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安天會(1 / 3)

第二十八章 安天會

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北京。

曲嫣然駕著自己的小車子,行駛在北五環公路上。車窗之外,一片嚴寒,窗內的她,額前卻出了微汗,一頭飄逸的長發,粘了幾縷發絲在緋紅的臉頰邊。這是周一上午,整個北京照例又成了一個大停車場,排排車道塞得水泄不通。嫣然還特地遲些出發,滿擬錯過上班高峰,結果仍然在路上堵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十一時整,離目的地回龍觀還有三五公裏,眼看要錯過約定的采訪時間。

“蠢哭了……應當坐地鐵的!”

嫣然恨恨地拍了一下方向盤。明明十三號線可以直達的啊。圖方便開什麼車!

抵達回龍觀之後的情形,又讓她覺得開車這選擇沒什麼錯。回龍觀太大了,近千萬平方米的社區,她要找的那個樓盤“北京人家”,離地鐵站好遠,步行的話,得下午才能趕到。咳,這地方在解放前,根本就是鄉下吧?十幾年建設下來,也成了新北京的一部分。

此次遠程奔襲,是受主編派遣,找一位京劇前輩做個采訪。嫣然接到這個任務,還真為難:

“老大,我從沒看過京劇,連生旦淨醜是怎麼回事都不懂,叫我去采,太坑爹吧?”

“先做點功課再去。文化版編輯怎能不會寫京劇,國粹啊。”主編的語氣,不容反駁,“看你資深才交給你!這次采訪很重要,世紀老人,百年京劇史的見證,戲曲界人人都要尊她一聲先生,懂嗎?約見一麵不容易。你好好找個角度,寫篇有深度的稿子出來,放在新春特刊裏。”

嫣然舉起新買的iPhone 6,循著手機地圖,在“北京人家”重重樓宇裏尋找著,滿腦子還回蕩著車子裏播放的絲竹鑼鼓。她真是認真做了一些功課,但是戲曲這麼博大精深的東西,豈是突擊能懂?聽了一大堆京昆唱腔CD,最讓她有感覺的,反倒是電影《霸王別姬》的原聲大碟,一個柔潤的嗓音,婉轉唱念: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京劇,也會是這樣嗎?

要找的人家,終於到了。這是一棟高聳入雲的大廈,上班時間,四下靜謐,隻有幾位大爺大媽在小區花園曬太陽。嫣然乘電梯到了十六樓,氣喘籲籲地拉去頸上圍巾,整整大衣衣領,按動了門鈴。

門很快打開,一位老者出現在麵前。嫣然愣了愣:她從未見過如此英挺的老人家,雖已鬢發斑白,卻依然精氣神十足,身姿雄健,麵容清朗,五官輪廓鮮明,一雙劍眉星目尤其吸引視線,整個人幾乎散發著逼人光彩,比年輕人還更具風華。他和善地先開口:

“曲老師?”

嫣然已經知道梨園中習慣稱人為老師,但是被一位年紀足可做自己祖父的前輩如此稱呼出來,還是一時慌了手腳:

“是,哦不敢當,叫我小曲吧。這是林櫻草先生家?”

“是。”那老者遞上拖鞋,迎嫣然進門,邊走邊高聲叫道,“媽,曲老師來了。”

“請進請進。”

客廳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喚。

嫣然轉過屏風,隻見迎麵露台窗下,坐著一位瘦小的老太太。她是這麼的老,老得整個身子都如風幹了一般,臉上、頸上、手上,皮膚全已鬆弛,但是腰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一身淺灰對襟絲棉襖,雙手交疊著擱在膝前,言語描摹不出的一派嫻雅。她微笑著望向嫣然,神情溫婉、平和,滿頭白發整齊地梳向耳後,在冬日陽光下閃著絲絲銀光。

“曲老師,午安。”

嫣然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曾被自己視如畏途的訪問,竟進行得如此順利。原本以為,和一位百歲高齡的老壽星,能順利溝通幾句已經不錯了,卻不料林櫻草耳聰目明,思維清晰,口齒便給,不但交流毫不費力,且有一顆極其通達而體貼的心,言談之間,處處照顧對方心意,讓人如沐春風。嫣然不知不覺地對她描述的梨園湧起濃厚興趣,坐在她身邊舉著錄音機,聽得入了神,全然忘記時光飛逝。

“……您是說,在那個年代,人們聽京劇,就像現在聽流行歌曲一樣的?”

