嘴唇蒼白。她又坐在門前的長椅上。

五小姐暫時把新製的衣裳停止了幻想,把那個同玩的男人送給的電影免票忘下,紅寶石的戒指在西瓜上閃光:“小紅,把刀拿來呀!”

小紅在那裏喂貓,喂那個天生就是性情冷酷黑色的貓,她沒有聽見誰在呼喊她。

“你,你耳聾死……”

“不是呀,劉行長的三太太,男人被銀行辭了職,那次來抽著煙就不起來,媽媽怕她吃了西瓜又要抽煙。”四小姐忙說著,小紅這次勉強算是沒有挨罵。

西瓜想放在身後,四小姐為了慌張沒有躲藏方便,那個女客人走出來看著西瓜了。媽媽說著:

“不要吃西瓜再走嗎?”

小姐們也站起來,笑著把客人送走。

她們這回該集攏到廳堂分食西瓜來,第一聲五小姐便嚷著:“我不吃這樣的東西,黃瓜也不如。”

拋到地板上,小紅去拾。

太太下著命令叫小紅去到冰箱裏取那個更大的田科員送來的那個。

她們的架子是送來的禮物擺起來的!她們借別人來養自己的脾氣。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沒有難處。

小紅去取那個更大的去,已經拾到手的西瓜被吐啦,舍不得的又丟在地板上。

站在門欄處送來禮物的人也在苦惱著。

“為我找了十元一月薪金廚夫的職業,上手就消費了三元。”

但是他還沒聽見五小姐說的“黃瓜也不如”呢。

紙幣的跳躍

——鬱達夫

絕大的一輪旭日從東麵江上蒙蒙地升了起來,江麵上浮漾在那裏的一江朝霧,減薄了幾分濃味。澄藍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幾處隻淡灑著數方極薄的晴雲,有的白得像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紅似美婦人臉上的醉酡的顏色。一縷寒風,把江心的霧網吹開,白茫茫的水麵,便露顯出三兩隻葉樣的漁船來。朝陽照到,正在牽絲舉網的漁人的麵色,更映射得赭黑鮮明,實證出了這一批水上居民在過著的健全的生活。

做晚上剛從遠道歸來。晚飯的時候陪他母親喝酒,卻醉到了好處,雖然有點動了傷感,但隨後終究很舒適地熟睡了一晚的文樸,這時候也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裏喀醒了。他全身抽動著喀了幾聲,向枕邊預備在那裏的痰盒內吐了一口帶血帶灰的粘重的濃痰,慢慢伸出手來把一麵的帳子鉤起,身體往上一移,將腰部斜靠上了床頭安置著的高枕,從高樓上臨江的那扇玻璃窗裏,拋眼向外麵一望,就看見了一幅兒時見慣,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麗,初冬江上的故裏清晨的朝景。

“啊啊!…………”

不由自主地發了這一聲也像是喀後的餘波,也像是美景的激賞的感歎詞之後,那一臉悲涼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膩得很厚的臉上呈露了出來。

“踏遍中華窺兩戒,無雙畢竟是家山!”

靜看了一會,帶著嗬欠,微微地擁鼻哼了兩聲,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蓋在被上的絮袍夾襖,從絮袍袋裏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煙卷來點火吸上。

將上半身靠向了床欄,呆瞪著兩眼,長長地把煙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著嘴向前麵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煙氣,他的朦朧的心裏,無端竟釀起了一陣極平靜極淡漠的傷痛的哀感。不過你若問他,這究竟是為了什麼,那這時候怕連他自己,也不能夠直截了當地說出他所以要傷痛的原因來。使他傷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一直到今朝挨著病醒轉在故鄉的臥床上的此刻為止,二十七八年間,他所遭遇著的,似乎隻是些傷痛的事情的連續。他的腦裏,心裏鋪填在那裏的,似乎隻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這些往事,都已升華散淨,凝成了極純粹,極細致的氣體了。表麵上包裹在那裏的,隻有一層渾圓光滑,像包裹在烏雞白鳳丸之類的丸藥外麵的薄薄的蠟衣。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發酵,沸騰,噴發,爆裂的熱力了;所以表麵上流露著的隻是沉靜,淡漠,和春冰在水麵上似的絕對的無波。他的這時候的內心心狀,天上地上,實在也隻有他一個人知道。若有第二個人出來,向他動問,問他“你是在傷痛麼?”的時候,說不定他竟會含笑而不言,搖著頭,睜著眼,心裏很滿足似地否認你這問話的無根的。可是當他把第一口煙吸進又吐出的中間,他的心裏卻確在朦朧地,沉寂地,感觸著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