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值一文的老奶奶
——布萊希特
奶奶七十二歲那年,爺爺辭世了。爺爺生前在巴登的一個小城鎮開了一家石版印刷廠。奶奶操勞家務,不雇女傭,照管著荒涼破落的老屋,為大人和孩子們煮飯燒菜。
奶奶看上去十分瘦小枯幹,說話不緊不慢,但眼神卻十分有神,她含辛茹苦地把五個孩子撫養成人,為了孩子們,她年複一年地消瘦下去。
五個孩子中,兩個兒子先後成家並獨立門戶,兩個女兒也先後去了美國,隻有最小的一個因為體弱多病,留在小城裏當印刷工人,現也已成了家,獨自生活。因此爺爺去世時,老家隻有她一個人。
外麵的兒子和女兒都很孝順,經常寫信問候她,並邀她同住。隻有那做印刷工人的小兒子則希望帶著家人一起搬到她屋子裏去。可是老奶奶拒絕了他們的建議,隻希望每個孩子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稍稍寄些錢來。這家印刷廠早已被淘汰,幾乎沒有什麼生意,甚至負了債。
孩子們不放心,仍想接她同住,但她硬是不同意,他們隻好屈服,每月寄給她一小筆款子。大家以為,老太太是舍不得離開那在小城裏當印刷工人的小兒子。
小兒子經常與哥哥姐姐們聯係,主要是談母親的生活狀況,從他給我父親的信中以及奶奶安葬後兩年我爹的一次訪問所獲悉的情況中,才使我對這兩年內發生的事有了一個粗略的印象。
在了解整個事情經過中,我首先感覺到的是印刷工人對於奶奶拒絕他搬到她屋子一起住十分失望。他和四個孩子住在三間房間裏。奶奶跟他們的關係並不怎麼密切,隻是每星期日下午帶孩子們去喝咖啡,剩下的時間各過各的日子。
小兒媳婦對婆婆的這種作法大為不滿,她滿腹牢騷,經常說住在印刷工人的屋子裏實在太擠啦。印刷工人沉不住氣,在信裏大發牢騷。
有一次,我父親寫信問奶奶的近狀如何,他的回答隻是寥寥數語,說她常去看電影。
看電影在我心目中感覺很平常,但在父親那一輩人心裏卻有另一番意義。三十年前的電影同今天的不一樣,它總是在設備簡陋、通風不良的場所放映,往往在玩九柱戲的球道上演出,演出前的宣傳廣告也很撩人,往往是些暴力和情愛場景。到那邊去的隻是少年,或者是一對對貪圖那邊光線黑暗的情侶。孤零零的一個老太婆去那兒必然引起人們的注意。
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種電影的票價便宜,但這種娛樂在等級上跟吃甜食相差無幾,這就等於“瞎花錢”,瞎花錢是不光彩的。
奶奶的性格是孤僻的,她不與同住一地的兒子過多來往,也未見她對哪一個左鄰右舍表現出熱情來。她從來不赴小城的咖啡茶會,卻常常到一個補鞋匠的工場裏去,工場座落在一條聲名狼藉的小巷裏,下午時分,總有各式各樣、不大正派的人閑坐著,其中以地位低微的女侍者和青年工匠居多。補鞋匠是個中年人,曾遊曆世界各地,但結果一無所得。據說他也喝酒。我們都反對奶奶到那種地方與那些人交往,因為這對奶奶的身份多多少少有些損害。
小兒子也曾苦口婆心地勸過母親不要去那種地方,但得到的卻是冷冷的回答。“他看到些什麼了?”這就是她的答複,談話就此中斷。和我奶奶商談她不願意聽從的事,可不是那麼簡單的。
在一次印刷工人給我爹的信中,他說奶奶現在隔天就要在飯店裏吃飯。
這消息極大地震動了家裏人,因為奶奶一生本來為一家十餘口煮飯燒菜,吃的一直隻是一些殘羹,如今卻上飯店吃喝起來了!事情竟這麼不可思議。
不久,我父親到家鄉附近一帶出差,於是去探望奶奶。
奶奶正拿起帽子準備外出,看見我父親進來,把拿起的帽子又放了下去,她倒了杯紅葡萄酒給他,並送一片麵包給他吃。她看上去鎮定自若,既沒有特別興奮,也並非默不作聲。她問起我們大家的情況,很粗略的那種問,她主要想知道孩子們有沒有櫻桃吃。她還跟過去一模一樣。房間裏一塵不染,她看上去也挺健康。
她的新生活方麵,有件事很令我父親吃驚,那就是她不想跟我父親一起到墓地去掃丈夫的墓。“你自己去吧,”她漫不經心地說,“他的墓在第十一排左麵第三座。我還得去別的地方呢。”
印刷工人事後又說,她一定是到補鞋匠那裏去了。他大發牢騷:
“我們那麼多人擠在幾間小房裏,我工作又累又不掙錢,最可怕的是我的氣喘病越來越重,那大屋子卻一直不讓我們住。”
我父親在旅館裏租一間房間,等著邀奶奶去住,至少形式上表了一下態,但她還是老樣子,不領情,哪怕整屋子都是家裏人,她還是提出一些反對的理由,說她不該和家人一起來住,把旅館房錢白白花費了。
奶奶的行為在我眼裏是一種背叛家庭的行為,她完全是在走自己一意孤行的路,我父親的脾氣很好,既然看到奶奶十分愉快,就對我叔父說,一切按她的意思吧。
可她究竟想幹什麼呢?