“有過之而無不及。”櫻草微笑道。她的聲音低緩,充滿慈愛:

“上至帝王將相,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愛聽戲。京劇誕生二百多年,在漫長的中國曆史中隻是短短一瞬,但是它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彙聚傳統文化精華,把戲曲藝術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深入國人血脈之中。當然了,這也是一代一代京劇人,不斷傳承發展的結果,有一個艱辛的成長過程。”

“那為什麼,到我們這個時代,它不再那麼受歡迎了呢?”嫣然眨眨眼睛,熱心地自問自答,“是因為它太古老了,與時代脫節了吧。我周圍年輕人大都和我一樣,從沒看過京劇,覺得節奏太慢,老氣橫秋的,聽不懂。我爸爸媽媽呢,隻愛聽樣板戲。隻有爺爺奶奶愛聽京劇。”

櫻草仍然笑著,溫和地搖搖頭:

“我不那麼認為。傳統藝術之美,永遠不會過時,愈是古老,愈有價值。你說故宮美不美,唐寅的畫美不美,汝窯瓷器美不美?我們都沒資格去評論它是不是與時代脫節,永遠隻有時代去仰視它、追趕它的份兒。但你說的也是,現在的京劇,不那麼受歡迎了。為什麼呢,我覺得這跟一個特殊年代造成的文化斷層有關係。”

“哪個年代?”

櫻草轉向坐在一邊的兒子,喚了一聲:

“念竹……”

那老者無須母親多做吩咐,立即手腳麻利地提起水壺,為櫻草與嫣然麵前茶碗續上熱水。嫣然哪裏當得起,慌忙起身,畢恭畢敬地施禮致謝。她不太清楚這位老者的年紀,按說林櫻草的兒子,今年起碼七十多了,可是這言行,這相貌,哪裏像是古稀老人?至多六十歲的樣子。櫻草接過兒子遞來的茶碗,輕輕啜了一口,方緩緩道:

“京劇不比靜止的文物,它需要表演,需要傳承。劇目、演員、觀眾,都需要代代相傳。我們的國家在發展中走了一段彎路,經曆了十餘年的浩劫,京劇在那個時代裏,遭遇滅頂之災,雖然後來做了不少搶救工作,生命力也大不如前。”

“我知道您在戲曲研究院工作這些年,致力於整理京劇資料,編撰了不少京劇唱腔、行頭、劇本方麵的書籍,就是為了搶救京劇嗎?”

櫻草停頓了一會兒,微微一笑:

“不完全是。”

“您自小兒就開始看戲了嗎?”

“我算是看得比較晚,十五歲才第一次進戲園子。”

“看的第一出戲是什麼,還記得嗎?”

櫻草這次答得飛快:

“《八大錘》。”

“哪位角兒唱的呢?”

櫻草的臉上漾出一份特異的溫柔,漸漸彌漫了每條皺紋深處。她輕輕開口,說出一個名字,給嫣然的感覺,仿佛在用唇邊的呼吸,嗬護一座舉世無雙的珍寶一般。

“靳天青。”

“那,那是您愛人啊!”嫣然意外地睜大了雙眼,拚命在腦海中搜索自己所做的功課,“您愛人就是著名的靳老板,武生名家不是嗎?不少梨園前輩和戲迷的回憶錄裏都提到他的名字,德藝雙馨的大藝術家呀。您看的第一出是他的戲?您二位就此結緣嗎?這麼說,您是他的粉絲?粉絲與偶像終成眷屬,嘩……”她忽然醒悟自己的失態,“哎呀林先生,對不起,我太八卦了!”

櫻草嘴角含笑,搖了搖頭:“我不介意,你們年輕人喜歡這樣的故事。不過我們的故事,不是這樣。”

“能說說看嗎?我看過您寫靳老板的書,《靳天青唱腔選》《靳天青劇本集》《靳天青藝術論談》……全是講他的藝術人生,總結他的戲藝,整理他的劇本,沒怎麼提起您自己的故事。”

櫻草的目光望向露台外麵,凝視著綴滿雲朵的天空:

“我自己的故事,不重要。我是為他而活著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延續他的生命。”

嫣然心中震動,不由得也靜穆下來。她讀過靳天青的生平,知道這位大武生盛年早逝,當時的林櫻草,不過二十四歲妙齡。是什麼讓她在之後半個多世紀漫長時光裏,一直堅守著這份愛,乃至於垂垂暮年提起,仍是戀戀深情溢於言表?內中情境,想來都覺蕩氣回腸。嫣然與他們隔著不止一個時代,三觀早已大異,但是對愛情的感動,千古皆然。她很想聽櫻草繼續說下去,可是事關隱私,當事人不想講,外人絕不方便追尋探問,這份矛盾的心情,倒令她焦急地蹙起了眉頭。

櫻草的目光自窗外轉回,看了看這位躍躍欲試的小姑娘,溫和地笑了:“你若問他,我願意說。”

