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一頁
——卡夫卡
保衛我們的祖國是一項神聖而高尚的工作,從前我們竟把這項工作忽略了。迄今為止,我們誰都對它漠不關心,每個人都埋頭打理自己眼前的那一小堆工作。我想下麵的事情會使人們有所改變。
我是一個鞋匠,鋪子開在離皇宮不遠的地方。一天清晨,我剛推開店門,就發現通向廣場的所有路口全讓武裝人員占據了。這些武裝人員非隸屬我國,而是一夥來自北方的遊牧人。他們的侵入著實讓我們大吃一驚。反正我們不能就隻幹瞪眼,我們需要阻止他們。
房子對他們來講沒什麼實際意義,露宿是他們最擅長的。他們成天忙著,要麼磨刀,要麼削箭,要麼練習騎馬,我們的廣場,那麼美麗的地方全被這群粗人給毀掉了。有幾回,我們也從店裏跑出去,試圖把最令人惡心的糞便、垃圾清掃掉。可是,我漸漸明白,我的弱小起不了什麼作用,隻會給清掃人員加重負擔。
你無法與那幫粗人嚐試交談。他們不懂我們的語言,本身又幾乎沒有自己的語言。他們的交談與牲畜幾近相同。反之,對於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設施,他們也不理解,也不以為然。你對他們打手勢,他們根本不理睬,那幫人不會對你有絲毫的感情,也懶得花時間去弄明白你。他們經常地扮鬼臉,隨後又是翻白眼,又是吐唾沫,這種令人惡心的舉止僅僅是出於一種人類的本能,至少我現在是確信無疑了。他們要什麼就拿,但你卻不能說他們采用了武力。因為我們都不敢反抗,因此也無所謂武力。
我存起來的一些好貨色也讓他們給拿走了,但為此我卻沒什麼可抱怨的,要知道別人的遭遇並不比我好,還有更糟的。他們每次剛進貨就被一搶而空,全讓遊牧人吞進了肚子。他們的馬也吃肉,與馬一起分享食物是很正常的。肉店老板非常傷心,卻又不敢停止供應肉。我們理解他的心情,便募集一些錢支持他。要知道,不供應肉便是一種反抗,那結果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且就算供應肉,結果也好不到哪裏去。天曉得該怎麼辦。
雖然,結果不見得好到哪裏去,但至少肉店老板嚐試著改變這種狀況,於是第二天早晨幹脆牽了頭活牛來。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那時的情景。大約有一小時之久,我一直在店後麵的地板上趴著,把所有的衣服、被子、墊褥統統堆在身上,很沉,但勉強阻止那公牛的慘叫聲鑽進耳朵裏。原來,遊牧人從四麵八方向它衝去,用牙齒從它溫暖的身體上一塊一塊撕肉吃。好久,我才推門走上已經平靜下來的街道。隻見遊牧人全困倦地躺在公牛屍骸周圍睡著了,表情讓人覺得那麼休閑。
我看見敬愛的皇帝陛下正躲在窗戶後麵,目睹這一切的發生。平常,他可從不到宮內廣場的房間來,而總是生活在最裏麵的花園中。然而這一次——至少我是如此感覺——他應該要做些什麼了吧!
“這樣的日子怎麼樣才算到頭呢?”我們大家你問我,我問你,“我們要承受這樣的負擔和磨難到什麼時候呢?皇帝做了一件不負責任的事情。宮門始終閉著:從前的侍衛隊現在隻能像狗一樣地躲了起來。拯救祖國的事全部放在了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肩上,這樣的重任我們可擔當不起哩,需全國人民一起努力,並不是靠哪一部分人可以做到的。”
有什麼新鮮事嗎
——厄爾凱尼
一天下午,布達佩斯公墓發生了一件新鮮事,躺在公墓第二十七區十四號墓穴裏的哈伊杜什卡·米哈伊夫人——諾貝爾·施蒂芬妮亞複活了。
當時近三百公斤重的墓碑轟然傾倒在地,盡管因為風吹雨淋,墓碑上的字跡已模糊不清了,但她丈夫的名字還依稀可見。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複活。
因為天氣不好,在公墓的人不多。但凡是聽到這聲音的人都過來了。這時,剛剛複活的少婦已抖去身上的塵土,正在用借來的梳子梳頭。
一位帶黑麵紗的老太太問她:“你好嗎?”
“謝謝,我很好。”哈伊杜什卡夫人說。
一位出租汽車司機問她想不想喝點水?
這位剛剛複活的人說,她現在不想喝什麼。
這位司機便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對布達佩斯的水的味道實在無法恭維,他也不想喝。
哈伊杜什卡夫人問司機,他為什麼對布達佩斯的水不滿意?
“因為是用氯消的毒。”
“是的,消毒時用氯。”花匠阿波斯托爾·巴朗尼科夫點點頭(他是在公墓門口賣花的),所以他隻好儲存雨水來澆那幾種高級的花。
“是的,現在全世界的水都用氯消毒。”
說到這裏,沒有人接話了。
“還有什麼新鮮事,快給我講講。”少婦渴求地說。
“什麼新鮮事也沒有。”人們說。
大家又不說話了,這時下起雨來。
“您不怕淋濕嗎?”做釣竿的私營手工業者德烏契·德若問這位複活者。
“沒關係,我喜歡下雨。”
老太太卻說:“那可得看下什麼雨。”
哈伊杜什卡夫人說,夏天那種涼絲絲的雨才是她最喜歡的。
但是阿波斯托爾·巴朗尼科夫說,他什麼雨也不喜歡,因為一下雨就沒有人來公墓了。
做釣竿的私營手工業者說,他非常能理解這一點。
接著人們又沉默了。
“還是說點什麼吧。”新複活的少婦向四周看了看說。
“說些什麼?”老太太說,“沒什麼好說的。”
“說說自由戰爭以後發生的事吧。”
“要說,也可以說一兩件,”手工業者揮揮手,“但就像德國人說的那樣,比這有意思的事也不多。”
“沒錯,一點沒錯。”出租汽車司機說完就回到自己的汽車那裏去了。
人們都不說話。複活者覺得沒意思,此時,她複活的那個土坑還沒有合上。她又等了一會兒,但看來實在沒有人想說話,於是就向周圍的人告別,又回到那個土坑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