根據下一步報導,她已訂了一輛“布雷克”,想在某一個星期到某個地方單身旅遊。“布雷克”是一種大型高輪馬車,坐得下整整一家人。在我記憶中,我們小一輩的在去探望爺爺時,有時便會享受到坐“布雷克”的待遇,當時奶奶一直待在家裏。她不屑地把手一揮,拒絕一起去。
乘了“布雷克”馬車後,奶奶又準備觀光K城。這是一個大城市,乘火車約兩小時才到。那邊正在賽馬,奶奶就是乘車去看賽馬的。
印刷工人很是恐慌,他急忙寫信給我父親,主張給奶奶請醫師。我父親看信時搖著頭,他不主張請醫師。
奶奶不是獨自觀光K城的,她還邀了一個姑娘一同去。印刷工人信裏說,姑娘是個傻裏傻氣的人,是奶奶隔天吃飯的那家飯店裏的廚師助手。
從這時起這位傻裏傻氣的姑娘就成了奶奶的向導與玩伴。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奶奶把她當做寶貝似的寵著她。她帶奶奶去看電影,到那個補皮鞋的鋪子裏去。據說那鞋匠曾是社會主義黨中的重要一員呢。有人告訴我們,奶奶和那個傻姑娘在廚房裏一麵玩牌,一麵喝紅葡萄酒。
“她替那個‘傻姑娘’買一頂帽子,上麵還有玫瑰花。”印刷工人十分傷心,“而咱們的安娜連聖餐時穿的衣服都沒有!”
印刷工人對他母親的作法十分不理解,信中充滿了抱怨、數落之詞,而且絲毫不肯讓步。別的情況我是從父親那兒獲悉的。
旅館老板向他眨巴著眼睛,悄悄說:
“那太太像大夥兒說開的那樣,現在正在尋歡作樂呢。”
可事實上卻不是如此,奶奶晚年生活過得很是拮據,主要以幹麵包片、蛋製品、咖啡為主食,隻偶爾去次飯店。為此,她還買些便宜的紅葡萄酒,每餐總要喝上一小杯。
她屋子收拾得很幹淨——不僅僅收拾她所住的臥室和所用的廚房。但有一個令人不解的地方,就是奶奶在偷偷地抵押東西,大家都在猜測奶奶的錢都消費在哪裏了,看來她都給那個補鞋匠了。
奶奶死後,補鞋匠搬到另一個城裏,據說在那兒開了一家很像樣的鞋店。
奶奶的生活曆程可以劃分成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的生活是她做女兒、妻子和母親時代的;第二階段則純粹以老太太的麵目出現。這時她孤身一人,不盡任何義務,經濟情況雖不十分好,但還過得去。第一階段的生活前後長達六十年,第二階段卻不到兩年。
在奶奶離世前半年,她更少與人來往,也更顯得孤獨。她清晨三點鍾就起床,在小城空蕩蕩的街上漫步,因為她隻有一個人。她有時去看望牧師,人們傳言,那位跟老太太做伴的牧師,竟也邀她一起去看電影!