露台紗簾在輕風吹拂下緩緩飄動著,模糊了空間,帶慢了時光。嫣然驚詫於這位百歲老人的記憶力與描述能力,她竟然將七八十年前的事情回憶得那樣清楚,有關靳天青的各種細節,娓娓道來,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在嫣然心裏,活靈活現地構架起一個舊時代名伶的風貌,令從來不了解梨園的她,都覺得高山仰止,目眩神迷。

“……百度說靳老板是為救革命誌士而英勇獻身的,是嗎?他還那麼年輕,一個藝人的鼎盛年華,真是太可惜了。”

“他救的不僅是革命誌士,也是我們的朋友。在我們那個年代,舍生取義,仍是為人的至高道德。”櫻草認真地望著她,“他不會因此而後悔。這也是我特別尊敬和珍惜他的地方。”

“聽說他帶傷抗敵,與追捕他的日本人同歸於盡?那是北京淪陷時期最轟動的一件要案,不少原本已經麻木的民眾,受他義勇感召,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影響深遠啊。但似乎資料說法不一,有的傳得神乎其神,說他一身武藝,萬夫莫當,使完了手槍使大槍,最後時刻還……”

嫣然覺得沒法再說下去了。麵前的櫻草,嘴角微微顫動,眼簾低垂,捧在手裏的茶碗,都發出輕微的叮叮聲響。嫣然畢竟隻是記者,不是狗仔隊,不能厚顏無恥地挖掘一個人內心深處的重創,她飛快地轉了話題:

“靳老板救下來的那位誌士,後來不知怎樣了?”

櫻草飲了一口茶,凝視著手中的茶碗:

“解放後我在資料中查到,少湖一直堅持鬥爭在北京最前線,為抗戰做出卓越貢獻。一九四三年他為掩護同伴而被捕,犧牲在鬼子槍下,沒能看到抗戰的最後勝利,但是他曾經對我說,隻要能看到勝利的曙光,這一生就算圓滿。”

她舉起茶碗,向著虛空敬了一敬:

“雖然我們沒能再見麵,但是他的飛揚神采,少年意氣,一直都在我心裏。光複北京,擊敗侵略者,那不僅是飛機大炮原子彈打下來,更是千千萬萬個像少湖和天青這樣的普通人,以熱血以生命換來。您不知道,光複後我回到北京,放眼所及,每個普通的景致都讓我落淚,每個花朵的盛開,每個兒童的笑臉,都讓我心如刀剜,不經曆過,你沒法知道這一切有多麼寶貴,‘山河猶在,國泰民安’,這一句話背後,有多少默默無聞的英魂……”

嫣然眼中也泛了淚光,輕輕道:

“這百年來,您一定經曆了無數苦難,得有多堅強,才能走到今天。”

“不是我一個人的苦難,是民族的苦難。”櫻草的神情,依然平和,“個人在大時代中,身不由己,能改變的去改變,不能改變的,隻能接受。堅強,是因為沒有選擇。”

“‘文革’中您受到很大衝擊吧?那時候您是戲曲研究院的專家,京劇院業務指導,劇裝領域第一權威,逃脫不了被打成右派的命運。”

櫻草淡淡一笑:

“都過去了。”

“我小時候就聽說過靳天心的故事……”

一直陪在旁邊的念竹突然開口:

“曲老師,我妹妹的事就不要提了。”

“對……對不起……”

“……沒關係,念竹,記者老師也是職責所在。”櫻草略擺了擺手,念竹不再做聲。嫣然羞愧的沉默中,櫻草也靜了良久,那和緩的語聲方再度響起:

“生死傳奇,總比藝術本身流傳還廣,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天心和念竹,本是雙胞兄妹,光複後隨我一起回到北京,坐科中華戲曲學校,念竹工武生,天心工青衣。北京梨園界同仁,念在與天青生前交誼,紛紛主動請纓,教他兄妹二人學戲,他們承蒙多方厚愛,自己也算是有些天資,少年時候已經嶄露頭角。天心十四歲那年拜入梅大爺門下,技藝更得精進,名列當時的四小坤旦之一,念竹秉承他父親的路子,學綜楊、尚兩派,也是多方矚目的武生新秀。建國之後,我們一家人,歡欣鼓舞,全身心投入新時代的舞台,本擬為京劇藝術更添異彩,誰知很快就被卷入政治風雲……”

櫻草的目光轉向嫣然,一直以來的寧定之中,帶了幾分蒼涼:

“剛才我們說了,那個年代,是京劇的滅頂之災,多少梨園名宿都殞身其中,天心的遭遇,其實也隻是滄海一粟。她性情天真純良,不會掩飾內心,在座談會上提出當時的京劇發展走向與藝術規律偏離,對傳統劇目保護不夠,對老藝術家重視不夠,政治壓製藝術,外行領導內行……這些積極認真的思考,後來成為置她於死地的罪狀……”

念竹伸手握住母親的手。櫻草慢慢轉頭,愴然凝望著他:

“念竹的際遇也是相仿,被打入牛棚,一次次批鬥,後來遣送到陝西勞動改造,在黃土高坡上荒廢了自己的藝術青春。但是天心的個性更加激烈,她不肯離開戲台……”

嫣然低聲道:“我聽說,是一次批鬥會後,她獨自一人回到戲院裏,在舞台上,穿戴著全套行頭,用《天女散花》的長綾……”

“沒有那麼浪漫……行頭早都被收繳,她拿不到。戲,是在她心裏,扮不扮起來,對她而言,不再重要。”

櫻草垂下眼簾,很久沒再開腔。念竹緊緊握著她的手,也一聲不響。嫣然十分後悔引出這麼沉重的話題,忙道:

“林先生,古人說得好:‘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天心先生雖然走得太早,但是她將生命凝固在最美的年華裏,成為世間永遠的傳奇,於她那樣追求完美的天才而言,未嚐不是一種理想的結局。就像靳老板,他在我們心目中,永遠不會衰老了,照片上、腦海裏,總是那位二十七歲大武生的神采,風華正茂,雄姿英發,比起那些曆經歲月風霜,衰殘得不忍卒睹的同輩名家,更讓我們留戀與感念……”

櫻草忽然抬起頭,凝視著嫣然,眼中有一種微妙的神情,讓嫣然開始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她本是誠心安慰,滿以為能讓老人的心情得到舒解,沒想到適得其反,一時間也想不出自己錯在哪裏,不由得尷尬地呆在當地。好在櫻草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了解地微笑一下。

“曲老師,你們寫文章的人,往往容易詩化生死,其實我覺得,您錯解了那句詩的本意。死亡永遠是最殘酷的事,對任何人而言,都不會是理想結局。一個美好的人過早地離開我們,尤其地令人痛惜和遺憾。作為他們的親人,我隻希望我愛的人都能平安終老,有機會迎接時光的摧殘,在我的心裏,那比永遠留在照片上的年輕麵孔珍貴千倍萬倍。多少次我夢見他們垂垂衰老的樣子,看到他們熬過歲月風霜,擁有了白發和皺紋,您明白我的喜悅嗎?那才是真正的美人與名將,不是任何傳奇可以替代。”

嫣然整張臉都漲成赤紅。的確,她以前從未想過,慣以臆想中的美感來評斷生死,其實正是對生命的疏離,對死亡的冷漠,評斷愈華麗,感受愈膚淺,眼下麵對著這和善的老人,更覺著自己矯情做作,缺少一個媒體人應當具備的人文關懷。櫻草仿若洞悉她的心思,緩緩歎息一聲:

“您是好意,我了解,隻是從未體會生死之痛,見解自與我們過來人不同,這也是幸事。有許多道理,我是在失去之後,用了數十年才慢慢想清楚,不能苛求你們年輕人。”

念竹為桌上茶碗斟滿熱水,三人默默地喝著,仿佛要衝淡空氣中的凝重。忽然之間,樓道裏傳來橐橐靴聲,打破了這片靜寂,門鎖響動,有人進來,一個快活的聲音大叫:

“太,爺爺,我回來了!”

仿佛一片活潑潑的陽光照進房間,嫣然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站了起身。進來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高大男生,穿一身皮夾克,牛仔褲,翻毛皮靴,在這樣嚴寒的天氣裏,並沒有戴帽子,黑發精短,雙眸閃亮,白淨的長臉上漾滿笑意。不用介紹,嫣然也知道這一準兒是靳念竹的嫡孫,他家的遺傳基因真是強悍,祖孫倆長得一式一樣,五官輪廓,身架氣派,全一樣,連那個清朗的笑容都一樣。沙發上的櫻草,也喜悅地笑彎了眼睛,伸手招呼:

“勝藍,過來,見過曲老師。”

靳勝藍甩掉靴子,大方上前與嫣然握手,那劍眉星目中透出的光彩,隻逼得嫣然幾乎不敢正視。英俊的男孩子也見過不少,但眼前的靳勝藍,有著一份異樣的幹淨明朗,仿佛未經世事,全然不染俗塵。嫣然望著他湛亮的眼神,挺拔的身姿,忽然有幾分明白了:

“您也是京劇演員,是不是?武生?”

勝藍笑了,臉上更如灑滿陽光:

“您怎麼知道?”

“您和您祖父,都有一種特異的神采,與普通人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